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往日崎嶇還記否

我躺在**,隻覺得風一陣緊似一陣,那哨聲我不喜,吩咐玉梅關了窗。

身邊為我診脈的禦醫並非我熟悉的萬禦醫,而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唇上蓄了短短的胡子,眼睛透出一點陰翦,此刻正皺著眉欲說話。我暫沒空顧他,要他先噤聲,自己隻細心聽外間的對話。

這樣一來,外間的對話便也聽得七七八八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惠妃的聲音永遠那般溫柔似水。

“臣妾給皇上請安。”這聲音婉轉如黃鶯出穀,若我記得不錯,該是陳寶林。

“平身。”沈羲遙的聲音透著淡漠,令我陌生。

“陳寶林做了幾樣點心臣妾覺得不錯,便自作主張帶她來,給皇上嚐一嚐。”惠妃的聲音帶了笑意。

“哦?”沈羲遙仿佛有點興趣:“是什麽?”

“是臣妾母家送來的一點特產,倒是常見之物,不過新鮮一些。”陳寶林的聲音有點怯怯的,令人聞之欲憐。

“是桂花糖糕和蜂蜜枸杞藕粉羹。”陳寶林的聲音再度響起:“秋日天氣燥,這兩樣最是滋補,還請皇上嚐鮮。”

“這時節有新鮮桂花確實不易。”沈羲遙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寶林有心了。”

如此沉默片刻,我心中疑惑,若是沈羲遙表現出不耐,惠妃是善察言觀色之人,定會告退。她二人非口拙之人,何況於皇帝獨處,不該令氣氛冷場啊。

正想著,隻聽惠妃開口了,不若往日淡定自若,反而透出明顯的遲疑來。

“其實臣妾帶寶林過來,是有事想向皇上稟告。”有輕微的“窸窣”聲傳來。

“你們先起來。”沈羲遙的聲音多了一點起伏:“何事這般鄭重?”

“嗯??”惠妃猶豫片刻開口道:“臣妾與陳寶林今日用午膳事,聽她無意說起一件事,臣妾覺得此事重大,便帶她來見皇上。”

“但說無妨。”

“稟皇上,皇上親征時,一日臣妾往禦花園賞花,見皇後娘娘與裕王殿下同遊禦花園,且詳談甚歡。當時臣妾並未覺得什麽,隻想著裕王雖監國,但也該顧忌祖製不進內廷。”陳寶林的聲音依舊甜美動聽,但聽在我耳中,不啻於一柄柄利劍刺入身體。

“其實裕王監國忙碌,留宿海晏堂也是應該。”惠妃似打圓場。

“僅此而已?”沈羲遙聲音中有絲絲不耐。

“還有。”陳寶林急急道:“皇上凱旋歸來前幾日,臣妾去向皇後娘娘請安,宮人說娘娘正在見客,臣妾便在外候著。等了半個時辰,坤寧宮的小宮女秋雁請我進殿等,正巧看見皇後娘娘與裕王往後側殿去了。等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見出來,便告辭了。”

“也許皇後娘娘與裕王商議大事呢。”惠妃語氣中頗多嘲諷。

“怎會?”陳寶林似未聽出分辨道:“若是商議大事,為何要把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遣出來,隻留蕙菊一人守在門外呢?”她想了想還道:“也不必關窗啊。”

“皇上??”惠妃的聲音鄭重起來:“臣妾勸不住陳寶林多想,加上曾聽到宮中一些傳言,便帶她來了。”

“傳言?”沈羲遙的語氣裏竟含了笑意,卻令我汗毛聳立。

“什麽傳言?”他的語氣那般自在悠然,仿佛惠妃將說出一個好笑的笑話一般。

“臣妾曾聽說,娘娘與裕王??”惠妃似不敢說,但終還是開口道:“曾過從甚密。”

“砰!”一聲,想來沈羲遙砸了杯盞。“荒謬!是誰在傳這等無稽之談?”他的聲音怒極。

“是??”惠妃猶豫片刻,聲音低了低:“是月貴人。”

沉默,許久的沉默,我隻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著,欲蹦出胸腔。

玉梅滿臉氣氛,欲衝出去,我拉住她的袖子,搖搖頭。我倒要聽聽,她們還要說什麽。

“月貴人,”沈羲遙的聲音懶懶的:“她說了什麽?”

