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許你一生的承諾

十一月下旬的時候顧淮越被老軍醫批準出院了。

從十月初入院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顧淮越之前從未在醫院待過這麽久,所以把行李扔上車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用了兩個字:“終於。”

千言萬語盡在這兩個字中。

嚴真笑了笑,順便又往軍大衣裏縮了縮。

就在他們要離開的前兩天,B市忽然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嚴真驚喜之餘又想起自己來得匆忙,根本就沒帶多少衣服,於是顧參謀長就打電話到A師,讓人送了一件軍大衣。嚴真穿在身上,頓感暖和不少。

告別了塗曉和老軍醫,車子緩緩地向外開去。開車的司機嚴真認識,是顧淮越的通信員小馬。小馬人機靈,見了嚴真就大嗓門喊了一聲“嫂子好”,嚴真麵頰一熱。這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琢磨了,以前也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可也沒見有現在這種反應,就好像是剛談戀愛一樣。

“怎麽了?”愣神間,被人攬住了肩膀,“臉那麽紅,想什麽呢?”

調笑的語氣讓嚴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車裏暖氣悶的。”

“這麽熱?”他看著裹得厚厚的她,笑意更盛了,“趁現在多享受一會兒吧。”

什麽意思?嚴真眨眨眼,還沒來得及問他,就看見原本照前開的車子突兀地轉了一個彎兒,嚴真連忙扒住了窗口向外看:“這是去哪裏啊?”

“火車站。”身旁的人淡定地給出答案。

“火車站?”嚴真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去那兒做什麽?”

“去西藏。”

聽到這個嚴真呆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顧淮越也不催她,看著她的目光裏透著溫和的光澤。沒一會兒,嚴真回神了,對著他就是一聲嗬斥:“胡鬧!”

此言一出,開車的小馬忍不住“撲哧”笑了。而顧參謀長卻愈發淡定,伸手拉她坐下,以免她太過激動撞到車頂。

“你不想去看一看親生父母了?”

“那也不能現在去啊!”嚴真著急地想打轉了,“你剛剛出院,怎麽也得把腿養得差不多了再去!”

“我沒關係。”他握住她的手,“等我腿養好了也差不多要開始忙了,到時候還要你再等,不如趁現在。而且……”

“而且什麽?”嚴真瞪著眼睛看著他。

顧淮越忍不住淺淺一笑:“而且我已經跟你的同事們聯係好了。”

嚴真這下是完全被震住了:“我、我同事?你聯係了我同事?”

看著她睜大眼睛的樣子,顧淮越忍俊不禁:“對啊,援藏教師隊伍今天出發,正好咱們跟他們一起過去,有什麽不妥嗎?”

嚴真怔怔地看著他:“他們都不認識你,你怎麽跟他們說的?”

“很簡單啊,照實說。”

“……”

“而且,家裏那邊我都交代好了,老爺子、老太太還有奶奶都支持咱們去,所以你也不需要有後顧之憂。”

“……”

顧淮越笑眯眯地看著她:“首長,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不答應?”

嚴真抬頭瞪他一眼,終於低下頭嘀咕了一句:“現在反對還有用嗎?”

果然如顧淮越所說,他們到的時候,援藏教師隊伍已經在候車大廳集合完畢。

教師隊伍主要是由B市和C市的骨幹教師組成的,一起由B市出發到拉薩,再轉車到林芝。

嚴真一下車,就看見叉腰站在她麵前的王穎。看著對方臉上那副“老實交代”的表情,嚴真瞬間覺得烏雲壓頂。她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王穎麵前,小心翼翼地跟她打著招呼:“你來啦。”

王穎笑得陰惻惻的:“你——行——啊!結婚這麽長時間你也不告訴我!”

