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次同床而眠

沈連翹跟著孔佑走進驛站。

十六年了,這裏已經沒有大火焚燒過的痕跡。

梁柱嶄新、地麵整潔,數十張桌椅井然有序擺在前廳。

前廳後是一排普通房間,從側麵的樓梯往上,便能到達二樓的上房。

沈連翹第一次進驛站,她仔細打量著周圍,忍不住想象如果在這裏出事,該如何逃生。

那名驛吏二十來歲,看起來精明能幹。

他隻是象征性瞥一眼孔佑出示的官憑,便轉身去櫃台邊登記,很快送來一把鑰匙。

鑰匙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麵寫著“乙卯”。

這裏的房間按幹支為記,“甲寅”為最優,“乙卯”次之。

“上樓時輕些聲,”那驛吏道,“客人已經睡了。”

孔佑從他手中接過燭台,輕輕點頭。

沈連翹注意到驛吏手心朝上,並攏的五指像煙花綻放般展開。

不知道他是在活動手指,還是有什麽特殊的意思。

孔佑神情不變,抬步上樓。

樓梯下麵窩著幾個付不起房費的人,他們輕輕打著呼嚕,已經睡熟。

果然是上房。

即便是在宜陽縣這種小地方,房間也寬大敞亮。

燭光搖動,照亮線條流暢的桌椅、描畫京都風貌的屏風、半開的窗欞,以及屏風後柔軟的床榻。

孔佑把燭台放在桌案正中間,走去盆架邊洗手洗臉。

沈連翹推開窗欞往外看,隻見大路上空無一人,林葉輕動,月色漸漸隱入濃雲。

她關好窗戶轉身,孔佑已經脫下外衣,躺在床榻上。

“東家……”沈連翹試探道,“您要睡了?”

剛剛經曆過刺殺,現在就睡,會不會太過大意了。

“你過來。”

**的人閉著眼睛,聲音裏帶著一絲蠻橫。

過去幹嗎?

沈連翹慢慢挪過去,孔佑抬起一隻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躺下。”

躺下嗎?

沈連翹紅著臉沒有動,想了想,苦口婆心勸道:“東家,您也要自重啊。”

剛剛在馬背上,她隻是轉身時不小心貼在他身上,就被斥責不夠自重。

而這會兒他倒好,都要讓她同榻而眠了。

燭光暗淡,看不清孔佑的表情。隻感覺到他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住。

緩了緩,孔佑才道:“如果箭矢從外麵射進來,**最安全。”

原來是怕她被紮成刺蝟啊。

沈連翹反駁道:“那豈不是床底下更安全?”

“是,”孔佑道,“如果你不介意跟尿壺待在一起,就去床底下睡。”

這忽冷忽熱的性情,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沈連翹索性心一橫,眼一閉,重重躺在**。

雖然體重不大,卻震得床鋪晃動一瞬。

“東家,”她瞪大眼睛看著床帳,問道,“說實話,您是不是讓我躺這裏給您當肉牆呢?”

他最會算計利用別人了。

“是。”孔佑沒有辯駁,“我不像你,喜歡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是個新鮮詞,她沒有學過。

“什麽意思?”沈連翹問。

孔佑緊閉的眼睛睜開,側過頭看向她。

“我問你,”他緩聲道,“好不容易攢下的錢,為什麽要給沈家阿伯辦葬禮?”

那些錢的確攢得不容易。

除了最開始訛妓院的那些,其餘都是金樓的分紅。

為了能多攢一些,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到夜深才睡去。陪著笑臉待客,上門送貨時還被狗追過。

一點一滴湊足,三日便花出去了。

“據我所知,”孔佑接著道,“你在沈家頂多算是丫頭,沒聽說過丫頭給家主張羅葬禮的。”

燭台裏的蠟燭此時燃盡,屋內一瞬間陷入黑暗。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裏,沈連翹輕輕歎了一口氣。

“阿爹背過我,”她輕聲道,“有一回我在田裏割麥,被鐮刀傷到腿。傷得太深走不了路,阿爹把我背回來了。”

僅僅是因為這個嗎?

孔佑沒有說話。

“因為知道不是親生的,”沈連翹接著道,“我那時很怕被他丟在地裏不要了。但他俯下身子,把我背了起來。從田地到家三裏路,他走走歇歇,把我背回家。所以他雖然嗜賭,又愛喝酒,不如意時打罵我們,但我永遠記得他背我走了那麽遠。如今他死了,我也送他入土為安。這不是你說的以德報怨,這是人情。”

人情嗎?