惠妃半晌未語,之後低聲道:“臣妾不敢說,皇上若想知道,讓月貴人自己說不是更好?”她的聲音裏帶了些畏懼。

再次沉默的當兒,我一顆心直懸在嗓子眼,我相信沈羲遙不會傳皓月,畢竟我與羲赫的過往是他不願人知道的秘辛。

“張德海,傳月貴人過來。”沈羲遙的聲音在寂靜的殿閣中響起。我的一顆心狠狠墜落,沈羲遙傳皓月,用意何在?

外殿寂靜片刻後,陳寶林柔柔的聲音響起:“請皇上嚐一嚐臣妾的手藝,這藕粉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我平複起伏不定的胸口,要玉梅遞杯水給我,正對上禦醫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麽不是萬禦醫?”我疑道。

“回娘娘話,萬禦醫近日告病在家,是以臣來為娘娘診治。”他的聲音平而啞,令人覺得似吹過落葉的秋風一般蕭索。

“不知如何稱呼?”我笑一笑。

“小臣姓閆。”他垂下眼。

“可是門裏有三的閆?”玉梅遞上水茶盞。

“不,是閻羅的閻。”他的聲音愈低,直如從九幽地底傳來,令我打了個寒戰。

我正欲開口,隻聽外間響起小太監的通報聲:“月貴人到。”

“臣妾參見皇上!”皓月的聲音如往昔般柔中帶怯,令人憐惜。

“平身。”沈羲遙的聲音冷而遠。

“月貴人,之前你曾與本宮說起之事??皇上也想知道。”惠妃的聲音聽起來似有十分為難。

“不知惠妃娘娘所說何事。”皓月訝道。

“便是??”惠妃欲言又止。

“惠妃說,你告訴她,皇後與裕王有私?”沈羲遙的聲音帶了不悅。

“皇上??”隨著撲通一聲,皓月的聲音再度響起:“臣妾??臣妾??”

“到底有還是沒有?”沈羲遙發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怒意。

其實,外殿裏怕是除了陳寶林,其他人都知道我出宮這一段吧。

“這??”皓月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

“你說!”沈羲遙的聲音突然很平靜。

“當初皇上不許娘娘出坤寧宮,也不見她。她耐不住坤寧宮冷清偷偷跑出去,不想遇到裕王,幾次相會生出情愫,還互換了定情信物,娘娘十分寶貝地藏在了小匣子裏,等閑人不能接觸。”皓月的語氣十分平和,好像隻是在講路過禦花園看到什麽一般:“後來裕王出征前曾說凱旋歸來後要娶娘娘,娘娘沒有拒絕,更喬裝出宮相送。”她頓了頓,見沈羲遙不說話,又繼續道:“後來她與皇上相遇又寵冠六宮,時常自得,看不慣柳妃分寵就施了手段讓皇上厭棄柳妃。”皓月停了片刻解釋道:“她在衣服上用了一種特製的香料,有淡淡奶香,嬰兒喜歡聞。所以玲瓏不要柳妃隻要她。又言語激怒柳妃,令她在皇上麵前失儀。”

“臣妾記得,開始皇上您不滿柳妃不喜歡玲瓏,臣妾還想著哪有生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的。”惠妃適時插進一句話來。

“後來她見柳妃不倒,正好小桂子懂些蠱術,她便授意小桂子向柳妃下蠱傷她,借此扳倒柳妃。”皓月的聲音略帶了激憤:“之後她怕事情敗露,安排小喜子暗殺小桂子,被小桂子發現,才去刺殺她的。”皓月頓了頓:“當時裕王拚命取了白虎鼻骨回來,皇上也不惜一切為她治療,總算救得性命。”

陳寶林驚訝的聲音響起:“裕王對皇上如此忠心,連命都不怕也要去取老虎的鼻骨,實在令人感動啊!”

惠妃冷哼一聲:“臣妾請皇上想想,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是否太過忠心?”

沈羲遙一言不發,我不知他對那些話作何感想,隻盼他是信我的。

“惠妃很早便知這些了?”沈羲遙的聲音愈發冷淡,透出心中不快來。

“回皇上話,臣妾也是斷斷續續知道的。”惠妃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

“月貴人你又為何不告訴朕呢?”沈羲遙的聲音帶了戲謔。

“臣妾??”皓月一時無言以對。

沈羲遙質疑的合情合理,既然知道這些損傷皇家體麵的事,一直沉默卻在這麽多年後重提,那當初是把皇帝放在哪裏?

