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何須嫵媚爭如意
緩緩走回坤寧宮,這段路雖不遠,可我竟走出一身汗來,腿上覺得酸軟,隻盼著趕緊去西暖閣的長榻上眠一眠。
蕙菊見我臉色發白,扶著她胳膊的手心出了汗,不由擔憂道:“娘娘可是累了?”
我輕輕點頭:“說了半晌子話有些累了,你且扶我去西暖閣臥一臥,半個時辰後來叫我。”又指指她手中的匣子:“這個好好收起來。”
“娘娘若是想睡上半刻,還是去寢殿吧,長榻太窄,娘娘會睡得不舒服呢。”
想想也是便回去了寢殿。本想著閉目養養神,卻不想,頭甫一挨枕頭便陷入了黑甜鄉中。
蕙菊喚我起來時,距離晚膳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了。
我自深沉的睡夢中醒來,隻覺得渾身舒坦得難以言喻,仿佛從未睡過這樣一個好覺,整個人似活了過來。
“奴婢見娘娘睡得香甜,便自作主張晚叫了一刻,還望娘娘恕罪。”蕙菊一麵為我穿上鞋子,一麵道。
“何罪之有。”我輕輕伸了個懶腰:“左右衣飾都備好了,不差那一時。”
於是重新洗手勻麵,再換過一身繡星星點點的銀白福字團花的殷紅色立領夾袍。這服色雖然看似尋常,但朵朵團花裏皆綴了米粒大小的茶晶珠子,仿佛白色福花裏的一點花蕊,有柔美的光澤。頭發盤臥在腦後,僅戴了一支鎏金八寶玲瓏簪,簪首做成和合二仙的模樣,細看上去,二仙的動作表情栩栩如生,是件巧奪天工的精致首飾。一副吊珠耳墜悠悠晃在臉側,一枚荷花樣的白玉吊墜沉靜得貼在喉下。雪白的一雙手,交握在裙上,如此,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淡自若的。
我對著妝鏡細細描一雙柳葉眉,蕙菊正在整理我換下的衣衫,一團柔軟白色從衣中掉落,傍晚的陽光透過如意雕花紋的窗棱灑進來,在地上投上點點碎金。寢殿裏還未傳蠟燭,有些暗,那團雪白落在暗影裏,十分顯眼。
我描著眉的手一顫,眉峰一高,鏡中的粉臉顯出幾分淩厲來。
蕙菊彎腰欲撿,我輕咳一聲:“蕙菊,去端杯茶給我潤潤喉。”
其實窗下的矮桌上有一壺衝好的茶,此刻壺嘴向外冒著白氣。但蕙菊點點頭便走了出去。
我緩緩起身,將那份輕柔捏在手中。這封信不能留,我比誰都清楚,但我卻舍不得把它毀掉。畢竟,它是他給我的,哪怕隻是這樣小小的一團,於我卻重過世間任何珍寶。
但我終於還是就著自己點亮的紅燭將它燃起。跳動的燭火一點點給這片素白添上一帶瑩紅,再一點點消融開去,慢慢將它舔食幹淨化作焦黑片片,好似將凋零的蝴蝶的翅,最終變成灰燼散落在腳邊。我盯著那逐漸恢複平和的火焰許久,不知不覺間,臉頰有微微涼意。
惠菊進來時,我已經坐在窗前慢慢喝一杯茶。茶水溫涼澀苦,好似內心深處最蒼涼的感受。
“娘娘,”蕙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時候不早了,娘娘若是不乏了,便可動身了。”
我“嗯”了聲,拿起妝台上的香粉細細補了妝,鏡中人又恢複了神采,這才道:“那便走吧。”
話音未落,突然小腹處傳來一陣鑽心疼痛,有滲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引出一頭冷汗來。我不由將手護在小腹上,眉頭皺起來。
蕙菊見我有異,忙道:“娘娘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喚太醫!”