嚴真縮了縮脖子:“這不是忙嘛。”

王穎瞪了她一眼,轉而向她身後的方向露出一個微笑:“你好。”

罪魁禍首顧淮越笑著與王穎握握手:“你好。”

看著一唱一和禮尚往來的兩人,嚴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了。

寒暄完畢,王穎有事先回到隊伍中去了,臨走之前壓低聲音在嚴真耳邊放話:“等我有空了一定抓住你讓你給我老實交代。”

顧淮越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到王穎走了之後,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在他溫柔目光的注視之下,嚴真連瞪他的力氣都沒有了,沒好氣地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林芝,素有藏地江南之稱。

對於這幫大多數都是頭一次入藏的青年教師來說,來這裏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欣賞美景,二是這裏平均海拔三千左右,含氧量較西藏其他地方都要高一些,高原反應最不明顯。

嚴真之前跟顧淮越一起去過山南地區,積累了一點應對高原反應的經驗,再加上林芝地區特殊的地理環境,所以這一路走來,倒是沒吃多少苦,隻是在途經一個高海拔的山口時稍微有些不適。

相比之下,王穎就比較慘了。她的身體本來就比較弱,在長時間車程和高海拔的雙重折磨下,抵達林芝的第二天晚上王穎就病倒了。又是感冒又是發燒,把帶隊主任和嚴真嚇了一跳。

所幸顧淮越在西藏地區待過幾年,經驗豐富,出發前早就備好了藥。在醫生到來之前先給她吃了點藥,免得她病情越拖越嚴重,又和嚴真一起陪同著照顧了她一晚,最後體溫總算降了下來。

於是王穎同誌醒過來後最先說的兩句話就是“我要回家”和“多謝妹夫”。

嚴真登時哭笑不得,看著顧淮越的眼神仿似多了一絲羞怯。

入藏的第五天,王穎的身體完全恢複過來,嚴真便放下心和顧淮越一起去了林芝軍分區。

來之前老爺子已經托關係查到了父親生前所在的哨所,是林芝軍分區下設的一個哨所,主要看管輸水管道,保障更遠地區哨所的用水問題。所以說,嚴真的父親就葬在軍分區專門的烈士陵園裏。

老爺子怕他們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地方,就直接幫他們協調了一名姓李的幹事,專門負責給他們引路。

他們到達林芝軍分區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李幹事便直接把他們帶到了招待所:“墓園離咱們這兒有點遠,今天過去肯定得冒黑回來,要不今天先在招待所休息一晚,咱明天再過去?”

顧淮越欣然應允,當晚就在招待所住了下來。

嚴真跟著他在整個林芝地區奔波了大半天,此刻坐在**卻是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氣,悶悶地問:“說,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預謀的?”

能把事情安排得這麽詳細周到,得花費多長時間才行啊,怎麽她就事先一點苗頭也沒看出來呢?

“這個啊,那時間可就長了。”他攬住她,吻吻她的額角,語氣有些許寵溺,“不過呢,這效果可沒想象中的好。”

“你想象的是什麽?”

“嗯,要按照我的設想,你現在應該感動得投懷送抱了。”

他說得一本正經,而嚴真卻羞得臉都紅了。這人臉皮怎麽越來越厚,她想說聲謝謝都沒那種氛圍了。可轉念又一想,或許他是故意的,故意讓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所有的好。

次日,李幹事一早就帶著他們出發去了陵園。

陵園距離軍分區有些遠,而且通往那裏的道路狹窄泥濘、曲折不堪,無奈之下他們隻能步行前往。李幹事在西藏當了好幾年兵了,對這裏自然是熟悉無比,顧淮越也是從這裏出去的步兵,走這麽一趟肯定也不在話下,於是就隻剩下嚴真。

李幹事擔心嚴真撐不下來這一趟,事先也向顧淮越提過,說等過幾天路好走了再過去。顧淮越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他明白她的心思,自從來到林芝之後她夜裏就沒睡過好覺,一來可能是身體問題,二來就是她心裏藏有心事,睡不著。

都說近鄉情怯,近人,恐怕亦是如此。她想見,可因為陌生內心還留有一絲恐懼。他不太想看她這樣,所以還是早點去得好。而且,真到了出發的那一天,嚴真的反應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上雖然是他牽著她,可她也沒有落後半步。看著這樣堅持的她,顧淮越立刻恍悟。他怎麽忘了,她從來都能讓他刮目相看。

走了將近兩個半小時才到軍分區的烈士陵園。

甫一走入大門,嚴真就能感覺到這裏特有的肅穆與凝重。她下意識地頓了頓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往前走。

陵園裏的墓共有五排,說不上精雕細琢,矮矮的一個墳塋上斜聳著一塊白色大理石墓碑,有的墓碑上除了鐫刻逝者的姓名之外還嵌著逝者照片及逝世年月,而有的墓碑上卻隻留有一行姓名。