“畢竟臣妾是皇後的家生丫頭,雖然不滿她的所作所為,但那麽多年的情誼不能不顧。”皓月抽泣著:“臣妾自幼賣進淩府被管家收養,自臣妾成為美人後她怕事情敗露,便拿養父的安危威脅臣妾。臣妾一方麵顧及感情,一方麵擔心養父安全,隻好沉默。”

“那你又為何告訴惠妃?”沈羲遙質問道。

“臣妾雖得了皇上的寵幸,卻並無寵愛,隻能幽居深宮。”皓月的聲音趨於平和:“一方麵心中自苦一方麵孤單無依,一次在禦花園獨自哭泣時被惠妃看見,悉心安慰,從此結下緣分。”

惠妃適時道:“當初臣妾在禦花園散步,聽見有人哭,看到是月美人還以為大家因為她由宮女成為美人欺負她,也奇怪她為何不依附正得盛寵的皇後成為紅人。當時月貴人什麽都沒告訴臣妾,隻說思念親人。後來臣妾偶爾去探望她,見她總是愁眉不展又為家人祈福,慢慢才知道這些的。”

“你們說的這些,與皇後素日為人千差萬別。朕不願信一麵之詞,但也會徹查。隻是,”他頓了頓,語氣森然起來:“惠妃既也知道了,為何不告訴朕?難道看著朕冤枉賢好人頭戴綠帽十分開懷?”

“臣妾不敢!”惠妃的聲音十分惶恐,甚至帶了些哭腔:“臣妾一向不聽這些閑話,也一直覺得皇後娘娘賢良淑德堪為表率。月貴人所言臣妾一直半信半疑,畢竟涉及皇家顏麵皇後與裕王不會不顧。後來皇後病重在蓬島瑤台休養,裕王又去為太後祈福,臣妾想著即使是真他們也分開了,便不提了。”

“哦。”沈羲遙的聲音很平靜:“原來如此。”

他突然開始笑,先是輕聲的笑,之後是大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這藕粉確實不錯。”他的聲音輕淡:“想來皇後也會喜歡。張德海!”

“奴才在!”

“送去側殿給皇後嚐嚐,再看看禦醫診斷的如何了。”

我下了床,朝閻禦醫一笑:“本宮方才聽得太入神,竟忘記問你是怎麽了。”說著抿一抿鬢邊散發,將釵環正一正道:“既如此,你便直接跟皇上回話吧。”

閻禦醫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頭去。他的聲音帶了滯頓,仿佛心中十分掙紮。“娘娘可想好了?臣直接向皇上稟告?”

我點點頭,輕視了他的異常。

“臣遵旨。”他深深彎下腰去,直到我走出側殿,餘光裏他還躬著身子。

霞色煙波錦嫵媚,赤金鳳凰步搖高貴,銀色披風迤邐,又透出清冷來。我麵上掛著月光般淡雅的笑意從容走出,似之前聽聞皆無一般。

外殿幾人見我出來仿佛見鬼一般,麵麵相覷,皓月更是臉色煞白將頭深深低下。

“臣妾給皇上請安。”我緩緩一拜。

“皇後請起。”他的語氣溫柔,多了素日沒有的客氣。

他終究還是介懷的吧。

這當兒,惠妃先反應過來,向我施禮。我見她動作大方麵色自然,好像先前聲討之人與我半分關係也無,不由對她的處變不驚暗暗讚許。隨著她起身,另兩人也跟著請安,皓月雖強自鎮定,但微微顫抖的身軀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而陳寶林,動作生硬還差點碰倒了椅子,更是看都不敢看我一眼,聲如蚊呐。

“給皇後娘娘請安。”

“起來吧。”我坐到沈羲遙旁,朝他微微一笑道:“還請皇上恕罪。”見沈羲遙略有迷惑的表情又道:“那藕粉想來必定清甜可口,可臣妾方才聽了一些話,便沒了胃口。皇上賞賜之物臣妾本該吃完,此刻隻能請皇上恕罪了。”

沈羲遙“嗬嗬”一笑道:“無妨的。”話音未落他神色一變,嚴肅道:“皇後既都聽到了,可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起身朝他一福,淡淡掃一眼皓月,平緩道:“既都無稽之談,又有什麽好解釋的。臣妾素日裏如何,對玲瓏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說臣妾嫁禍柳妃,想必皇上應該有印象,柳妃下獄後臣妾曾力證她的清白。若是臣妾設計除掉她,大可坐實了此事,何必多此一舉?”

