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上人睡著了

七歲以後的日子,混沌了很久。

從那個被父王捉住手,射出火箭的夜晚起,他的人生就已經裹足不前。

甚至,退化成一個嬰兒。

不說話,不敢看人的眼睛,也很少吃飯,被人詢問時,隻知道驚聲尖叫。

宮裏的人都說,這個孩子瘋了。

“聽說驛站如同地獄一般,楚王殿下急於救出兄長,闖進去時帶著小世子。”

“可憐他小小年紀,目睹那樣的大火,見到先太子他們被燒死的慘狀。”

“小世子同皇太孫最為親近,常去東宮,還幫忙抱過阿敬呢。”

王府裏、宮裏的婦人這麽聊著,語氣裏都是可憐和心疼。

但慢慢地,可憐和心疼不見了。

皇爺爺殯天,他的父王登基為帝,周圍的人臉上都是快意,看見他時,漸漸厭倦憎惡。

就連母妃,都不讓他到寢宮裏去了。

宮中有許多新人同母妃爭寵,母妃不能再指望自己的兒子。她心心念念,要留住父皇,再添一個孩子。

他在,父皇就不進母妃寢宮的門。

他成了父皇和母妃的恥辱。

那些宮人說話時,也不再避著他。

“怎麽還沒好?都三年多了。”

“可惜空有好皮囊,卻不能為陛下效力。”

“真膽小啊,不過是見了幾個死人而已。”

不是的。

劉禮想辯解說不是的。

他不是見了死人,而是親手射出火箭,殺死了他們。

驛站中那些燒焦死掉的人,都是他造下的業障。每日每夜,他聽到無盡的哭嚎,許多隻手捂住他的口鼻,讓他無法呼吸,從睡夢中驚醒。

新帝登基也沒什麽好歡喜。他的父皇是踩著同胞兄長的屍體得到帝位的。皇帝人麵獸心罄竹難書,卻坐在最尊貴的位置,號召天下人恪守孝道遵守禮儀。

但劉禮說不出口。

他忘記如何說話,隻是本能地拒絕這個世界。

宮中每日都有運水車來,他藏在水桶裏,逃了出去。

外麵真熱鬧,沒人說他瘋傻,最多把他當作啞巴。

他遇到下地收割的百姓,遇到試圖爬上一棵樹的女童,遇到山野清新,野兔在田埂上蹦跳。

可惜隻有一兩日,他便被宮中的人抓回去。

這一次,他的房門上了鎖,吃喝拉撒都在屋子裏。

那是更加暗無天日的六年。

照顧他的奴婢們不再盡心,他們敷衍了事,恨不得他早點死了。

反正他不會說,不會告狀,還不如留點精力討好別的主子。

劉禮的頭發掉落,皮膚慘白,瘦到脫形。

但他一直記得,宮外那兩日的風景。

六年後,十六歲的劉禮再一次找到機會,離開皇宮。

摸索著記憶中的路,他走到一處窄巷裏。

上一次,有個女童在這裏爬樹。

他還記得她從樹上掉落時,大哭的樣子。

這一次,他遇到了楚楚的主人。

那個小姑娘八九歲,她抱著一隻兔子,從遠處走來。

她衣衫破舊,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唇角腫著。

可她偏偏神情倔強,走路時身板筆直。

劉禮靜靜地站著,直到她越過他走過去,他忍不住轉過身,跟著她。

“你怎麽跟著我?”

“你是個啞巴?”

“你是討飯的?你把身上的袍子給我,我給你一個饅頭。”

小姑娘把兔子塞給他,拿他身上的袍子去當鋪換了一串銅板。

劉禮抱著兔子,跟她一起在小橋下啃饅頭。

“啞巴哥哥,”小姑娘說,“以後我罩著你和楚楚。”

她真的罩著他。

當那些地痞搶走她的錢,又要搶走兔子時,她原本已經跑了。

她跑得很快,可又回來救他,於是他們雙雙被打。

她趴在他身上,護住兔子,忍受著拳腳,還安撫他。

“啞巴哥哥,你別怕,我罩著你。”

這世上第一次有人真心為他好,說要罩著他。

用自己的生命罩著他。

九年了,劉禮第一次嚎啕大哭。

他不是不會說話,他不是瘋了傻了,他隻是需要有人抱抱他,安慰他而已。

劉禮委屈又悲憤,把九年前應該在驛站外流淌的淚水,哭得幹幹淨淨。

可他的哭聲也引來巡街的衛士。

其中有人認出了劉禮,要帶他離開。

劉禮拚命掙紮,他怕自己被關進宮裏,還需要六七年,才能逃出來。

衛士以為他舍不得兔子,便把兔子塞到他懷裏。

他又氣又急,被人拉上馬背,眼看離她越來越遠,突然說出了話。

“七年……後……的今天,你來!”