我擺擺手:“想來午膳用多了冰碗涼到了,不妨事的。時候不早了,總不能讓皇上等的。”
蕙菊擔憂地看著我:“娘娘近日總覺得不舒服,奴婢覺得還是請禦醫看看的好。”
此時疼痛已經過去,我淺淺一笑:“不急在這一時,若是明日還有不適,再傳好了。”
心中卻打起鼓來,近日來確實諸多不對勁,這疼痛其實也日日襲來,尤其在夜半輾轉難眠時侵蝕著我。我想,許是近來心中太過壓抑積了鬱氣,再加上繁逝與浣衣局那幾年的折磨,我的身子大不如前,應該喚禦醫來好好調理調理。這樣想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葵水,似近兩月未至了。
清夏齋是後宮四大景觀佳所,此處取了夏意,於是廊前栽了火紅的石榴,屋後搭了葡萄絲瓜架子,另有養在大甕中的亭亭睡蓮。屋子四周移來茵茵如蓋的蒼天古木,遮去大半天光,投下清涼的濃蔭片片。
這日晚宴並未設在屋內,我到清夏齋時,隻見樹梢花下燃起明亮的黃色宮燈,遠遠看去好似無數個小月亮從天空墜落。院中最闊的一處地方擺了一張大圓桌,周圍有鎏金樹形燭台,上麵點起根根蜜色蠟燭,隨著微風輕輕晃動,給桌上圍坐的三人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
“皇後娘娘駕到。”小太監拉長聲音通報道。
我麵上浮起最柔美的笑容,裙擺的拖尾如同流淌的月色,隨著我緩緩上前,顯出迤邐。
“薇兒快來,”沈羲遙滿麵笑容,指著自己身邊的位置:“就等你了。”
我還是端端正正向他欠身施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與此同時,兩位兄長也早已站在一邊,向我躬身道:“臣等給皇後娘娘請安。”
“何必多禮?”沈羲遙一手扶起我,語氣中有微微責怪:“朕都說了,這是家宴,桌上沒有君臣,隻有一家人。”說罷又朝兩位兄長和善道:“你們也快來坐。”
我與兄長皆入座,桌上此時已擺好了佳肴點心,因隻有四人,國家又在節源之時,因此菜式不多,勝在精致。沈羲遙與兩位兄長言談甚歡,全無架子,甚至還為兄長夾菜,又告訴我哪樣好吃,哪樣特別,哪樣難得,兩位兄長在一旁附和,一道簡單菜式也能說出典故軼事,時不時有笑聲隨風散落,氣氛和諧,令人心生暖意。
我看著沈羲遙,他的話語親切,神情溫和,那一直纏繞在眉間的帝王戾氣此時也消失不見,仿佛一個尋常人家的公子,與妻子家人一起吃頓晚餐。我也看出,他在刻意營造這樣的氣氛。
清夏齋雖是觀景之所,但也是太後喜歡的地方,因此內部陳設少不了皇家氣派,處處也是按著等級儀製來。用餐時自然不會用圓桌,而身邊的宦官宮女,器物擺設,一點小小的細節都會提醒此處是皇宮,坐在你身邊的是皇帝。
但此刻在院中,太監宮女遠遠站在一邊,隻在需要時上來添酒點燈,連布菜都省了,是為了盡量不影響到我們四人。甚至連宮女的衣飾也非平日所用,換成了輕軟的深碧色薄紗,鞋子也是軟底,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靜立一旁時難被察覺。
沈羲遙的苦心我十分感動,兩位兄長看起來也比較放鬆隨意,但是,從大哥微微繃緊的身軀,三哥端坐的姿態我能看出,即使沈羲遙真的在此刻放下他的帝王身份,但與我,與兄長,卻永不能忘記他是君王,禮不可廢,話不可多。
酒過三巡,我微微有些醉意,沈羲遙與三哥聊著江南民風正在興頭上。我欲起身散散酒氣,隻聽三哥笑道:“江南水鄉,每每上元燈節,人人都到河邊放燈許願,那番景象可是美極了。”三哥頓了頓,隨口吟道:“千盞河燈去,紅霞映現奇。”
沈羲遙怔了怔,然後眉頭微微蹙起,細細從上到下打量著三哥。
我見他神色有異,又聽到上元燈節,心中“咯噔”一聲,再看大哥,也是神色有變。
果然,沈羲遙笑道:“望舒,我們有過一麵之緣吧?”
三哥一愣,但卻做出了這個場合下最得體的應對。他將酒杯舉起敬沈羲遙:“若是真曾與皇上結緣,那是草民之幸。”
沈羲遙“哈哈”一笑,朝前探了身子道:“你真的不記得了?五年前的上元燈節,在京城的燈會上。”
三哥近年來的生意多在西北,連父親大喪時都未趕回來,之前更是未踏進京城半步。
三哥不知道之前的事,隻以為沈羲遙記錯了人,正要搖頭否認,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五年前的上元燈節,你不是去西市猜謎了麽?”