我又緩緩施了一禮:“不過臣妾還請皇上徹查當年之事。”說罷看著沈羲遙的眼睛解釋道:“當初那毒藥禦醫也束手無策,可見凶猛。而小桂子若是因為發覺臣妾要滅口臨時起意來刺殺,試問一個曾灑掃宮道後進入坤寧宮的小太監,那毒藥從何而來?怎可能觸手可得?”

我回過頭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皓月,平靜道:“月貴人也說了,自她成為美人之後便與臣妾少了來往。臣妾記得月貴人得寵時臣妾與皇上還未相知,那之後的事她又怎麽會知道呢?”

“至於裕王??”我將一綹散發別在耳後,卻突然不知怎樣解釋。畢竟我與羲赫之間,怕沒人比沈羲遙更清楚了。那麽承認自然落下罪名,否認會令沈羲遙對我之前所說產生懷疑。我該如何?

“好了,皇後不用再說了。”沈羲遙揮一揮手:“朕心裏清楚。”

“可是皇上??”皓月猶自掙紮。

惠妃神色一動也道:“畢竟涉及綱常,皇上還是??”

“夠了!”沈羲遙的臉色極其不悅,這是他心底最不願被觸及的秘密,恐怕他希望天下再無人知曉,有損他與生俱來的驕傲。他說罷摜出一隻茶盞,那上等汝窯青瓷盞落地化成尖利的碎片四散而去,帶著帝王之怒咂在每個人心上,令人害怕。

眾人皆跪了下去,我閉上眼,蒼涼而悲傷的情感蔓延至全身。一別當年歡好時,離愁別恨、心靜神寧,此時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朕會徹查當年之事,看看到底是否有人主使。”他的目光冷冷掃過眾人惠妃平日照顧皇子辛苦,還是少聽些閑話。柳妃到底如何朕心裏有數,不必再提。”沈羲遙麵上顯出倦色,想來這麽多陳年之事突然擺出來,不僅勾起了他諸多回憶,也有很多不快吧。

“惠妃平日帶皇子已經十分辛苦,還是少聽些閑言碎語。陳寶林私自窺上,憑臆斷散布謠言,降為采女。至於月貴人??”沈羲遙眯起眼睛,“禁足掖庭好好思過。”

他說罷擺擺手:“都退下吧!”

“皇上,您怎能這樣不公?”皓月哭嚷道:“臣妾並未妄言,說的都是真的啊!”

沈羲遙臉上顯出不耐來,他最在意的不是當年柳妃與我的紛爭,也不介意為爭寵女人們使的一點心思,他介懷的,根本就是我與羲赫的過往,所以誰都不能提,不許提,甚至,知道的都該去死。

“皇上,臣妾還有話要說!”惠妃斂容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而憂傷,眉頭皺起,唇角抿起,是下了很大決心,大有不管不顧的架勢。

是了,她怎會這般輕易就收場?一定還有後手吧。唇角輕輕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我想到先前沈羲遙質問我的那份密報,其實已經引起嫌隙。那麽,身為馮家女兒的惠妃,會不會掌握了更多要一次發難呢?

她既然已經與我撕破了臉,也就不怕再扯碎一點了。

沈羲遙本已轉身,聞她此言微微側頭冷冷道:“惠妃還要說什麽?”

惠妃麵色蒼白,隻見她鄭重地朝沈羲遙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道:“臣妾接下來的話說完,皇上要貶要殺臣妾皆無二話。但臣妾實在不能容忍皇上枕畔有人居心不良,皇上信賴之人妄圖取而代之!”

