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山回到丹華鋪,齊媽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帶著兩個兒子回家。齊媽一家和護院的兩人是李美娘雇來的,可以各回各家,唯獨小水是買來的,李美娘一死,她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哭得眼睛都腫了,呆呆地坐在院門口發愣。

周小山從她身邊經過,她都跟沒看見似的,也沒打招呼。

唉,可憐的小姑娘。

周小山回到房間,收拾了一下東西,最後看了看自己住了幾年的地方,輕輕帶上房門。

小水還坐在原地發愣。周小山走過去,彎下腰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從身後遞給她一樣東西。

“小水,這是你的賣身契。”

小水木呆呆地看著她,吃驚到以為是做夢,壓根不知道伸手去接。

“快拿著呀。”周小山啞然失笑,把契紙輕輕放到她手心裏。

小水難以置信地看著手裏的賣身契,又看看小山,“你哪來的?”

小山手壓在嘴唇上,笑盈盈地噓了一聲,“別說出去哈,從掌櫃那裏偷的。”

好大的膽子啊,掌櫃的那麽厲害。小水眼睛瞪得老大。

小山眨眨眼睛,“我是不是很厲害?”

“你的呢?”

“我的也偷了,現在咱們都是自由身。”小山拍拍自己的小腰包,又從裏麵摳出來一小塊兒銀子遞給她。

“齊媽是個好人,長青哥也喜歡你,你嫁給他做媳婦挺好的。這是我送你的賀禮。”

小水傻乎乎地接下來,跟一塊小木頭似的,還沒轉過來彎兒。眼看小山走到院門口,她才回過神來追問道:“小山你去哪兒啊?”

“我去揚州。”

小山回頭,笑著對小水擺了擺手,說:“後會有期啊!”

小水這才後知後覺,嗷的一聲哭了出來,“好,後會有期,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小山笑了笑,沒有回答。

什麽時候?

她也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

她最後回眸看了一眼殘破的香雪堂,還有眼淚汪汪的小水。

這一走,應當是後會無期吧。

李美娘上無父母下無子女,亡夫竟然也是光棍一條,依照法令,丹華鋪財產由官府處置。晏聽潮跑了一趟縣衙,多掏了二百兩銀子,才把丹華鋪裏的一點存貨香雪膏給買下來。

即便有香雪膏的方子,回去之後準備原料也得十天半月,再加上路程,至少要耽誤一個月的時間。若是單雪洲催得急了,這兩車存貨可以先應付一番。

小山來到客棧,晏聽潮已經退了客房,正準備啟程。

晏七指揮著幾個手下捆車捆行李。

小山脆生生地叫了聲“七哥”,跑到跟前袖子一擼,熱情地問:“要不要我幫忙?”

晏七揮揮手說不用,再一看她兩手空空,隻有一個光人,忍不住問:“你沒有行李?”

周小山拍了拍腰裏的一個小包,“這裏。”

晏七又好笑又驚訝,“你就這麽點行李?”

“帶著易容的寶貝就夠了,還需要什麽行李?”小山眨了一下大眼睛,反而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天目閣不是包吃包住,一切都包嗎?”

包吃包住是沒錯,但一切都包?這不大可能吧……萬一你要是這三年裏嫁了人,閣主還包你的嫁妝不成?

晏七笑嘻嘻的不敢擅自回答,扭臉看向晏聽潮,用眼神請示:閣主,我該怎麽說?

晏聽潮沒什麽反應,瞟了一眼周小山的腰包後,抬手指了下客棧對麵的成衣鋪子,懶懶地吩咐道:“帶她去買兩件衣服吧。”

已經知道她性別,再看這一身灰撲撲的男裝,就看著挺不順眼的。

周小山眼睛一亮,忙說謝謝閣主,喜滋滋地跟著晏七就去了成衣鋪子。

比起繁華的揚州城,這鋪子裏的衣服晏七自然也沒看進眼裏。

小姑娘卻像是進了金山銀庫,歡喜不已地摸著那些衣裙,一臉感恩,“閣主對我太好了!這鋪子裏的衣服都好貴的,我家掌櫃的都沒舍得買過,閣主真大方啊!”

晏七微笑不語。姑娘你對閣主的誤會有點深啊。

周小山一邊眉開眼笑地挑著衣服,一邊憧憬萬分地問:“七哥,有件事我不好意思直接問閣主,不知道閣主有沒有給你說過,給我多少月錢?”

月錢?晏七差點沒笑出來,你想多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這個,嗯,你既然說了要替天目閣效勞,恐怕,閣主不會給你月錢吧。”

果然是個摳貨。名不虛傳的晏貔貅。小山心裏嗬嗬一笑,轉頭又是一臉憧憬,“七哥,雖然我說了要替天目閣效勞,天目閣也管吃管住一切都包,可是我平時總是難免有點需要用錢的地方啊,閣主這麽大方,肯定會給的對不對!”