“這裏麵葬的,都是犧牲在這裏的軍人嗎?”撫著墓碑,嚴真低聲問道。

李幹事“嗯”了一聲:“這裏葬的都是這麽多年以來犧牲在藏地的戰友。”

凡是過往的軍人都會自動在這裏停下來,這裏也曾經為他們鳴過槍。所有的一切都是為逝去的戰友默哀,請他們安息。

嚴真靜靜地聽著,從一個個墓前走過,最後停在了兩座並排堆砌的墳塋前,一種突來的預感讓她心跳加速,她幾乎是搶在李幹事之前開口:“這是不是……”

李幹事點點頭:“沒錯。”

嚴真心裏感慨萬千,看來,血緣關係就是這麽奇妙。

“來之前我聽我們政委說,說你父親下葬時還有陪葬物品。”

“什麽?”

“是一套軍裝。”李幹事說,“因為保密原則你父親大部分時間都是便裝,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穿上軍裝,所以下葬時帶進去了一套軍裝。”

嚴真聞言無語凝噎,而顧淮越卻是淡淡一笑:“多少也能了卻遺憾了。”

俯身掃去墓碑上的雪,嚴真仔細凝視著那兩個並列的名字。那是一對記在軍分區光榮簿上的名字,也是一對從此以後她會銘記在心的名字。雖然沒有照片有些遺憾,但是嚴真很快又釋然,因為在心裏她可以想想他們的樣子。

如果之前她還掙紮著不願意去相信蔣怡的話,那麽今天站在這裏,她數著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讓自己安定了下來。

兩塊沒有照片的墓碑,一下子將她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幾乎可以想象那時的情景,一個樸實的士兵和他的妻子走在這漫漫雪地中,享受著艱巨漫長、平淡光榮的生活,那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而這種幸福,她此刻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麽,誰也不會再有遺憾了。

她揉了揉泛濕的眼眶,慢慢站起身子,而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顧淮越,此刻卻向前走了一步。

他凝視著麵前的兩座墳塋,緩緩地抬起右手,行了一個端正的軍禮。

對這兩個從未謀麵的長輩,他有敬意亦有感謝。對他而言,唯一能表達這一切的,隻有軍禮。因為,那代表著莊嚴、崇敬和不可褻瀆。

從陵園回來,嚴真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一是因為釋然,二是因為——要回家了。

王穎看著她,扁著嘴想哭:“真走啊?那可就剩我一個人了。”

嚴真拍拍她的臉,安慰道:“以後我再陪你一起來。”

她想家了,也想小朋友了,很長時間沒有見小朋友了,也不知道小家夥想不想她。

因為林芝地區距離拉薩比較遠,所以李幹事專門從軍區開過來一輛車,叫一位經驗老到的司機把他們送去拉薩的機場。

“我看這天啊,估摸著還得下一場大雪。”司機小劉一邊開車一邊說道。

嚴真透過車窗向外望了望,又問顧淮越:“你說,我們選在這個時間回家是不是不太好?”

顧淮越垂眼看了看她,低低一笑:“也不至於,我看這雪,今天是下不下來的。”

嚴真歎一口氣:“幹嗎要坐飛機,還不如坐火車回去安全呢。”

顧淮越捏捏她的臉:“還不是有些人歸心似箭。”

語罷,就見嚴真紅著臉瞪了他一眼。他開懷一笑,攬住了她:“再睡一會兒吧,到拉薩還得好長時間呢。”

“嗯。”

早晨起得太早,她也確實有些困了,可剛窩進他的懷裏,嚴真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抬頭說道:“對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軍校教書的好。”

“哦?為什麽?”