她看了我一眼,又深情地看向沈羲遙:“皇上方才質問臣妾為何不早說那些事,臣妾苦於沒有證據將信將疑。而今日皇上被她蒙蔽如此護短,臣妾實在怕,也實在忍不住了。”

“惠妃的意思是,你有證據?”沈羲遙語氣似平靜的海麵,可又有誰知道那下麵暗藏的波濤呢。

惠妃再看一眼我,無所畏懼道:“是的,臣妾有證據。”

“你都知道什麽?”沈羲遙的語氣頗危險。

惠妃深吸一口氣,遲疑了片刻,似有所顧忌。但下一瞬她已下定決心拋開一切沉著道:“臣妾知道淩氏曾被囚於冷宮,後靠怡妃去了浣衣局。她知道皇上對她餘情未了,便借麗妃生辰宴再度出現。”她雙手交握在裙上,語氣中帶了一點激動:“一天臣妾祖母去上香救下個奄奄一息的姑娘。祖母慈悲帶她回府,知道她曾是浣衣局宮女被放出宮。可她不到二十五,祖母生疑幾番試探下她終於說出實情。”惠妃仰起頭看沈羲遙:“今日她也到了,皇上可願聽一聽?”

我看著沈羲遙,他蹙起眉不應也不拒絕,片刻後道:“宣。”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願見,或者說,他為何要見。而我也不知,惠妃找來這個人到底想說什麽。

殿門打開,透進一點陽光,細小的飛塵中一個布衣女子慢慢走進。她顫抖著跪下,結結巴巴地請安。

“貞兒,你曾是浣衣局的宮女,可記得謝娘這個人?”惠妃的語氣溫和。

“奴婢記得,謝娘是怡妃娘娘帶來的,素日仗著有娘娘撐腰與咱們都不太親近,倒是與奴婢的同鄉小蓉相熟一些。”

“小蓉現在何處?”惠妃問道。

“小蓉??”貞兒語氣裏有些哽咽:“小蓉已不在了。”

“她為何不在了?”

“當日麗妃娘娘生辰,謝娘想去看,小蓉勸了好久她都不聽,小蓉沒辦法去找她,不想謝娘故意弄出動靜被皇上注意到帶走了,小蓉卻替她挨了四十下板子死了。”貞兒說著哭起來:“小蓉行刑時奴婢曾求公公們輕一點,不想公公說誰叫她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他們也沒辦法。”

貞兒哭得一抽一抽的,斷斷續續道:“小蓉彌留之時奴婢陪在身邊,她說這可惜等不到出宮看謝娘與心愛之人相守了。還說謝娘告訴她那人英俊偉岸又有權勢,還說自己想辦法來浣衣局就是為了能在二十五出宮去的。”

我心頭一跳,看向沈羲遙的臉色,果然暗了下去,眉宇間也有雷霆之勢。他與我隻見最大的心結,就是羲赫。但我不能解釋,我一解釋,便是證實了那段不能為人所知的過往。而惠妃,怕也是料定了我不能在沈羲遙麵前解釋,不能將這秘密坐實,有口難言吧。

“那你為何能出宮?”惠妃輕輕皺起眉:“本宮查過,你不足二十五。”

“小蓉死後不久,謝娘找到奴婢給了奴婢一張出宮文書,說是希望小蓉與奴婢所講的一切都不要泄露出去。”貞兒語氣裏透著害怕:“當時她服飾華貴語氣透著威脅,奴婢不敢不應,也想早日回家。可是奴婢回家後不久,家人遭到暗害,奴婢幾番躲避幸得馮老夫人相救,這才留下命來。”

一直沉默的陳寶林突然插嘴道:“恐怕是那人怕你泄露她的秘密,要趕盡殺絕。”

“貞兒,你抬頭看看,謝娘可在這殿中?”惠妃語氣莊嚴。

貞兒哆哆嗦嗦地抬頭,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遲疑著答道:“是??是這位穿紅色衣服的娘娘。”

我看著她的眼睛,帶著淡淡笑容問道:“貞兒,你可敢保證自己說的無一句虛言?”