三哥不明所以地看了大哥一眼,大哥雖笑著,但眼中毫無笑意,我聞言也道:“那年三哥回來時我已入宮,無緣得見,一直是個心病呢。”
三哥眼中疑惑消失,他嗔笑地看了看我,再對沈羲遙道:“難道那人是皇上?”
沈羲遙“嗬嗬”笑起來:“你竟也記得,你我在西市比試,你的文采斐然。那時朕還想,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有才,朕竟不曾聽聞。”
三哥賠笑道:“皇上過獎了,皇上的才學才是令草民深深折服。”
沈羲遙用銀筷輕輕敲了下細瓷鑲金的碗邊,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憶當年情景。我與兩位兄長輕輕對視,看出彼此的緊張。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沈羲遙輕聲吟道:“後麵兩句朕記不清了,望舒還記得嗎?”
三哥的笑容僵了片刻,此時他又必需看著沈羲遙,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甚至不知這句詩,當初是“他”所作,還是沈羲遙,便不好回答。
還好沈羲遙沒有在意他片刻的沉默,隻以為他在回想,便隨意道:“當時朕聽到這句詩時在想,是什麽樣的離別才能有這樣的感觸。”
他這一句令三哥更加不知如何回答,隻能微微笑著。我看著沈羲遙盯住三哥,目光中逐漸加壓,但語氣輕淡:“望舒自己做的詩,難道也不記得了?”
我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兩隻手交疊在裙上,因為用力微微發顫。大哥握著酒杯努力想著應對,三哥也隻能抱著笑容,謙卑道:“當時偶然感慨所作,皇上突然問起,草民一時還真想不起。”
沈羲遙收起目光,自顧自飲了口酒,仿佛無意道:“細看之下,你們兄妹四人中,望舒與薇兒最像啊,若是不知你們確實有兩三歲的差距,還以為是一胎雙胞呢。”然後他突兀地轉頭看我:“薇兒可知,那後一句是什麽嗎?”
我的神經此時繃到極點,有寒涼的疼痛從身體深處傳來,背上猶如芒刺紮身,令人坐立難安。我隻覺得身上汗如出漿,並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害怕,暖風拂在身上卻令我覺得寒冷,我竭力控製著身上的不適,朝沈羲遙勉力一笑。
“皇上,”我尋找著合適的應對之語,有宮女端上一碟蝦餅,那股海鮮特有的氣味撲麵而來,我的胃中一陣翻滾,壓抑不住的嘔吐之意湧上,我匆忙跑到樹下,將先前用過的飯食悉數嘔了出去,還是忍不住連連幹嘔。
沈羲遙幾乎立刻就跟我過來,連連輕撫我的後背,滿眼的擔憂心疼。宮女們迅速取來清水巾帕,兩位兄長站在一旁關切地看著我。
我又幹嘔了片刻,直到胃裏再沒任何東西才覺得渾身輕鬆許多,但腿上無力。接過宮女遞來的清水漱漱口,又飲下一杯茶,這才緩過勁來。
“那是什麽?”沈羲遙見我好了些,指著那碟蝦餅厲聲道。
那宮女嚇得趴在地上,顫抖道:“是??是金玉芙蓉蝦餅。”
“薇兒,你感覺怎麽樣?”沈羲遙拉著我的手問道:“哪裏不舒服?”