他有些結巴,但說出來了。

那是一個約定。

劉禮回到宮中,讚美和擁護紛至遝來。

瘋傻九年的皇子好了,這是吉兆。

他有太多功課要補,有太多人要認識,母妃重新愛護他,父皇也以為他終於開竅,對他多了許多關照。

十七歲,他得以開府建衙,獲封晉王。

日子突然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隻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改變,是因為有人在他心裏留下了一點暖意,一點溫情。

是楚楚主人給他的。

他沒有找到那個小姑娘,一年一年,他後悔自己約的是七年。

為什麽不說一年,一個月,一天呢?

是因為他曾經用六年多的時間才再一次逃離皇宮。

但他等著,等著那一天。

也就三日後了。

禦史中丞魏光嗣是步行回家的。

他臉上一直帶著遮掩不住的怒氣,甚至踢翻了一個阿翁的菜筐。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神情激憤,怒不可遏。

“你站住!”那個阿翁攔住了他,“你這人怎麽這樣?”

“我哪樣?”魏光嗣揚手大喊,“有本事你也刺殺我!”

“瘋了吧你!”阿翁氣憤地回去撿拾蔬菜,沒注意到街角有人往這邊窺探。頭剛剛伸出,就縮回去了。

魏光嗣繼續往前走,隻要是遇見他的,都能看到他的氣憤。

可當他走進家,麵容卻忽然變了。

“夫人呢?”

“夫人呢?”

朝中大員滿院子亂竄找夫人,激動得撞到門柱上。

“夫人在後院教訓小公子呢。”

魏光嗣連忙跑過去。

小公子犯了錯,剛被打過一頓,正跪在地上哭。

魏夫人在罵:“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逃學不說,還在夫子的灶火裏放炮仗!鍋都被炸翻了!”

魏光嗣剛走進小院,聽到此處,立刻轉身要逃。

“你回來!”魏夫人喚他,“是不是老爺你給他的炮仗?”

“為夫沒有啊……”魏光嗣挪過來。

魏夫人哭道:“老天怎麽這麽不開眼?讓我遇到你們這一家老小!”

魏光嗣忍不住替老天爺說句話。

“老天爺開眼的,是開眼的。”

他扶住夫人,瞪一眼兒子,把夫人往書房的方向拉去。

“阿美,”魏光嗣道,“為夫告訴你一件事,一件老天開眼的事。”

“疼……”

後背的傷太重,沈連翹隻能趴著。

睡夢中偶爾醒來時,她總是喊疼。

有時候不喊疼,就罵人。

“混蛋……死豬……你等著……”

她從來沒有喚過阿娘,雖然那是大多數人難受時,情不自禁的呼喚。

可能因為從小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也可能是因為,她從來不指靠別人。

特地請來的女醫者給沈連翹擦過藥離開,孔佑端著藥碗進去,等她醒來。

他站在屏風後,就這麽聽著沈連翹的囈語,很久。

他曾經後悔逃亡路上把她撇下,沒想到如今找到了她,帶給她的是更深的傷害。

為什麽呢?

說到底,他太弱了。

即便明日開始,他得到什麽身份,但一無兵權二無擁躉的他,也很弱。

江州良氏遲遲未到,還不是在隔岸觀火,瞧他的能耐嗎?

孔佑清俊的眼眸中,有寒冷的冰雪凝聚成刃。

上朝的時候快要到了。

今夜外麵有些吵鬧,聽起來像是司天台的官員終於確定了“潛龍”的位置。

那是他為自己造的勢,原本還有幾次,鬧得轟轟烈烈,再加上宜陽縣驛站大火的真相,逼迫皇帝,拿到皇太孫的身份。

但現在不能了。

狙殺太尉的箭已經射出,皇帝有了一個很好的替罪羊,太尉也甘之如飴。

晚飯後,已有內侍送來準他明日入朝的口諭。

事情已經鬧大,皇帝也想好了兩全之策。

那就見一見,在仇人麵前,跪下叩頭。

離開孔宅時,天色尚暗。

宅院門口被司天台的官員潑灑五穀、纏裹紅綢,作為標識。

孔佑抬腳步入馬車,聽到駕車的嚴君仆聲音有些幹燥。

“東家,”他揚鞭道,“坐穩了。”

原本常常在馬車前後侍立的護衛反而不見了。

從今天起,皇帝不能在暗處刺殺他,反而還要保護他了。

從今天起,他也要做出信任皇帝的樣子,出行從簡。

馬車向前駛去,駛入禦街,駛到宮門處。

孔佑走下馬車,抬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宮牆,和宮牆上方站立的簷獸。

一別十六年,他回來了。

孔佑並未直接被引進朝會的正殿德陽殿。

德陽殿的偏殿裏,等候著要確認孔佑身份的皇室宗親、內侍大臣。

而一旁的正殿裏,正在爭論不休。

朝臣們的聲音幾乎掀翻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