貞兒害怕地看一眼惠妃,往後縮了縮,點了點頭。

沈羲遙看了眾人一眼,淡淡道:“惠妃,這就是你要說的?”語氣中透出不耐來。

惠妃頓了頓,搖搖頭道:“臣妾有許多話要說。”

“那你說吧。”沈羲遙坐在龍椅上,端起一杯茶慢慢飲了一口。

“淩氏為回到皇後寶座,找到心腹蕙菊,讓她借出宮探親之際向兄長傳遞口訊。先是冒充回鶻軍隊劫走大軍糧草迫使皇上不得不放下至尊身份向民間借糧,然後她三哥出頭,為此皇上必須送她回坤寧宮。”她磕了個頭:“臣妾有人證。”

“哦?”沈羲遙看著惠妃,眼神裏沒有一絲情緒:“那就傳吧。”

門再度打開,一個纖瘦的女子走進來,是當日在養心殿裏服侍我的素心。

“奴婢素心,給皇上娘娘請安。”她一襲湖色右衽,疏疏繡了蒼勁的翠竹,雙環髻上是碧玉珠花,整個人清新中透出堅韌,在這樣沉悶的殿中令人眼前一亮,顯然是著意打扮過了。

“素心,將你告訴本宮的,再告訴皇上吧。”惠妃柔聲道:“不用怕,有本宮在。”

素心朝我們磕了個頭:“奴婢僭越。其實皇上待娘子很好,奴婢開始以為她是未得冊封的妃嬪,因為她偶爾會抱怨無名無份什麽的。”她朝沈羲遙投去一眼繼續道:“一次奴婢陪她去禦花園,在九曲長廊上她說要奴婢去取些吃食。當時奴婢發現花叢中有個宮女,但沒多想。匆匆回來後聽見她與那人說什麽幫忙,什麽回去之類,那人還跪下了。後來幾次她去禦花園總會想法支開奴婢,奴婢悄悄觀察著,每次都是那個宮女與她相見,兩人商量著什麽。”素心停了停:“之後她離開養心殿,奴婢被送出宮,後麵也就不知道了。”

惠妃看向沈羲遙:“素心說的宮女便是皇後身邊第一得力的大侍女蕙菊,皇後借她與宮外互傳消息,皇上可命人查記錄,看蕙菊那段時間出宮是否十分頻繁。”她一鼓作氣道:“臣妾怕冤枉好人,刻意查了蕙菊去的地方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淩三公子經營的票號,有票號夥計為證。”

沈羲遙點點頭不說話,我看他神色不虞,知道先前的密報加上這些人的證詞,他已再度懷疑起我來了。

惠妃轉向我,語氣中多蔑視:“皇後娘娘,蕙菊姑娘一向與您形影不離,怎麽今日不見蹤影?”

我平和一笑卻不理她,惠妃見我不說話,正欲再說什麽,沈羲遙道:“僅憑此,不能說明皇後操縱戰事。”他此話一出,等於承認我在養心殿那段無名無份的日子。

惠妃聞言一喜,沈羲遙既然變相承認了,她自然就不用再顧忌皇帝不願人知這些秘密的心思,可以更加放開一些,一次置我於死地了。而我,也隱隱猜到惠妃要說什麽。

“皇上若是願查一查,可以發現裕王大軍在前線每日配給並未因糧草被劫而減少。”她著重了“裕王”二字。

“裕王大軍為何不減少每日配給,恐怕是不想影響軍心。商人講究一個‘信’字,本宮的三哥素來言出必行,隻要答應何時送到絕不會延遲一天。”我的語氣帶著自豪:“若非如此,皇上也不會信任三哥將如此重要之事交給他去辦,他遍布南北的生意也不會做得那般順暢。”

“是嗎?”惠妃笑起來,“那娘娘如何解釋這次皇上親征,糧草晚到了兩日?”

“本宮聽聞北邊暴雨衝毀了橋梁,連夜修橋補路才耽擱了。”我心突突跳著,麵上還是一派自然。

“難道不是娘娘存了太後下嫁之心,這才授意糧草晚到?”惠妃冷冷道。

“你??”我被她的話惱了:“本宮怎會有這樣的心思。”

惠妃朝沈羲遙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

“這封信還請皇上過目。”她解釋道:“因為淩大人把持朝政多年,臣妾母家怕以奏章形式上呈會被扣下或走漏風聲,隻好請臣妾交給皇上,以正皇上視聽。”

她說得這般嚴肅,沈羲遙麵上閃過一絲鬆動,他朝張德海一點頭,後者將那張紙送了上來。

我小心覷著沈羲遙的神色,隻見他本無表情的麵上逐漸陰沉,眉宇間蘊藏許久的雷霆終於要爆發出來。

“哼。”他冷冷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如數九寒冬般嚴酷,“皇後,對於惠妃所說,你可有辯解?”