我穩了穩心神,讓那宮女起身才道:“想來不是那餅的問題,是臣妾。”我迎上沈羲遙的目光,溫柔笑道:“恐怕臣妾有孕了。”
沈羲遙的眼神從擔憂變成驚喜,他幾乎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連語氣都激動起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
“臣妾隻是猜想。”我看了兩位兄長一眼道:“還是要禦醫確診了才作數。”
沈羲遙朗聲笑起來,他的手牢牢與我十指交握,眉目裏全是開懷。不知為何,我麵上雖笑,心裏卻高興不起來。
“臣等恭喜皇上娘娘。”大哥與三哥滿麵喜氣,這個消息對於淩家的滿門榮耀和我的皇寵十分重要的。
“娘娘身體要緊,還是回宮休養吧。臣等先行告退了。”大哥溫和道。
我看著沈羲遙,他點點頭對兩位兄長道:“待薇兒身子舒坦了,朕再設宴款待兩位。”
大哥與三哥連忙謝恩告退,沈羲遙傳來步輦帶我回坤寧宮,又親自扶我躺在**,細細為我蓋好錦被,這才坐在床邊,等待禦醫診脈。
禦醫早在偏殿等候。我閉上眼,雖然心中有八成把握,但不知為何還是緊張起來。
沈羲遙緊緊盯著禦醫的臉,隔著金紗飛鳳簾我也悄悄打量著。這是太醫院裏千金婦科的國手萬禦醫,他眉頭微皺,神情謹慎,不過片刻便轉為笑意,跪在地上朗聲道:“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二個月身孕了。”
我提在嗓子眼的心安穩落回胸腔,長長舒了一口氣。再看沈羲遙,他麵上的神色也從擔憂希望並存轉成興奮與巨大的歡喜,滿眼的笑意幾乎溢出蜜來,望向我的眼神幾乎要將人溺斃其中。我亦含笑回望他,雖然心中並沒有我想象的那般開懷。也許是我已料到,又或者是曾經的傷痛令我恐懼,亦或是心底對未來的隱憂,都令我的笑容達不到眼底。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寢殿裏一幹人等皆跪拜下去賀喜道。
沈羲遙龍顏大悅,他拉著我的手道:“賞,這是天大的喜事,闔宮都賞!”
我的眼簾輕輕垂下去,看著與他交握的手,不知為何,手心微有汗意。
“不過,”萬禦醫小心地覷了眼沈羲遙,欲言又止。
“不過什麽?”沈羲遙的麵色立即緊張起來。
“不過娘娘身子極虛,可能是早年小產過的緣故,因此頭幾個月必須臥床靜養,不宜勞累費神。”萬禦醫道:“臣每日會為娘娘診脈安胎,隻是孕中一切飲食用具都要小心。”
沈羲遙點了點頭,聲音也嚴肅起來,“太醫院與坤寧宮所有人的性命,都係在這一胎上。朕的意思你們懂了?”
底下人連連磕頭齊聲應道:“奴才謹記。”
“皇上,”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浮上擔憂:“這個孩子,會來到我們身邊的,對吧。不會像,不會像當年那樣??”我的聲音哽咽起來,眼角有淚滴落。
當年,當年??誰能與我說說當年?那是我心底最大的傷痕,無論什麽都無法令它愈合,也無法令我釋懷。
沈羲遙滿眼的憐惜與哀痛,他用力攥緊了我的手,承諾般點頭道:“薇兒,那一個就足夠了,我不會再讓你失去孩子的。”
我一怔,眼底的淚再忍不住,沈羲遙不會知道,在繁逝之中,還有一個孩子也離我而去了。但願,它是最後一個。
“娘娘千萬別哭,小心動了胎氣。”萬禦醫緊張起來:“有孕之人的心緒波對胎兒有影響,還請娘娘一定要有好心情。”
沈羲遙為我拭去淚水,語氣鄭重:“薇兒,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能傷害你。”
我勉力笑了笑,隻覺得身上乏得很,便道:“皇上,臣妾想睡一會兒。”
“朕在這裏陪你,”沈羲遙的語氣溫柔如水:“這樣你就不會怕了。”
禦醫們退到側殿商議安胎良方,我正欲閉眼又坐起身子,看著沈羲遙道:“皇上,臣妾孕期不宜勞心,這後宮事宜得尋個人顧著。臣妾想著,和妃有孕,麗妃獲罪,高位的妃子隻剩柳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沈羲遙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麵頰:“都說了不要勞神,你還這樣。”他笑道:“那便讓柳妃暫領後宮事宜好了。”
我將一絲笑容按下:“臣妾也是這樣想著,柳妃妹妹入宮,交給她自然是最放心不過。隻是,”我有些擔憂道:“隻是柳妃要照顧玲瓏,怕她太過操勞啊。”
沈羲遙“嗯”了一聲:“這倒也是。玲瓏還小,朕也舍不得送她去鍾粹宮。柳妃身子又不健朗。”他也猶豫起來。
按大羲祖製,皇子公主年滿三歲便要去鍾粹宮由年長的嬤嬤教養,一來是怕在生母身邊太過嬌慣,以後難成大氣。二來是怕妃嬪以皇子公主爭寵。三來,則是為防儲君母子過於親厚,將來外戚專權。
不過先帝時便有皇後親自撫育皇子的先例,因此這項祖製也就擱在那裏,需要時用一用,都是由皇上說了算的。我為了將來能親自撫養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願他以玲瓏開這個先例。
我沉思了片刻道:“若是柳妃願意,不如將玲瓏暫交其他妃嬪撫養,待臣妾生產之後再將她接回?”
