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梅州離泉城不遠,以前李美娘帶著長生來進貨,天不亮出發,一天時間剛好來回。

外麵天色已經黑透,按說早該到了梅州,馬車卻不見進城,而是慢慢悠悠地停在城外一處莊園門口。

小山好奇地挑起車簾,想對外瞄一眼,看看是個什麽情形,未等簾子掀起來,晏聽潮的尺八敲到了她的手背上。

周小山“哎喲”一聲痛呼,正要扭臉控訴,一頂帷帽扣在了她的頭上。

晏聽潮:“別出聲,跟著我下去。”

周小山忍不住問:“閣主,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許員外的一個莊子,我已經派人通知許夫人來此等候。”

小山哦了一聲,乖乖跟著晏聽潮下了馬車。

晏七上前叩門。

管家早得了許夫人的吩咐要有貴客上門,聽晏七報上家主的姓氏,立刻就領晏聽潮一行人去了客房,然後派人去請許夫人。

晏聽潮關上房門,把小山的帷帽取下來。

她抬手理了下頭發,不解地問:“我現在已經是許小姐的樣子了,為何不直接去許家?”

晏聽潮瞟她一眼,“你這模樣畢竟是照著一張畫像易的容,誰知道那個畫師手藝怎麽樣,畫得像不像許小姐。你沒看那些官府貼的抓匪告示,真人和畫像差得十萬八千裏,能抓到人才怪。”

周小山明白了,易容之後得讓許夫人先過目,隻有她覺得像,才能瞞得過別人。

不多時,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房門推開,一個身穿孝服的女人疾步走了進來。

晏聽潮說許員外懼內,小山還以為許夫人如李美娘那般彪悍強壯,沒想到卻是一個瘦弱文靜的中年婦人,麵色蠟黃,眼窩深陷,一看就是心力交瘁的樣子。

晏聽潮拱手叫了聲許夫人。

許夫人本來正要還禮,一眼瞧見晏聽潮身後的小山,立刻臉色劇變,撲過來將小山緊緊抱住,哭得泣不成聲,“春音,我的兒。”

周小山難過之餘,心裏也驚訝不已,這畫師的手藝真不錯,自己照著畫像易容,許小姐的親娘都看不出來破綻。

晏聽潮清了清嗓子,“許夫人,這位周姑娘是我找來的替身。請夫人看看是否還有什麽地方不妥當。”

許夫人直勾勾地望著周小山,明明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女兒,也忍不住眼淚橫流,“沒有什麽不妥,真真的一模一樣,幾乎是一模一樣。”

晏聽潮道:“那許小姐平時的習慣和喜好,也請許夫人詳盡地說一說,以免露出破綻。”

許夫人泣道:“我女兒比較嬌氣,若是和我走在一起,喜歡挽著我的胳膊,偎依在我身上。平素喜好吃甜,不愛動,還喜歡……”

周小山連連點頭。

許夫人斷斷續續說了半個時辰,晏聽潮又間或提了一些細節,叫周小山都記下來。

“我家員外說春音不在了,可是我不信。”許夫人咬牙道:“閣主若能找到春音,隻要她還活著,我願把許家的一半家產都送給天目閣做謝禮。”

周小山暗暗咂舌,難怪晏聽潮要不遠千裏來到梅州找人,許家可真大方。

“請夫人放心,我必傾盡全力替夫人尋找許小姐。”晏聽潮歎了口氣,“許員外不幸過世,還請夫人節哀。請夫人寬恕在下說話不周,惹了許員外發病,聽聞許員外過世,在下實實在在是心裏過意不去。”

“不關你的事。我家員外,”許夫人欲言又止,微微歎了口氣,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周小山心裏暗暗奇怪,按照晏聽潮的說法,是他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直言不諱斷定許春音已死,以至許員外急火攻心,吐血而亡。但是許夫人居然也沒有一絲一毫埋怨他的意思,莫非許員外是有什麽病?

“許夫人明日一早即可把許小姐回來的消息散發出去,我已經派人把該盯著的人都盯上了。還有件事,”晏聽潮看了看周小山,“我擔心許小姐的夫君會發現破綻,所以這段時間,請夫人想好一個理由,晚上留周姑娘同宿一室,白日裏也最好時時刻刻都和周姑娘在一起,免得夫妻獨處時,露出馬腳。”

許夫人點頭,“這個容易。我就說這段時間太過思念春音,讓春音多陪陪我。”

周小山鬆了口氣,她正在發愁這事,總不能每天晚上把霍秀庭點穴或者敲昏過去。

晏聽潮又問了句:“這樣做,許小姐的夫君會不會有什麽不滿?”

許夫人道:“霍秀庭原是我娘家侄兒,對春音百依百順,不會有什麽不滿。”

周小山忽然腦子閃過一個念頭,“不知夫人給我家閣主看的那副許小姐的畫像,是何人所作?竟然能將許小姐畫得一絲不差,我還沒見過將人像畫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高人。”

許夫人擦了擦眼淚,“這位畫師在京城名氣很大,專畫人像,天生神技,畫得栩栩如生,一筆不差,故而人稱林一筆,有些貴人議親,宮中選秀,都請他作畫。我家員外年輕時曾在京城做官,和他私交甚好,春音和他也有過數麵之緣,這次為了找春音,他去了一趟京城,請林一筆作的畫。”

周小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許夫人見交代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晏公子,周姑娘,你們一路勞頓,想必也要早些休息,這裏的房間都已經收拾妥當,我叫下人們去了前院,不會有人來打擾。”

送走許夫人,晏聽潮轉身要去隔壁房間休息。

周小山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小聲道:“閣主你先別走,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

晏聽潮不耐煩地瞅著她,“什麽事?”