我盯著他手中那團紙,心裏打鼓,不知上麵到底寫了什麽。隻好叩首道:“臣妾從未做過不利於皇上之事,不知該如何辯解。”我浮上一個淒婉的笑容:“若說授意糧草晚到,這樣大的罪名臣妾擔不起,淩家也擔不起。先不說糧草晚到沒有影響皇上得勝,就算皇上此戰未勝,憑借大軍的保護也一定能安然歸來。何況儲君未定,臣妾有何把握坐上太後之位。至於太後下嫁更是駭人聽聞,先不說綱常祖製擺在那裏,臣妾就算不愛惜自己的清譽,也會為軒兒考慮啊!”

沈羲遙看著我,眼中的懷疑、悲傷、憤慨、怨恨交雜,卻沒有一點溫暖與信賴,一絲憐惜與感情。

“你自己看吧。”他說著將手中的紙扔給我。

一片紙仿佛烏雲罩在頂上又緩緩飄落,我撿起來,隻覺得上麵密密麻麻的小字那般熟悉,可內容卻又那般陌生。

“這是你讓蕙菊送出去的密信。”惠妃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上麵你三哥問你一切準備妥當,若是即刻送往前線可保糧草無憂,若是遲個幾日戰事怕有變化。他是襄助還是觀望。”惠妃的表情充滿鄙視:“而你的回信則說,與其受人製約不如鳳臨天下,也能與心愛之人光明正大地長相廝守。至於悠悠之口,千百年後也許另有評說。”

我盯著那些字,一筆一劃都仿佛出自三哥與我之手,一分不錯,甚至起承轉合停行頓止的習慣都一模一樣,連我自己都說不出哪裏有異。一時冷汗涔涔如芒在背,在這般確鑿的證據麵前,沈羲遙怕是信了惠妃所言吧。

我有些無助地看著沈羲遙冷漠的眼,“皇上,臣妾絕無此心。”

而這樣的解釋多麽蒼白,連我都覺得聽起來那般可笑。畢竟,我與羲赫有情,情深,正是沈羲遙心頭一根利刺,他留羲赫監國何嚐又不是試探?

沈羲遙沒有說話,將頭別過一邊。

“小姐,您怎能這樣做?”皓月帶了哭腔憤慨道:“即使你與裕王鍾情多年,可皇上對你天地可鑒,你怎能??怎能存了這樣的心思謀害皇上啊!”

沈羲遙深深歎一口氣,那裏多無奈與蒼涼,帶了怒意與悲傷,令人聞之心酸。我看著他,隻覺得他那般遙遠,那般陌生。在這樣嚴絲合縫的證據麵前,他還能信我幾分?

“皇後,你真令朕失望。”他看著我,一瞬間似蒼老許多般:“你去明鏡堂閉門思過吧。”

“皇上!”陳采女高聲喚道:“淩氏意圖謀逆、幹涉朝政、穢亂後宮、陷害賢良,怎能僅僅思過便能饒恕呢!”

“那依采女之見,應該如何?”沈羲遙怒極的麵上浮上一絲笑意,看得人遍體生寒。

“臣妾以為,自當淩遲處死。淩家滿門抄斬。”陳采女說得理直氣壯。

沈羲遙點點頭:“有道理。”他轉頭朝張德海道:“陳采女當庭咆哮對朕不敬,該是什麽罪名?”

張德海一愣,低聲道:“回皇上,這是大不敬之罪,按律抄斬。”

沈羲遙“唔”了一聲:“朕仁慈就不要你的命了,你就搬去繁逝吧。”

他這般護我令眾人覺得不公,卻又不敢再說什麽。

陳采女看著惠妃,求助般道:“惠妃娘娘,救救臣妾啊!”

惠妃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對沈羲遙道:“皇上,陳采女說得不無道理。”她望向沈羲遙道:“皇上是明君,臣妾私心想著,皇上是要得到更多證據才問罪吧。”說罷又看了我一眼:“明鏡堂是休身養性的好地方。既然皇後身體不適,還是早點傳喚禦醫醫治的好。”

我一愣,不明白她怎麽突然收起對我的敵意,這般體貼地提醒我注意身體。當下淡淡道:“不勞惠妃費心。”

沈羲遙似也想起了我的不適,問道:“方才禦醫怎麽說?”