沈羲遙點點頭。
我浮上和煦笑容:“就怕柳妃妹妹舍不得。皇上可得好好勸一勸。”又擔憂道:“若不是後宮諸事繁多,臣妾怕柳妃兩邊看顧不過來,也不願她們母女暫時分離。”
沈羲遙淡淡笑道:“你就不要勞心了,這有何難,朕直接下旨便可。”他頓了頓為難道:“隻是宮中隻有柳妃生養過,不知誰帶玲瓏合適。”
我笑道:“這倒不重要,左右有嬤嬤呢,隻要善良、溫柔、心細、耐心便好。”
沈羲遙眼睛一亮:“這樣說,怡昭容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我見目的達到,便應和道:“臣妾對皇上新寵倒不熟,但昔日在他處,也聽人說起過怡昭容的善良溫和。她帶玲瓏確實是最佳人選。”
沈羲遙攬住我的肩頭:“是朕不好,讓你在那種地方待了那麽久。不過這些都過去了,以後,你會一直在朕的身邊。”
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皇帝常服肩處的吉祥如意紋密密仄仄,金線生硬,硌得我臉頰微微發疼,而隔著這樣厚的花紋,他身上的溫度我感覺不到。不過久了,便也適應了這樣的感覺,逐漸睡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蕙菊端了熱水進來,見我醒了含笑道:“娘娘可還要再睡一會兒?”
我伸伸腰,隻覺得渾身輕快,人也跟著清朗起來。
“不必了,起身吧。”我說著要下床。
蕙菊嚇了一跳,忙上來製止我:“娘娘忘了,萬禦醫說要臥床三月的。”
我苦笑一下,倒還真是忘了。再看蕙菊神情認真,我想到近日來身子確實不舒服,不敢冒險,便又乖乖躺了回去。
蕙菊一麵擰著熱手巾一麵道:“皇上已經下令,後宮妃嬪每日仍需向娘娘請安,但娘娘無需接見。”
我將雙手泡在熱水中,蹙眉道:“這樣不好吧?”
蕙菊道:“皇上說娘娘一定不答應,但這是娘娘應有的尊榮。”
我輕輕歎了口氣,便也由著沈羲遙去了。自我獲寵,集怨一身,如今有孕更是令後宮嫉恨。而這份尊榮,多少也會讓那些“有心人”有一些忌憚吧。
待我洗漱更衣完畢,蕙菊吩咐小宮女去傳早膳。寢殿中無人,她小聲道:“娘娘,麗妃娘娘那邊,您打算?”
我靠在大迎枕上也不看她,隨意道:“她父親一時半刻不會問刑。你尋個機會告訴她,讓她好生養著自己。”
“孟翰之犯的是通敵之罪,皇上不會處罰嗎?”蕙菊很驚訝。
我搖搖頭,“皇上會處置他,但暫時不會處死。”
蕙菊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淡淡笑道:“你隻跟麗妃說,我有了身孕,不能去見她了。”
蕙菊顯出了悟之色,“娘娘有孕,不宜有血光,所以孟翰之的命能多保些日子。這些日子,他們一定會尋找證據證明是被誣陷的。”蕙菊看著我:“娘娘不怕嗎?”