“你不適合那裏。”嚴真說,“你適合帶兵。”

盡管在眾人眼裏他是一個深沉內斂、頗有城府的男人,可在她看來他的思維模式還是很簡單的。他應該帶兵,在訓練場或者戰場上盡情發揮他的本領,而不是做一個教員或者研究員,站在四方講台上對著一群從未上過戰場的人侃侃而談。

一次兩次尚且可以,長年累月這麽下來,他一定會感到束縛。這個男人,他適合更為廣闊的戰場。

顧淮越倒沒想到她會想那麽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直到嚴真不耐煩地捅捅他的胳膊才回過神來笑答:“知道了,讓我再考慮考慮。”

嚴真“嗯”了一聲,重新靠回了他的肩膀。顧淮越就勢攬住她,一邊順著她的長發一邊思考她剛剛說的問題。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忽然聽見她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來:“對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說了,我打算考B大的研究生。”

順著她長發的右手僵在半空。研究生?B大?B市?想明白這之間聯係的顧淮越,笑了。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林芝地區。前段時間這裏剛剛下過一場大雪,積雪尚未消融,走在縣城裏沒什麽感覺,等一上了國道,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皚皚的雪山了。

走到了這裏,司機稍微降低了車速。

顧淮越和嚴真都閉著眼睛在後排養神,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忽然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後座的兩人因著慣性往前倒去,也恍惚地睜開了眼睛。

“怎麽了?”嚴真被驚醒,心跳一時間有些不穩。

司機小劉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前麵堵車了。”

果然,從車裏向前望去,前麵已經停了一長串車,路麵上也站了不少人,看樣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顧淮越微蹙眉頭:“這是怎麽回事?”

小劉搖搖頭:“首長我下去看看,八成是出什麽事故了。”

嚴真一聽“事故”兩個字,心也提了起來:“出事了?”

顧淮越下意識地攬住她:“還不清楚,等小劉回來再說。”

嚴真點點頭,看著窗外連綿一片的雪山上那層厚厚的積雪,心裏忽然打了個突。她猛地抓住顧淮越的手,正待說些什麽,小劉喘著氣從前麵跑了回來:“首長,前麵,前麵發生了雪崩,有兩公裏左右的路段被雪蓋住了,咱們過不去了!”

嚴真驀地睜大眼睛,抓著顧淮越的手也緊了緊。顧淮越察覺到她的異樣,反手拍拍她,又問小劉:“現場有人營救嗎?”

“地委派了一支救援隊,正在挖呢,據說雪崩發生時有個施工小隊正在作業,雪壓下來全被埋了!”

這樣說來,現在正是危急的時刻。顧淮越沉吟了片刻,打開了車門:“我過去看看,小劉你留在車上,照顧你——”

“我也去!”嚴真急匆匆地打斷他。

“不行。”顧淮越毫不猶豫地拒絕,“前麵那是雪崩,有危險!”

“我知道。”嚴真匆匆披上一件大衣,跳下來拽住了他的胳膊,“可你這次必須帶上我。”

她難得露出這麽執拗的一麵,顧淮越竟一時不知該怎麽拒絕。他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上次他去災區救災,拖著一條傷腿回來;這一次又是雪崩,她是擔心他出意外,所以才這麽執意要跟他一起去。

顧淮越看著她,沉默片刻,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強!”

嚴真淺淺一笑,握緊了他的手。

剛剛他們離得遠,還不清楚具體情況如何,直到走近了,才發現比他們想象的要嚴重。

因為雪崩來得突然,又波及國道,即便司機及時采取了措施,也仍未能夠避免事故的發生。就嚴真所知,已有三輛大小車子發生了追尾事故,車內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傷。另外就是,雪崩發生時還有一個施工小隊在此作業,有八十人左右,眼下都被困在了雪中。

林芝地委和交通部門派出了救援人員,相關部隊接到通知也正在趕來的途中,救援工作正緊張有序地進行著。

顧淮越在警戒線外觀望了一會兒,正要邁過警戒線的時候,被攔住了。顧淮越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是便裝,稍一思忖,將軍官證拿了出來,遞給那人看:“我是軍人。”

那人看了一眼,對他露出抱歉的笑:“那進來吧。”

顧淮越和嚴真徑直走到了一支救援隊伍那裏,他向為首的隊長出示了一下軍官證:“算我一個。”

隊長看了他和嚴真一眼,說:“好!”

脫了大衣,戴上一副手套,顧淮越大步向積雪最厚的地方走去。

嚴真抱著他的大衣,原本也想跟過去,視線一轉,卻看見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女孩。

許是剛被救出來,小女孩披了一身雪站在一旁,上下肢幾乎縮到一起了。

嚴真心思一轉,走到女孩的麵前,看著她被凍得發紅的鼻子和眼眶,蹲下身,展開手中的大衣將她包裹進來。

忽來的溫暖讓女孩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她睜著一雙紅紅的大眼睛,看著嚴真:“謝謝阿姨。”

嚴真笑了笑:“冷不冷?”