晏七捋了捋假胡子,很委婉地提點這個做美夢的小姑娘,“閣主可能誤會你不要月錢,所以就壓根……沒打算給你月錢吧。”

周小山瞪圓眼睛,擲地有聲,“怎麽可能呢!咱們閣主是晏孟嚐的弟弟,晏孟嚐慷慨大方的美名,整個江湖都知道,閣主是晏孟嚐的弟弟,絕不是小氣人兒,必定會給的!”

小姑娘滿懷期待的眼睛像是已經見到了金燦燦的銅板。

晏七真不忍心敲碎她的幻夢,轉而問她,“你怎麽知道閣主是晏孟嚐的弟弟?”

小山偏頭一笑,“我猜的。晏孟嚐的年紀肯定不會有閣主這麽大的兒子,晏孟嚐也肯定不會把天目閣交給外人,所以閣主肯定是他的弟弟。”

“你倒是挺聰明的。”

晏七差點接著問,你能猜到晏孟嚐的弟弟,外號叫什麽嗎?

周小山甜甜一笑,故意道:“七哥過獎了,哎喲,工錢給多了我也不好意思要的。”

能給你一分錢才怪!

晏七麵對小姑娘美得冒泡的幻想,實在不好意思潑冷水,欲言又止地閉上了嘴巴。

算了,關於閣主的為人,還是姑娘你慢慢自己體會吧。

周小山故意挑了店裏最貴的兩件衣服,佯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喜滋滋道:“七哥,那我就買兩身最貴的吧,以後我就是天目閣的人了,穿得太廉價會掉了天目閣的身價,給閣主臉上抹黑。”

可是你花這麽多錢,閣主的臉會黑啊!

晏七一看她拿著兩身花枝招展的女裝,好奇道:“你不再易容喬裝了?”

“離開神劍莊後,我一個人在江湖上流浪,害怕被人欺負所以才女扮男裝,後來李美娘要買個小子當夥計,我覺得丹華鋪包吃包住,又給工錢,所以就一直裝個男孩在這裏落腳。現在好了,”

周小山一挺腰身,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現在我是天目閣的人了,自然不用再女扮男裝了,有閣主在,誰也不敢欺負我。”

晏七捋了捋胡子,“小山呐,七哥提醒你一句,有的人雖然長得好看,但是不一定很大方。”

周小山皺眉,“你是說閣主小氣?”

晏七立刻否認,“我可沒這麽說。”

周小山豪氣地一揮手,“別人小氣就小氣吧,咱們閣主大方就行了。”

晏七望天。

狗窩裏藏不住剩饃,小山當場就把破衣服扔掉,直接就把一身新衣裳穿在了身上。

果然是人靠衣服馬靠鞍,新衣服一穿,小姑娘還真是光彩照人,明豔好看。

晏七笑眯眯地付了錢,一想到等會兒向晏貔貅報賬的時候,他那扭曲的表情,真是好開心呢。反正晏貔貅方才隻說給周小山買衣服,又沒說要買多少錢的衣服,周小山非要賣最貴的,這可賴不到他頭上。

周小山提著裙子邁出成衣鋪子的門檻,高興得眼睛都彎成了新月,“七哥,我有六年都沒穿過裙子了。哎呀都不知道怎麽走路了。”

晏七打趣,“走得挺好的,沒飄。”

周小山撲哧笑了,如春花初綻的一張瑩白小臉,眼睛又長又媚,不啻那些江南美人。

晏七愣了下,莫名的就有點臉燙,不敢多看她的眼睛。

時至今日,這其實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清楚周小山的長相,以前那幾年都是白認識了。

眼前的少女堪稱明媚動人,並不是大家閨秀那種文雅端莊的靜美,而是活生生的,冒著熱氣,香氣,暖氣,讓人錯不開眼睛的靈動之美,自在之美。或許是當了幾年的男人,她舉手投足都沒有尋常少女的拘謹羞澀,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晏聽潮已經坐進了馬車,簾子半垂,露出車廂裏一截水貂的毯子。

晏七站在外麵問他,“閣主,現在動身嗎?”

晏聽潮嗯了一聲,從簾子下伸出尺八,挑起車簾。

煥然一新的周小山俏生生地站在馬車邊上,一雙笑盈盈的眼睛望著他,擔得起明眸善睞,明豔照人八個字。

仿若寶劍出匣的驚豔之感,猝不及防撞進眼裏。

晏聽潮愣了下神,恍惚片刻才道:“你上來吧。”

周小山爬上馬車,略顯局促,實在是這馬車裏布置的纖塵不染,舒適得有些過了分,幸好她剛剛買了一身新衣服,不然要自慚形穢,不敢落座。

晏聽潮看著她,也沒說話,伸出手心。

小山不解地眨了下眼睛,“閣主要什麽?”