我“嗬嗬”笑起來:“想他也翻不過天去。”
次日蕙菊便去了繁逝,麗妃知道我有孕又胎像不穩就知道她父親性命暫時無虞,當下十分感激。之後蕙菊無意說到若不是麗妃在繁逝,也輪不到柳妃暫領後宮事宜。麗妃聽了憤憤不平,她與柳妃交惡已久,自然不願見到其風光無限,自己卻哀哀求生,又怕柳妃為難她,當下悲傷難抑哀哭不已。
彼時蕙菊為我斟滿藥茶,又端上薑香梅子,感慨道:“奴婢按娘娘說的采了束王冠百合送去麗妃處。果然,麗妃見到唏噓不已,還說當年與皇上結緣便是因為王冠百合。”
蕙菊歎一口氣道:“當年論及皇寵,麗妃與柳妃不相伯仲,她性格強勢,對待宮人也十分嚴厲,大家都很怕她。有幾次還給了柳妃顏色。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拿起一顆梅子要吃,聽她的話頓了頓:“她生為孟家女兒,既享得了家族帶來的榮耀尊貴,也就要受得起災禍悲辛。”心卻為那句“與皇上結緣”微微抽緊了些。
蕙菊點點頭:“所以還是我們做奴婢的好,跟個好主子以後就不愁了。”
我點點她的鼻頭:“皇帝的榮寵不過一時。最幸福的還是宮外百姓,雖然日子並不奢華富貴,但是踏實和諧。安穩一生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啊。”
蕙菊見我感慨,生怕影響了心情,忙轉了話題揀了宮中趣事來說,我的心情也輕鬆起來。
午膳後照例小憩,我想起一樁事,便讓蕙菊傳怡昭容晚膳來坤寧宮。
這是我回到皇後之位後,第一次與她接觸。
雖然禦醫說我需臥床靜養,但怡昭容來時,我還是將見麵的地方定在坤寧宮的小花園裏。
池塘裏的水清澈見底,碩大的錦鯉身邊多了小隻鯉魚一起遊動。昔日我坐的秋千架上纏滿了藤蘿,小小白花配了蒼翠的葉子,更顯得清新嬌嫩。
涼亭四周掛起湘妃竹簾阻擋夏日陽光。我沏了壺上好的普洱茶,選了幾樣清淡可口的點心,獨自坐在椅子上閑閑看一本書。
不久蕙菊的聲音響起,“娘娘,昭容娘娘到了。”
怡昭容在亭外跪拜:“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昭容請起,請進來吧。”我擱下書本對蕙菊道:“看座。”
怡昭容輕輕走進亭中,始終低著頭不敢看我。我細細打量她,一身煙粉色繡淡綠蔓蔓青蘿的薄紗宮裝乍看之下十分清簡,細看便覺出精致用心。淺綠色顯得她肌膚白皙如玉,煙粉色又襯得整個人水樣溫柔。一頭青絲挽成如意髻,上麵插戴了星點芙蓉碎石與碎玉石製成的花鈿,另有一根銀鑲鬆石珊瑚步搖,垂下細碎的銀絲流蘇。這樣的裝飾十分樸素,與她寵妃的身份不符。
不過她素來都是清雅秀麗的,若是真的金玉滿頭,反而不符她脫俗的氣質。
“昭容請坐。”我指了指麵前的椅子。
怡昭容再施一禮:“謝過皇後娘娘。”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想來驟然被我召見,又是第一次,她心中忐忑也是難免。
她坐下後顯得十分局促,不敢看我也不敢開口說話。我環顧四周,除了蕙菊站在亭外,其他宮女太監皆離得遠遠的。
“昭容不必拘束,本宮聽說昭容最愛普洱,這是今年新貢的,還沒有分下去,你嚐一嚐。”
怡昭容聞言捧起茶盞,小心地看我一眼,愣了愣。輕輕喝了一口讚歎道:“好茶。”再細細一品疑惑道:“這味道??”