我朝他拜了拜道:“方才臣妾還未來得及問。”

“那便傳禦醫過來吧。”沈羲遙對我說話的語氣雖然仍柔和,但這柔和卻是蓋在冰上的一塊軟帕,底下其實已寒冷至極。從他的語氣中我也能聽出他的憤怒與怨懟,隻是礙著帝王的身份,礙著皇家顏麵,隻剩下客氣而已。

“臣參見皇上,參見幾位娘娘。”閻禦醫走進殿中,一躬到底。

“你方才為皇後診脈,可好?”沈羲遙問道。

“回皇上話,皇後娘娘身體並無大礙,隻是思慮過甚的緣故,隻要放下心中雜事便可調理好。”他朝沈羲遙再躬身道:“臣方才在後麵聽到一些,以臣之見,明鏡堂冷情,禮佛之人需茹素,娘娘此時並不適合。”

“哦?”沈羲遙挑挑眉:“你不是說皇後身體並無大礙麽?”

閻禦醫答道:“臣恭喜皇上,娘娘已有身孕。”他雖說恭喜,麵上卻一絲笑意也無,反而嚴肅道:“娘娘身體是無大礙,但腹中胎兒需要營養,所以需得好好調理與休養。”

這天大好消息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平淡無奇,完全聽不出“好”意。

沈羲遙一愣再一喜,麵上不由就露出笑容來。他看著我道:“皇後還是太清瘦了,一點都看不出。”

閻禦醫露出一點笑,隻是那笑怎麽看都像硬擠出的一般。

“娘娘隻有兩個多月的身孕,自然是不顯的。”他說完似也意識到問題所在,白了臉跪在地上。

我如聞晴天霹靂,幾乎登時要軟在地上。而沈羲遙的麵色,也瞬間煞白。他閉了眼,額上青筋高高鼓起,手握成拳,語氣是極力壓抑後略有顫抖的平和:“你是說,皇後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閻禦醫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回皇上話,是的!”

皓月喃喃道:“兩個多月??皇上出征了三個半月,回來也近一個月,皇後怎麽會隻有兩個多月的身孕??”她抬頭望向我:“小姐,你不會早知有孕所以欲害皇上,憑借皇次子與腹中胎兒以及裕王和淩府的支持,想穩坐太後寶座吧。”

“胡言亂語!”我嗬道,也不知是因為身上乏力而底氣不足。

“胡言亂語?”惠妃冷笑道:“恐怕事實就是如此。兩個多月的身孕,這孩子是誰的,娘娘還是招了吧。”

“臣妾絕未做任何背叛皇上之事!”我指天發誓:“若有半句妄言,願不得好死!”

“這話說的。”陳采女諷刺道:“你若真的背叛皇上,自然沒有好死。”

“張德海,去太醫院再請幾個禦醫來。”沈羲遙強自鎮定,但我能從他發紅的眼睛裏看出失望來。

不久,又來了兩個麵生的禦醫,一個年過半百一個剛過而立。

“臣趙誠德給皇上請安。”年長一些的叩首道:“臣是當年負責柳妃孕期的禦醫。”

另一人接著道:“臣李珍給皇上請安。”

張德海低聲解釋道:“李禦醫在民間聲譽很高,去年通過拔擢進入太醫院。”

沈羲遙點點頭:“皇後不適,你們診斷診斷。”

兩位禦醫走上前,垂著頭不敢看我,我伸出胳膊給他們,無意間看到惠妃誌在必得的得意笑容。心中一沉,隻聽兩位禦醫交換了眼色先後對沈羲遙回稟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不!”我的聲音尖而高,自己都十分陌生:“這不可能!”

“你們都下去。”沈羲遙揮一揮手,語氣疲憊:“全都下去。”

皓月要說什麽,惠妃一把拉住她,朝沈羲遙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帶了皓月、陳采女、素心與貞兒出去了。

沈羲遙看都不看我,喚張德海上前低語了幾句,張德海“諾“一聲便出去了。

門“嘎吱“被關上,外麵風聲肆虐,一場風雨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