“難怪許義深被人稱作許員外,原來他年輕時竟在京城做過官。閣主可知他為何棄官不做,回梅州做起了藥材生意?”

晏聽潮掩唇打了個哈欠,一副急等著躺**休息的架勢,敷衍道:“不知道。”

周小山不信,“閣主你肯定知道。為了找出許小姐,你肯定把許員外的經曆也調查得清清楚楚。”

晏聽潮又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就算知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周小山正色:“閣主,許家的事我知道的越多,露出破綻的機會才會越少。”

眼看不說上兩句,這鬼丫頭不肯放手,晏聽潮隻好耐著性子道:“許義深原是京城一六品小官,因得罪賢王被罷黜,於是回了梅州老家,子承父業,做起了藥材生意。”

“是過世的那位賢王?”周小山眼睛一亮,更來了勁兒,“閣主一定也知道這位老賢王的事吧?”

晏聽潮扯了扯嘴角,“這大周朝還有誰不知道那位賢王。”

“賢王的封地在揚州,閣主也住在揚州,一定很清楚老賢王的故事,能不能給我說說。”

晏聽潮皺眉,“你既然知道還問什麽。”

周小山賠著笑道:“外麵傳言肯定沒有天目閣的精準,閣主就發發善心,給我講一講。”

晏聽潮嗬嗬:“你當本閣主是說書的嗎?”

“當然不是!”小山立刻拍起了馬屁,“說書的既沒有閣主長得好,也沒有閣主口才好,還沒有閣主聰明,更沒有閣主有錢!”

晏聽潮本來急等著回房間睡,被幾句馬屁哄得很舒服,忍不住道:“過世的那位賢王是先帝的嫡長子,亦是東宮儲君,原本該繼承大統。天和七年的周戎之戰,因保護先帝,被北戎人砍斷一臂,身受重傷。大周與北戎休戰之後,賢王以身殘體弱為由,辭太子之位,讓賢於當今聖上。先帝感其孝勇仁義,將大周最為富庶的江南二州賜給他做封地,賢王之位世襲罔替。”

小山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閣主,我聽說,先帝賜給老賢王最大的恩賜並不是封地和世襲罔替的王位,而是一個免死金牌。不論賢王犯了什麽罪,都有一次免死的機會。究竟是不是真的?”

晏聽潮瞅瞅她,反問:“你聽誰說的?”

小山嫣然一笑:“哎喲江湖傳言嘛,我就很好奇啊,難道謀逆之罪也能免死?”

晏聽潮臉色一緊,“既然是江湖傳言,你聽聽就好了。”

“閣主你肯定知道。”

晏聽潮睨她一眼,“知道我幹嗎要告訴你,這種絕密的消息,拿錢來買。”

沒想到這一招沒嚇退周小山,她還不怕死地問了問:“多少錢啊?”

晏聽潮張口就是萬兩黃金。

周小山當場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給他。她早料到這人必定會獅子大張口信口瞎要,聽到這個數字,心想我還真是小瞧了這位。

簡直是漫天要價,貪得無厭。

最關鍵的信息沒打聽到,周小山忍不住氣鼓鼓地嘀咕了一句:“難怪閣主外號叫晏貔貅。”

晏聽潮袖子一抬,想要敲她腦殼。

周小山往後一躲,身形輕飄快捷,完美避開。

晏聽潮板著臉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外號?”

周小山信口胡說:“我聽閣主的手下人說的啊。”

晏聽潮冷冷道:“背後嚼閣主舌頭的,本閣主會命人把他舌頭拔了喂豬。”

嚇唬小孩呢?

周小山心裏嗬嗬,嘴皮服軟得比風還快,“閣主息怒,大人不計小人過嘛。對了,我們回揚州也要路過京城,能不能去見一見這位林一筆。”

“為何見他?”

“我懷疑沈如寄的畫像也是出自他手。”

“理由。”

周小山十分篤定地解釋緣由,“他以前認識許春音,憑著記憶就畫出一模一樣的真人畫像。我娘單憑一幅沈如寄的畫像,就能一眼認出真人。可見那幅畫畫得有多逼真,這樣的畫技,我估計天下再無第二人。我娘見到的那幅畫一定是他畫的,他肯定見過沈如寄才對!”

晏聽潮皺起眉頭,心裏不可否認這丫頭的話很有道理,那幅畫八成就是林一筆的大作。可他答應去替她找沈如寄也不過是隨口一提,還得繞道去一趟林府,他不是很想。

他的目標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能在家躺著絕不坐著。

周小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追問,“閣主,你說替我找沈如寄,不會是騙我的吧?”

晏聽潮自然不會承認,板著臉道:“本閣主言出九鼎。”

周小山:“那等到了京城,閣主帶我去見那位林一筆。”

晏聽潮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快去睡覺。明天還要早起,煩死了。”

小山關上房門,卸掉了臉上妝容。

菱花鏡裏照出一張素淨如雪的麵孔,長而媚的眼睛,亮如曙星,柔若春波。

據幹娘說,她長得最像她娘的地方,就是這雙眼睛。

她伸出手指,在鏡子上緩緩寫出“賢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