我微微笑道:“我近日有些上火,便加貢菊。”
怡昭容點點頭:“這樣配確實不錯,臣妾回去也試試。”她說著不自覺露出一點淺笑來。
蕙菊走進來添茶,笑著對怡昭容道:“昭容嚐嚐這幾樣點心,是娘娘特意為您準備的。”
怡昭容聽了她的話一怔,再看桌上四樣點心,一份桂花涼糕,一份金菊酥,一份紅豆椰奶糕、一份瓜子薄脆,都是她素日最喜歡的。
“娘娘竟知道臣妾喜歡的,臣妾實在感動。”怡昭容離位朝我一拜,語氣略有遲疑道:“臣妾惶恐,不知皇後娘娘召見臣妾有何吩咐。”
我自顧自飲一口茶,語氣輕淡:“本宮不愛那些虛禮,但作為皇後,人前不得不受。此時隻有你我,別動不動就拜就謝的,你隨意些,我也舒服些。”
怡昭容忙回來坐下,但我能從她的緊張神色看出,她根本無法隨意。
我笑道:“本宮知道你緊張,今日找你來是有樁事要勞煩你。所以你不必忐忑害怕。”
怡昭容正要起身,我道:“不必說那些客套話,本宮聽得太多。”
她便又乖乖坐回去。
“本宮找你來是因為玲瓏公主。”我拿起一塊金菊酥遞給她接著道:“你也知道,皇上下旨要本宮好生休養安胎。和妃也有孕,後宮高位的妃嬪如今隻剩下柳妃。”
怡昭容點點頭:“確實如此,皇上這幾年都無所出,所以高位的妃嬪沒變過。”
“如此,後宮諸事隻能托付給柳妃,和妃雖過了頭三個月能分擔一些,但畢竟皇嗣為重,也不能讓她操勞。這後宮的擔子隻能落在柳妃身上。”
怡昭容看著我,知道我下麵說的才是重點。
“本宮想,後宮諸事繁雜勞神,而公主又小需人精心撫育,柳妃難免顧不過來,萬一出了紕漏可麻煩了。於是奏請皇上,將玲瓏暫交你撫養,直到本宮生產之後。今日召你來,便是先跟你打個招呼,以免你到時忙亂。”
怡昭容乍聽之下十分震驚,誰不知玲瓏雖是公主,但沈羲遙十分愛重,柳妃也因此多年寵愛不減。如今她暫理六宮,誰能得到玲瓏的撫育權,等於得到一張皇寵的金牌。
“娘娘,這??”怡昭容跪在我麵前:“娘娘如此看信任臣妾,臣妾定會照顧好公主,不負娘娘所望。”她又猶豫道:“隻是臣妾不曾生養,皇上會同意嗎?”
我扶她起來:“後宮中隻有柳妃生養過,皇上開始也有擔憂。但本宮認為,做人母首先需要善良溫柔,公主的乳母嬤嬤也會一同過去,你隻要將公主視如己出,就一定能帶好她。”
我心中暗道:本宮自然得提前給玲瓏找一個好母妃,待他日柳妃獲罪,她便不用受母女死別之苦了。同時,我也需要拉攏這個沈羲遙的新歡。
怡昭容向我行了大禮:“臣妾謝皇後娘娘,臣妾一定會做好。隻是,”她小心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好奇,為何我將這樣的大禮送給你?”我直接道。
她愣了愣,想來並不曾預料我會如此直白,當下隻能尷尬笑笑,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拉她起來,與她麵對麵站立,看著她閃躲的眼睛道:“難道昭容沒有認出本宮是誰?”我說著將手中絲帕遮去麵頰,含笑看著她。
怡昭容隻看了一眼便連連後退,吃驚地捂住嘴巴,失聲道:“你??你??你是??謝娘?”
我將絲帕擱下,語氣溫柔,笑容溫和:“是的,我是謝娘。”
她不敢相信,又不敢細看我。半晌才道:“可是,你說你是被貶的繡娘,麵容也被毀了。素心??素心也是看過的。”
我失笑道:“若我不那樣說,不畫出傷疤給她看,你會幫我嗎?”
怡昭容抿唇不語,雙手不自覺地握起。她清楚,若我麵貌完好,她怎會幫我?畢竟,一個容貌被毀的女子,無論是誰,擱在哪裏,對她來講都構不成威脅。
“可是,”她扭著帕子道:“天下人都知娘娘在蓬島瑤台養病,為何您會在繁逝?”
我沒有說話,隻品著手中茶水,微風輕拂,帶起簷角金鈴發出“叮當”清脆之聲。太陽開始西沉,收起了猛烈的陽光。
怡昭容似自語般道:“也是,皇上怎會跟天下人說,皇後在繁逝呢?”