孔佑默默地轉過頭,閉了閉眼睛。

從七歲那場大火起,他已經覺得人與人之間,情誼是最淡薄的東西。

畢竟親生的兄弟都能背叛,前一日與你談笑的人,第二日就能砍下屠刀。

“沈連翹,”孔佑低聲喚著身邊人的名字,看著靜止不動的床帳,“十六年前的那一夜,我就住在這個屋子裏。”

沈連翹猛吸一口氣。

“那個……”她問道,“良夫人她……”

“她住隔壁……”孔佑的聲音像是緊繃的琵琶被撥動。

“良夫人衝進來救我,半邊身子都被燒傷了。良族長為了護著我們逃走,死在圍牆邊。良夫人在一個破廚房裏生下你,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她那麽艱難把你帶到這個世上,絕不是為了讓你吃苦,不是為了讓你惦記人情,這麽辛苦。”

“可是……”

“沒有可是!”孔佑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們撫養你,是因為他們收下了銀子!一百兩銀子!他們一輩子也掙不到!可他們責打你,虐待你,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買到京城的房子!”

“你不要這麽生氣,”沈連翹忍不住起身,“他們有錯,但是……”

“但是最大的錯誤在我。”

孔佑打斷她的話道:“是我,把你放在沈家門口。”

他的聲音沉下來,像金鼎落入深水。

那個孩子一直在箱子裏哭。

而孔佑戰戰兢兢地往京城方向跑,生怕她的哭聲引來刺客。

他把自己的手指刺破,放進她的嘴裏。

她雖然小,沒有牙齒,但是她吮吸的力量那麽大。

擔心她冷,孔佑把自己的外衣脫下裹著她。

擔心她渴,孔佑敲響宜陽縣衙的門,報上身份。

縣衙的人戰戰兢兢地接待他,說縣令去救火了,很快就能回來。

他給她喂了水,然後看到縣令走進院子,身後跟著刺客。

那一瞬間,孔佑才明白過來,想殺他的還有朝廷的人,他不能回京都去了。

孔佑抱著箱子從後門溜走,這一回刺客緊跟著他,他隻能放下箱子,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大雨從天而降,箱子裏的嬰兒反而不哭了。

他拋下了她,十六年前,為了逃命,拋下了她。

而此時他雖然找到了她,但她吃盡了苦頭,一門心思掙錢,活得讓人心疼。

她原本該是良家的小姐,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良家小姐。

屋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

孔佑躺著,沈連翹坐著,他們都沒有說話。

一種奇怪的情緒在他們之間蔓延,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線,連接起他們分別後的十六年時光。

良久,沈連翹輕輕躺下去。

“東家,”她壓低聲音道,“我活下來了,這就很好。”

那麽多人死了,她卻活了。

“你要是內疚……”她想了想道,“可以多給我送點銀子啊。”

孔佑沒有應聲,情緒卻漸漸平複。

他很少失去控製,每次都是在她麵前,褪去偽裝,變回那個七歲的孩子。

“或者,”沈連翹又道,“等良家的人來了,咱們合起夥來騙他們,訛一筆銀子……”

沈連翹還要說下去,然而一直躺著的孔佑忽然起身,用手指蓋住了沈連翹的嘴。

“噓——”他貼著她道,“不要說話。”

晉王劉禮站在樹林邊緣,看著不遠處的驛站。

“他們住在‘乙卯’號房。”

隨從夜崖低聲稟報道。

劉禮靜靜地聽著,許久沒有說話。

雖然是夏天,夜裏卻有些冷。

如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冰冷得如同深秋。

他感覺自己還是那個七歲的孩子,陪父王站在樹林裏,看著驛站。

“阿禮,”父王的聲音很清冽,像是碎開的冰,“你看,這是火箭。蘸過火油的布團綁在箭上,射過去,能燃起很漂亮的大火。”

“父王,”那時候他問,“可是兄長,還有太子殿下,還有阿敬,都在驛站裏啊。”

父王緩緩搖著頭,扶住他的手,舉起弓箭,瞄準對麵二樓的房間。

“不,”父王的聲音熱氣騰騰噴在他臉上,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在驛站裏的,是你的前程。你若是本王的兒子,就不要慫。站直,父王幫你瞄準。”

多年以後,當改名換姓的兄長出現在他眼前,絕對想不到,十六年前的第一支箭,是他射的。

所以他早就沒有回頭路。

早就是夜色裏的一滴墨。

“夜崖,”劉禮道,“進去時,記得高喊誅殺逆賊。刀快一些,別讓他們……太疼。”

這是他唯一能為兄長做的了。

“你說得對,”夜崖已經沒入暗夜,劉禮看著對麵,苦笑道,“她是你的。”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覺得身體被抽空了力氣。

劉禮跪在地上,對著驛站的方向,磕了一個頭。

“兄長,”他聞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哽咽道,“下一輩子,我來做你的兄長。”

一串淚珠墜入泥土,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驛站那裏,響起嘈雜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