“香雪膏的方子呢。”

周小山恍然哦了一聲,忙說:“方子在我腦子裏記著呢。寫出來總歸是不好,會被人偷去,放在腦子裏就不會被人偷,李美娘就是這樣做的。”

晏聽潮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擔心我言而無信,拿了方子就把你甩了?或是殺了?”

“當然不是!”周小山激動起來,“我從沒這麽想過!閣主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哪能是這樣的人呢!”

哦,她這麽一說,他倒還真是不好意思做那樣的人呢。

晏聽潮心裏打著算盤,眸光幽幽地看著她。

周小山恨不得賭咒發誓,“我是真的擔心路上方子遺失,從泉城到揚州,住店打尖,人來人往,萬一有小偷把方子給偷了怎麽辦?一到揚州,我第一件事便是替閣主把方子寫下來。”

晏聽潮貌似很認可,點點頭道:“你說得對,到了揚州再寫不遲。”

周小山鬆了口氣,計劃成功了一半,目前來看,算是成功搭上了天目閣這條船,接下來就見機行事吧。

晏聽潮頓了頓,“對了,你會寫字吧?”

小山一拍胸脯,“我當然會,我還會打算盤算賬!李美娘請了個賬房先生,擔心他在賬目上動手腳,每個月都讓我再核對一遍。”

晏聽潮默默不語地打量著她。

周小山正色道:“閣主,我知道天目閣招攬的都是能人異士,我自認為還是個有用之人,絕對不會讓閣主賠本。”

晏聽潮忍不住笑,這可說到他心坎上了,他從來不做賠本的生意。

“你知道我為何來泉城?”

“是來和掌櫃的談生意,買香雪膏的方子。”

晏聽潮微微搖頭,“找李美娘買方子隻是順道而已。梅州的許義深,你知道嗎?”

“知道。許員外和我家掌櫃的很熟。香雪膏的一些原料就是從許員外的藥鋪裏買的。掌櫃的經常帶著長生哥去梅州進貨。”

“那你知道許家的事嗎?”

“什麽事啊?”

看來是不知。

晏聽潮耐著性子講道:“許義深從父輩起就開始做藥材生意,積攢了萬貫家財,可惜子嗣艱難,幾個兒子都沒養大成人,膝下隻有一女,無奈兩年前招贅了一位上門女婿,打算百年之後將家業傳給外孫。”

周小山好奇:“他怎麽不過繼侄兒?”

通常這種情況下過繼侄兒的居多,還有兼祧兩房的。

“據說是許夫人不肯,許員外懼內。”

周小山嘀咕,“真想不到許員外懼內。”

“為何想不到?”

小山振振有詞:“一般有錢的男人都不會懼內。沒錢的娶不到老婆,怕老婆跑了才會懼內啊。許員外那麽有錢,怎麽還懼內?”

有道理。

晏聽潮白了她一眼,“別打岔。”

周小山小聲頂嘴,“是你問到我嘛。”

晏聽潮皺眉,發現這丫頭好像不怎麽聽話的樣子。

好在他以江湖人士自居,沒有什麽世家公子的脾氣,對下人和仆人不會太過計較尊卑。

他接著往下說:“誰知許小姐成親兩年,也遲遲未能有孕。許夫人帶著女兒去蓮華寺求神拜佛。詭異的是,許小姐竟在佛門聖地離奇失蹤。許員外本就身體羸弱,一急之下撒手人寰。”

周小山吃驚道:“許員外去世了?”

“上個月的事。”

小山歎氣,“唉,人有旦夕禍福啊,誰能想到我家掌櫃的好端端一個人,突然就……”

“你看看這幅畫。”晏聽潮將小幾上的一幅畫打開。

畫上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清瘦高挑。

“這是許員外的女兒許春音。許夫人聽聞天目閣最擅長於尋人,便花費巨資找到了天目閣。”

周小山明白了,“所以閣主是來梅州替許夫人找人,順便來泉城見我家掌櫃的。”

“對。”

晏聽潮指了指小幾上的畫像,“你自詡易容術天下無敵,能否易容成許春音?要一模一樣,讓人無法分辨真假。”

小山毫不遲疑地答道:“能啊。”

“那好,你跟我去一趟梅城。”

小山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一臉坦然的晏聽潮,“閣主你讓我假裝成許小姐,去許家騙錢?”

“騙你個頭。”晏聽潮拿著尺八敲了一下她的頭。

他自覺沒用勁,隻是輕輕一碰,周小山捂著腦門啊的一聲慘叫。

晏聽潮沒好氣道:“老子的馬車都被你喊塌了。”

小山吸氣,“好疼。”

晏聽潮一臉嫌棄地瞥瞥她,這麽嬌氣還能練武?

“讓你易容成許春音的樣子,去找出許春音。”

周小山一臉迷蒙:“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