我笑而不語,隻將麵前點心朝她推一推,“嚐一嚐吧。”我也捏起一塊紅豆椰奶糕咬一口:“當年若沒有你,也許本宮就死在繁逝了。昔日在浣衣局也多虧了你庇護才能安然無恙。如今,是本宮報答你的時候了。”
“娘娘萬不要這樣講!”怡昭容忙道:“當日幫謝娘不過舉手之勞,也是不忍她一手繡功白白埋沒。”她踟躕一下羞澀笑道:“其實臣妾存有私心,想著若是能獨有謝娘的繡活,至少衣飾上能在宮中一枝獨秀。”她頓了頓再道:“而謝娘在浣衣局身染重病,臣妾怎能見死不救?並不是圖來日有報答的。”
我點點頭,“本宮知道。一個浣衣局的宮女也幫不到你什麽。你自然是無所圖的。”我笑道:“所以衝著你的良善,這份恩情本宮更加要報。”我站起身,語氣帶了寂寞,幽幽道:“本宮身份雖已明朗,但也因為身份,這偌大的後宮裏難有一個交心的姐妹。”
怡昭容忙施禮道:“若娘娘不棄,臣妾願為娘娘臂膀。”
我親手扶起她:“本宮不要臂膀,隻想要一個真心相待的妹妹。你對我有恩,又溫柔善良,是本宮想結交的人。“
“能入娘娘的眼是臣妾的福氣。”怡昭容盈盈笑道。
我坐回椅子上,看著夕陽給小池塘罩上一層金光,再飲一口茶:“所以,玲瓏交給你帶本宮才放心。希望你能好好做一個母親。”
怡昭容斂容跪拜:“臣妾定不負娘娘所托。”
我慢慢咽下茶,這才扶她起來:“小孩子難免淘氣,所以一開始一定會很辛苦。”
怡昭容點頭笑道:“能撫養公主是臣妾的榮耀,何言辛苦。”她理理鬢邊散發:“當年公主出生便由娘娘親自照拂,後宮也有傳聞,娘娘待公主比柳妃更好。臣妾想,若娘娘身子允許,臣妾平日多帶她來坤寧宮玩可好?”
我點頭道:“這自然是極好的。”
一邊的蕙菊輕聲提醒道:“娘娘,禦醫囑咐了,娘娘出來最多一個時辰。”
怡昭容施禮:“請娘娘好生休養,容臣妾先行告退。”
“去吧。”我又道:“今日之事,在皇上下旨之前不要吐露半句,以免有變。”
怡昭容點頭應了才告退離開。
蕙菊扶著我往寢殿走,低聲道:“怡昭容很聰明啊。”
“此話怎講?”我問道。
“別的不說,她能主動提出帶公主過來,便是想到了娘娘的心思。”蕙菊道。
我淡淡一笑:“她入宮這麽久,得寵時間也不短,卻從未被牽扯進爭鬥裏,怎會不聰明呢?”
蕙菊“唔”了一聲,“後宮妃嬪裏,也就屬怡昭容最令人喜歡。”她的唇角帶上笑意:“柳妃清高,麗妃跋扈,和妃冷淡,都令人難以親近,隻有怡昭容待誰都沒有架子,又和氣又大方,宮人們都願意為她當差做事呢。”
她見我沒說話,以為我心有不快,忙又道:“其實若論起和善親切,娘娘比誰都好,隻是??”
“隻是我是皇後,單這身份便令人難敢親近。”我露出笑容:“皇後與寵妃不同,皇後再和善都因這身份令人不敢親近。而寵妃,必得有她與眾不同的一麵,才能長留君心啊。”
蕙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眼到了寢殿,便再無話。
三日後沈羲遙下旨,皇後生產前由柳妃暫領後宮諸事,和妃協管,每日選重要的報皇後定奪,公主交怡昭容代育。和妃身子逐漸笨重,顧不得後宮諸事。柳妃並未因母女分離難過,完全沉浸在手握大權的歡喜中。而這道旨意頒布後,最令人羨慕的,不是執掌六宮的柳妃,而是怡昭容。
怡昭容驟然得到公主的撫養權,闔宮震動。她年輕,並非是最合適的人選。皇帝下旨前又沒半點風聲,連柳妃接旨後都十分震驚,沈羲遙跟她商量都沒有就把玲瓏給了怡昭容。
於是長春宮的門檻幾乎被賀喜的妃嬪們踏斷,再加上玲瓏剛去,怡昭容事事都要留心,很多都得重頭學起。但禮不可費,她又喜靜,一時間迎來送往令她十分苦惱。我便下了旨意令後宮妃嬪暫不去長春宮,這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之後的日子便安靜下來,我日日在坤寧宮調養身子,其他全不費心。大哥從淩府護院、內院丫鬟婆子中選出了淩家世代忠仆的子女,送進來協助坤寧宮的守衛及我的飲食起居。沈羲遙為我能安產,幾乎無所不允,於是這些人入宮就變得簡單。
如此,我隻管放下心來,等待麟兒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