第74章 我要良辰

會不會是東家回來了?

一念及此,沈連翹忽然提起一口氣,在險些暈眩的時刻回過神,扯著魂魄清醒,睜眼看去。

不是孔佑。

這人身穿藏青色繡回形紋深衣,一雙桃花眼明媚多情,鼻梁高挺,唇色微紅,比孔佑更加風流倜儻,卻不如他氣宇軒昂。

“晉王。”

沈連翹伸出手,隨便抓住什麽站穩身子。

“沈姑娘。”劉禮站在沈連翹麵前,悲痛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別難過。”

“是嗎?”沈連翹盯著他的臉,咬唇道,“那你告訴我,你怎麽回來了?”

四周的空氣讓人窒息。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種質疑,對同樣九死一生回來的晉王來說,很不公平。

但沈連翹問出了他們想問的話。

為什麽英勇善戰的世子爺死了,養尊處優的王爺卻活著。

劉禮呆怔在原地。

他眼中湧出淚水,委屈又憤懣,清晰的下頜線微微揚起,臉頰抖動,強忍情緒,悲聲道:“沒能保護好兄長,是本王的錯。從今以後,本王會保護你。”

沈連翹抬手抽出了劉禮腰間的長刀。

“沈姑娘放手!”虎賁校尉這麽叫著。

然而沈連翹已經斬向劉禮。

她揮刀的姿勢不熟練,每一刀卻很淩厲,絲毫不在乎劉禮的死活。

“你的錯,那你如何承擔錯誤?”

“你連他的屍體都沒有帶回來!”

“誰稀罕你的保護,誰稀罕?”

她大喊著,刀刀致命。

劉禮一直向後躲避,到最後一次,終於揮袖抵擋。長刀把他的闊袖斬斷,從手臂劃過,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和他缺失一隻手的手腕。

沈連翹終於停下。

她手中的刀掉落,在震驚和憤怒的情緒中,盯著劉禮的手腕。

“你怎麽也……”

“戰場上斷掉了,”劉禮道,“好歹活著回來。”

鮮血順著劉禮的手臂流淌下來,在他剛剛長好的斷肢處滑落,“啪”地一聲滴在地上。

這一刻,身在京都的人終於明白戰爭的慘烈。

沈連翹眼中仿佛浮現孔佑戰死的那一幕,他的身體被刺穿,倒在血泊中,被沙塵覆蓋。

一時間萬箭穿心,她覺得耳邊一片尖利的雜音,昏厥過去。

嚴君仆說,世子不喜哭聲,莊重便好。

故而晉王劉禮站在沈連翹住著的東廂跨院裏,看積雪融化、秋千擺**,覺得四周很安靜。

太醫正在房中為沈連翹診治,劉禮避嫌,已經在外麵等了很久。

他甚至違反禮製沒有先更衣回宮問安,就來到世子府。

這裏有他想見的人,見到了她,他才安心。

院門處有身影出現,虎賁校尉走進來,對劉禮恭敬道:“晉王殿下。”

即便已經斷了手,對於一個校尉來說,劉禮仍舊是他期待攀附巴結的對象。

“做得不錯,”劉禮點頭道,“你回去吧。”

做得不錯,不僅僅是千裏送歸衣冠靈柩的事不錯。

之前虎賁校尉說給沈連翹的那些話,都是劉禮一句一句教的。

虎賁校尉沒有見過孔佑的屍體,也沒有看到沙暴卷走了他。

不過既然死了,就不要給人留下念想。

沈連翹或許不信劉禮,但她會相信一個送靈柩回京的校尉軍官。

劉禮想過沈連翹會有多傷心。

他不妒忌。

跟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爭輸贏,沒有必要。

屋門被人推開,太醫走出來,身後跟著沈連翹的妹妹沈紅芍。

世子府已經沒有丫頭,劉禮做主,讓嚴君仆把沈紅芍帶了過來。既然是姐妹,自然比外人更盡心。

“怎麽樣?”他走過去,神情關切。

太醫鄭重施禮,如實道:“病人沒有大礙。不過如今素體陰虧、心脾兩虛,需要多加調養。微臣這就回太醫署抓藥,不消半個時辰,便能把藥送來。”

劉禮一直緊張的神情終於放鬆,立刻安排隨從親自為太醫駕車。

“有勞了。”他仍舊同往常一樣,謙恭溫良。

太醫的目光從劉禮下垂的衣袖上掠過,眼皮微跳,神情惋惜。

太醫離開,劉禮看向沈紅芍。

這個姑娘雖然跟沈連翹一起長大,卻不像姐姐那麽明慧狡黠。

她深深埋頭,老實膽怯,似乎唯恐自己說錯一句話,觸怒了誰。

“沈姑娘,”劉禮和藹可親道,“你姐姐好些了嗎?本王能去看看她嗎?”