女孩搖了搖頭。

嚴真又左右張望了一下,對她說:“我把你送到外麵好不好,這裏危險。”

小女孩又搖了搖頭,指著遠處的厚達五六米的積雪說道:“我爸爸還在那裏麵。”

小女孩的父親是施工隊的,此刻被困在那厚厚的積雪當中,等待營救。而這個小女孩因為離得稍遠,所以先被救了出來。

嚴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一個匆忙的高大身影。回過頭,她對女孩微微一笑,又緊了緊大衣:“那好,咱們一起等他們出來。”

現場的救援人員很多,陸陸續續有人被救出來,還有大大小小好幾輛鏟車在疏通道路,受困人員很快安靜下來,能幫的就進去幫忙,不能進去的就貢獻衣物給那些剛剛被解救出來凍得打哆嗦的人穿上。

嚴真和小女孩等了一會兒,忽然看見一個滿身是雪的女人從裏麵跑了出來,步伐踉蹌,直直地衝著她們跑來。嚴真原想護著女孩退後幾步,卻不想那人一下子癱倒在了她們麵前。

嚴真嚇了一跳,鬆開小女孩的手走上前去查看,隻見那人睜著大眼睛,粗重地喘息著,看見了嚴真,一把抓住她的手厲聲喊道:“雪崩了,快跑!”

原來這個人被解救出來之後尚未反應過來,以為仍在雪崩當中,拚了命地往前跑,不想渾身上下沒有力氣,沒跑多遠就癱在這兒了。

嚴真看她臉色蒼白,忙去一旁叫來了兩個人,一起把這個女人抬出警戒線。

警戒線外有一個男人焦急地踱著步,看到他們抬的女人,眼睛一亮,急忙向他們走過來,連掉在地上的大衣都顧不得撿,上前來緊緊地摟住這個女人。嚴真怔了一怔,看清了這男人一臉的焦急之色,便把女人交給了男人。

似是因為恐懼,女人靠在熟悉的懷抱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男人便一邊給她披上大衣一邊在她額角親了又親一邊又哄她:“沒事啊,沒事沒事。”

嚴真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兩人相依相偎的場景,忽然有些動容。

好不容易安置好自己的女人,男人跑過來握住嚴真的手,使勁地道謝:“謝謝你!謝謝你!多虧了你救了俺媳婦。”

嚴真的雙手都被他勒紅了,不過她依舊笑了笑,還帶些不好意思:“別這麽說,隻不過,這麽危險的地段,以後還是少讓女人過來比較好。”

男人撓撓頭,一臉後怕:“我們也沒想到會遭遇雪崩,那家夥,漫天飛雪……”

漫天飛雪。

似是感覺到了那股冷意,嚴真縮了縮脖子。正在這時,天色忽然暗了下來,嚴真抬頭望望天,內心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隻是她還未來得及做些什麽,一陣風卷著雪粒子吹了過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卻被另一股來勢洶洶的風吹得險些站不穩。伴隨著周圍人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她才明白將要發生什麽。

“刮大風啦!快點撤離危險地帶!快點!快點!”

“刮這麽大風是不是要二次雪崩啦?趕緊往後退!往後退!”

二次雪崩。

嚴真聽到這個詞時擋風的動作頓了一頓,撤下胳膊的時候看見不遠處有救援人員在大聲地呼喊著撤離,圍在警戒線外的人群在向後退,準備撤離到安全地帶。男人看嚴真依舊在發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大風中高聲喊道:“撤!撤!”

嚴真跟著往後退了幾步,卻忽然在嘈雜聲中聽到一陣孩子的哭聲。她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向積雪堆積的地方跑去。

“別往那兒跑了!哎!咳咳咳!”男人大聲喊著她,卻不料一陣風溜進了他的口中,嗆得他說不出話來。

因是逆著風,嚴真行動起來極為艱難。不時有卷著雪粒子的風迷住了她的雙眼,她捂住眼睛,快跑幾步又不小心與奔跑逃離雪崩現場的人相撞。

就在她跌跌撞撞狂跑的時候,一隻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過去。她抬頭一看,是顧淮越。

風刮得他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可是他還是一眼就看見在人群中毫無方向打轉的嚴真,見她還要往前跑,他拽住她,大聲地說:“你瘋了?趕緊退出去!”