被一國王侯如此詢問,沈紅芍嚇得雙耳通紅抬腳避讓,又似乎想起什麽,跟著劉禮走進房間。

嚴管家交代過她,不可讓任何人同沈連翹獨處。

劉禮坐在太醫診脈的小杌子上,右臂衣袖低垂,左手放在膝頭,凝眉看著熟睡中的沈連翹。

她瘦了些。

濃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棲息在白皙的臉頰上,微微顫動,惹人憐愛。鼻梁小而高挑,唇瓣不夠紅,似乎被牙齒咬過,腫了一塊。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把脖頸和鎖骨遮擋得若隱若現,露出幾許病中的嬌豔。

安靜、恬淡,褪去了以往的鋒芒。

她的白兔楚楚就蹲在床尾的被子上,瞪著眼看向劉禮,長耳粉紅,輕輕顫動。

劉禮忽然想要落淚。

為了能在她身邊,為了等到這一天,他做了原本不需要做的事。

手足相殘,自己也殘廢了。

劉禮在沈連翹身邊坐了很久。

宮中來人催了好幾遍,他才起身離開。

臨走時,劉禮囑咐沈紅芍道:“好好照顧你姐姐。”

語氣溫和,讓沈紅芍紅了臉。

她哆哆嗦嗦地,張著嘴,終於擠出一個字:“嗯。”

“好孩子。”

劉禮說完轉身,藏青色的錦衣沒入暗夜,消失不見。

沈紅芍偷偷看著劉禮的背影。

聽說他是晉王殿下,聽說他被姐姐刺傷,可他這麽溫和,守著姐姐的樣子,深情繾綣。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呢?

皇帝今晚歇在南宮卻非殿。

劉禮由內侍提燈引路,在燈火時而輝煌時而暗淡的宮中甬道步行許久,才到達卻非殿門前。

內侍前去通稟,劉禮整理衣袍。

他已經歸府換上能夠麵聖的衣服。

墨色遠遊冠係於頭頂,身披玄青色交領闊袖蟠龍袍,佩赤色王爵綬帶,腰間係著曲頸琵琶玉帶鉤,墜鏤空雕雲龍紋青白玉。

英俊瀟灑、儀表不凡,卻又合乎禮節。

過不多時內侍出來,引著劉禮進殿。

皇帝負手站在窗前,聽見劉禮進門,沒有轉身。

劉禮跪下去,叩頭問安。

“聽說你的手斷了。”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不瘟不火,也沒有憐憫惋惜。

劉禮應聲是。

“兒臣無能,終負父皇所托。”

“不,”皇帝這才回頭,他轉過身,慢慢走近劉禮,歎氣道,“你做得很好。打勝了仗,解決了麻煩,活著回到京都。你比孤的其他兒子都好,所以你,原本可以晉封太子。”

原本可以,也就是此時不可以了。

斷了手,不管穿上什麽樣的錦衣華服,也不能繼承皇位。

“兒臣不敢奢求太子之位。”劉禮恭謹道。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路想了太多,他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因為斷手做不了太子,正好可以做一個不被兄弟忌憚的閑散王爺。不管是誰將來做了皇帝,想必都願意留他一條性命。

做人不能太貪心,他所求不多。

“不敢奢求?”皇帝卻忽然暴怒,快走幾步抬腳,踢在劉禮腿上。

這一腳蓄滿力量,劉禮被踢得悶哼一聲趴在地上,好久才起身。

太痛,劉禮咬緊牙關,勉強恢複神色。

“兒臣知罪。”他顫聲道。

皇帝仍舊怒不可遏。

“你知道孤的兒子雖多,那些都是什麽貨色嗎?你知道從七歲起,孤就對你寄予厚望嗎?你愚蠢也就算了,竟然還被人斬斷右手。你叫孤如何把東宮給你,把皇位給你?”

“父皇千秋萬歲,兒臣不敢奢望。”劉禮重重叩頭,額頭磕在精心打磨的青石磚上,“咚”地一聲響。

“不奢望,是嗎?”皇帝冷笑著坐在胡**,問道,“那你要什麽?你說,你立下這樣的功勞,你要什麽?”

殿內的蠟燭很亮,似乎能照到劉禮的心裏去。

他再次叩頭,聲音鄭重,緩緩道:“兒臣要納妃,求父皇賜婚。”

皇帝笑了。

他笑得失望至極,嗤笑道:“說說,你要誰?”

哪個女人,能讓他的兒子置太子位不顧,癡迷至此呢?

劉禮不假思索道:“請父皇賜兒臣與大梁國郡主良辰完婚,晉王府,要她來做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