厚厚的白雪再加上大風,是極易引起二次雪崩的!

嚴真卻搖了搖頭:“孩子!”

大風中,他隻能看見她嘴巴張張合合,聽不清她說的話,見她執意還要往裏進,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衝她喊道:“快點退出去,裏麵危險不能進!”

“裏麵有個孩子!”

她衝他吼了一聲,趁他猶豫的工夫,掙脫了他的胳膊向裏麵跑去。顧淮越看著她跑遠,也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了,不由得握緊雙拳,咬牙原路返回。

在一片觸目所及皆是一個顏色的皚皚白雪當中,要想找到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所幸嚴真給小女孩披上了一件軍大衣,憑著那點綠色,嚴真找到了小女孩。可正待她要上前的時候,最讓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因為大風,原本積了五六米的雪堆鬆動了,加速往下墜落雪塊。一開始是小雪塊,幾秒過後,就變成了大雪塊,毫不留情地砸向了蜷縮在雪堆下麵的小女孩。

嚴真深吸一口氣,旋即衝上前。她快速地抱起小女孩,還未來得及站起身,就聽見哢嚓一聲響,然後好幾個雪塊順勢砸了下來,借著重力的作用,直直地砸到了她的脊梁骨上,嚴真登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雙腿一下子跪在地上,抱著小女孩的手直發抖。

“阿姨。”小女孩怯怯地躲進她的懷裏。

嚴真喘了一口氣,忍著疼,緊了緊她:“沒事,阿姨,阿姨帶你出去。”

她抱著女孩,想站起來,可快速下落的雪塊砸中了她的肩膀,又砸濕她的頭發,雪水融進身體裏麵,汲走了她身上的溫度,一時間隻能扶著膝蓋慢慢地站起來。

站穩後,嚴真動了動雙腿,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差點掉下來眼淚。孩子也看出來了她的不對勁,小聲問道:“阿姨,你怎麽了?”

嚴真搖搖頭,彎腰躬身將她護在了自己的身下:“沒事。”她順了順孩子的頭發,低聲安慰著她:“你能動嗎?”

“能。”

“那好,阿姨把你放下來,咱們一起走出去好不好?”

“好。”

小女孩顫聲答道。

隻是嚴真剛剛把她放了下來,一道雪體滑動特有的可怕聲響在耳邊炸響,一聲高過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她們這個方向湧來。孩子睜大眼睛看著嚴真,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嚴真也驚恐地看著前方。

往日靜靜地覆蓋在山上的白雪此刻便化作了一股股洪流沿著山脊向下滾動,嚴真目睹著這一切,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小女孩轉過身扣進了懷裏。

孩子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哭了,嚴真想安慰她,可剛說出“沒事的”三個字,大雪就猶如洪水般向她們滾來,頭頂上方大大小小的雪塊往下砸,砸得嚴真耳邊一陣轟鳴,腦中一片空白。

疼極了,可大雪並未停歇,抓緊分分秒秒向她襲來,鑽進她的身體,沒過她的頭頂。

就在她痛得發顫,覺得自己力氣全無,抱住小女孩的那隻手也將要鬆開的時候,她忽然被一股大力緊緊地抱住,接踵而至的暖意讓她的意識清明了片刻。

她慢慢地抬起頭,轉過身,看見了一個人。

而後,關於這場天崩地裂的最後一點印象,就是被他隻身擋住的大片風雪和頭頂上方那雙熟悉的黑潤的眼睛。

恍惚中,嚴真仿似做了一場夢。

夢裏麵的林芝,正值三月。桃花正開得如火如荼,如醉霞緋雲般連綿一片,美得讓人連呼吸都靜止了。

可轉瞬間這樣的美景被一場大雪覆蓋。雪崩。一片白色向她湧來,她想逃,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她被雪卡住了,蜷縮在一個厚厚的軍大衣裏,雪花融進身體裏,溫暖中摻進了一絲絲寒冷。聽著傳來的奪命奔跑的聲音,她竟一點也不緊張。

忽然有一道抽噎著的稚嫩女音問她:“你不覺得冷嗎?怎麽還笑呢?”

她費勁地低頭,發現自己的大衣下麵竟然還護著一個小女孩。嚴真凝視著她,輕聲說道:“不冷。”小女孩似是不解,看著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

“因為啊,我想起了曾經有個人對我說過的話。”

“他告訴我,一個擁有很多過去的人,陷入回憶之中便會感到久違的溫暖。”嚴真說著,思緒漸漸走遠。

他說,他在西藏當了幾年兵之後就進了特種兵大隊,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遇到危險的任務,九死一生的時刻也經曆過。

他說,他曾經為了一個目標潛伏在雪堆裏兩天,凍得手腳都失去了知覺,可還得端著槍。然後他的大隊長就告訴他,別時刻都繃得跟一根弦似的,放輕鬆點,想想高興的事。他就尋思著,想什麽呢,於是就開始想,再後來,就忘記了冷。

現在,她也被困在雪裏瑟瑟發抖,於是她也開始尋思,想點什麽好呢?

她閉上眼,開始回想。

她有好多好多回憶。

那些回憶就猶如一場一場的夢,像走馬燈似的從她的腦海中一一閃過,隨便拎出來一個都夠她回味半天的。

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小朋友,想起了親生父親,那個在雪崩中逝世的年輕軍人。最後,又想起了他。

想著想著,她仿佛就真的看見了他。

他向她走來,隻身一人,為她擋住了滾滾而來的大雪。她蜷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竟覺得十分溫暖。可這溫暖她並未貪戀許久他便不見了,隻剩下一道白光,格外刺眼地向她射來。

“淮越!”

嚴真叫著他的名字,掙紮著睜開眼睛。

雪崩帶來的那份緊迫感尚未消卻,她心髒跳動得很劇烈。稍稍緩了一會兒,嚴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竟忽然有些茫然。

沒有小女孩,沒有大雪,也沒有他,有的隻是一室令她感到害怕的寂靜。

怎麽回事?她撫著自己的心口,眨眨眼睛,迷茫地看著四周的一切。

忽然“吱呀”一聲響,房間的門開了。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女人從門口走來。

女人看見她先是一愣,旋即微笑:“喲!你醒啦?”

嚴真看著她,啞著嗓子問道:“這是在哪兒?”

女人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號服,答道:“這是醫院呀!”

醫院?她怎麽會在醫院?

嚴真愣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扶著床沿想起來。可剛撐起上半身,忽如其來的疼痛就讓她抽了一口氣,險些又跌回**。女人要伸手扶她,卻被她攔住了:“我沒事,我自己來。”

女人隻好站在一旁護著她,看著她掙紮著下床的動作,忍不住出聲提醒她:“慢點。”

她慢慢地下了床,然後一步一步挪到了窗邊。

窗外原是一個小花園,因為剛剛下過雪,此刻隻能看到白皚皚的一片。今天的天氣倒是不錯,豐沛的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經雪反射,照得她眼睛發疼。

嚴真下意識地用手遮掩,腦子裏卻忽然想起了什麽。

白光,雪崩,還有他擋在自己前麵的那個身影——

嚴真驀然睜大眼睛,瞪著窗外看了一會兒,轉過身抓住身後正小心翼翼打量她的人問道:“人呢?他們人呢?”

女人也是剛轉來這個病房沒多久,看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麽人啊,要不你等等,我給你叫護士去?”

說著女人急急走了出去,嚴真一個人留在屋裏,一邊在原地打轉一邊念叨:“淮越,淮越……”

瞥見病房的衣架上掛著兩件大衣,嚴真扶著床踉蹌地走過去,一把抓在手裏,裏裏外外地翻看。

是他和她回去時穿的大衣,裏麵甚至還有他的軍官證!嚴真摸著這個被折彎的小紅本,心情焦灼不已。

病房的門半掩著,嚴真扶著牆,走到了病房門口。

走廊裏熙熙攘攘的,有的是病人,有的是家屬,嚴真踉踉蹌蹌地從他們身旁經過,看見的卻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龐。

他不在這裏麵。

嚴真眉頭緊蹙,拽住了一個抱著一堆東西匆匆經過的護士問道:“淮越呢,顧淮越在哪裏?”

護士正忙著,根本沒工夫聽她說話,隻道:“先讓讓啊,有事等我回來再說。”說著又匆匆離開。

嚴真急得直跺腳,又攔住了一個年輕護士。“顧淮越呢?”趁護士還沒說話,她拿出了手中的軍官證,“他是軍人,剛剛雪崩,他被雪困住了!他一定在這裏!”

許是她的語氣太過急切,小護士瑟縮了一下才說:“林芝雪崩送過來的人都在這兒呢。”

“不可能!你看看!這是他的照片!雪那麽大,他肯定是受傷了,請你幫我找找他。”她看著軍官證上那個人的照片,眼眶一下子紅了,連帶著聲音都啞了下來,“他一定受傷了,求你幫我找找他。”

年輕的護士並沒有多少經驗,看見她這副樣子,隻能低聲說:“要不你再去那邊看看吧,有幾個挖出來的人,在那裏麵……”

護士為她指了一個方向,嚴真連聲說了“謝謝”往那個方向趕去,可等她看清門口那個牌子的時候,她卻愣住了。

急診室。

看著這個牌子,嚴真不知怎的,就忽地想起上一次在B市醫院。

那一次,就是從這裏麵,年輕護士端出來了一個盆子。盆子裏裝的是被他的血浸透的軍褲。

要是他這一次又躺在這裏麵,那會是什麽樣子呢?

嚴真不敢再繼續想,握緊手中的軍官證,濕潤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坐在急診室外長椅上的小男孩:“你見過,這位叔叔嗎?”

小男孩搖搖頭,眼眶也紅了:“我在等爸爸。”

爸爸。這兩個字,就像是兩把針,紮進嚴真的心裏,瑟瑟地疼著。她等不來爸爸了,唯一擁有的隻有他了。

嚴真驀地覺得渾身無力,她彎下腰,捂著臉默默地啜泣著。小男孩原本就在擔心送進急診室的父親,看到嚴真在哭,似是也感覺到了害怕,從長椅上下來,蹲在了嚴真麵前,嗚嗚地跟著一起哭。

於是,在這人來人往的醫院裏,這一大一小抱頭哭得格外委屈,甚至連匆匆向他們跑來的那兩個身影都沒有注意到。

“嚴真!”

那道身影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而她仿似沒有聽見,悶頭繼續抽噎著。

“嚴真!”

那人又喊了一遍,這一次嚴真聽清楚了。她愣怔地抬了抬頭,慢慢地向後看去。

那人是逆著光跑來的,此刻她隻能看見他高大的輪廓,待他跑近,她才看清他的模樣。那一瞬間,仿佛有一隻大手緊緊抓住了她的心髒,連呼吸都忘了。

是顧淮越?真的是他?

“嚴真。”那人神色焦急地打量著她,見她不說話,又急急忙忙地看向身後一塊兒跟他跑來的女人,“怎麽回事?”

女人也說不清楚,看著他,小聲囁嚅道:“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要找誰,隻好去幫她叫護士了……”

那人隻好彎下腰,拍拍嚴真的臉,急促地說著:“嚴真。你看看我!”

嚴真似是有些茫然,她看著他一雙擔憂又泛紅的眼睛,揪著他的衣角,低聲問道,像是確認:“顧淮越?”

“是我,我在這兒。”顧淮越連忙應道。

而嚴真仿佛是終於回了神,鬆開了他的衣服,在他俯身將要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不見了,我夢見你不見了,我醒來也看不見你,我到處找你,她們都不理我……”

顧淮越愣住。

他從沒見她這樣哭過,號啕大哭,像是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抱著他一邊哭泣一邊說著,所要的,或許就是一點點安撫。

這麽想著,他蹲下身,撫著她的長發將她攬進懷裏,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不哭了,不哭了啊。我沒事,你看我好好的……”

就像是那個剛剛從雪堆裏被挖出來的女人一樣,一躲到男人的懷裏,便大聲哭著來宣泄恐懼。而顧淮越能做的,就是笨拙地哄著她:“沒事啊,地上涼,咱們起來,來……”

所有的後怕在這一刻齊齊向嚴真湧來,這讓她顧不上他伸過來的手,隻是死死地抱著他,像是失而複得的至寶一般,一旦抓住,便永不撒手。

“顧淮越。”她抬起頭,看著他抽噎著說道,“別離開我。”

被叫到的男人眼睛微微泛紅,他攬著她,摩挲著她柔軟的發頂,低聲答道:“好,不離開。”

永遠也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