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

之後的幾天我再沒見到沈羲遙。每日清晨會有禦醫為我診脈,按時會有小宮女送來湯藥膳食。也隻有這樣的時刻,那把金鎖才會被打開,與此同時,屋外侍衛銀槍的光芒,卻會更盛一些。

其實,根本不需要那樣一把金鎖,也無需沈羲遙的威脅。我不會離開這裏,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我必須抓住它,成為常使君王帶笑看的傾世牡丹。

這幾天我一直在強灌這個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會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發抖,每閉上眼睛,總有一雙滿含深情的眸子帶了悲傷落在我身上。但我依舊咬牙下了決心,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這是我能夠查清事實、為父報仇、報答恩情的唯一機會。

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重獲沈羲遙的寵愛不難,可重回皇後之位卻必須另想辦法,一個得讓他不得不將我從“蓬島瑤台”接回來的方法。

於是,我仿若無意地向送藥的小宮女感慨,長日無聊,若是能有些打發時間的事來做就好了。

當天午睡醒來,就見窗下小葉紫檀方幾上,已擱了筆墨紙硯與針線繡棚來。還有幾本書,除了熟讀的《女誡》《內則》,還有《春秋》《史記》,甚至還有一本《淮南鴻烈》。

這些書邊角稍有磨損,紙張也非近年所製,想來該是從內庫中尋來的珍稀古本。手指擱在那微微泛黃的紙麵上,直顯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長如蔥管。指上無一裝飾,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種不敢直視的素雅純淨之美。

從前,我從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卻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發揮到極致,展現在沈羲遙麵前。

美色加上才情,才會令他不忍釋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淪落為婢,卻更加悲哀。

約莫三日不見他,這天,我披了件櫻草色銀蓮花短披肩靠在杏黃色五蝠五壽靠枕上,就著從窗棱透過的日光,細細讀一本《春秋》。日光溫暖,不知不覺間隻覺眼皮沉重,捧著書的手也軟弱無力。終於,書脫離了手輕輕掉在身邊,我的身子也軟軟歪向一邊。

有人輕輕扶住了我將傾的身子,小心而溫柔地將我放倒在長塌上,又拿了輕柔的絲被蓋在我身上,之後,把那本落在一邊的書收起。其實在他進入主殿時我便聽出了他的腳步,然後假裝睡著。此時,我微微眯著眼,看沈羲遙細心地在我之前讀到的書頁裏插上一片金葉子,然後才擱在桌上。

我見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轉,翻了個身滑落被子,又發出如囈語般的“嗯嗯”聲。

他果然頓了頓,回過身來重新為我蓋好被子卻不離開,麵上的猶豫之色顯而易見。我不敢再眯眼怕他發覺,隻能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近,之後,兩片溫潤的唇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輕輕“嗯”了聲,微微側了身將自己縮起來,臉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後真的墜入了夢鄉。

次日,我還在喝飯後的湯藥,見到沈羲遙走了進來。

他進來時,我正嫌藥苦不喝,捧在手裏一臉不願地看著旁邊的小宮女。

“娘子快喝吧,禦醫吩咐了,這藥一定要熱熱的喝下去才見效呢。”

這個小宮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遙外唯一能見到的人,我隻知她叫素心,是從外廷選進來的。所以她不會知道我曾是誰,也沒法去打聽。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來確定後,她就會被放出宮去。

素心是富戶人家受寵的小女兒,因為采選不得不進宮,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時有這個機會,她自然訥於言敏於行,事事都做得無可挑剔。

張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遙心裏究竟怎麽想,當下也隻能這樣做。但是稱呼就麻煩起來,喚“娘娘”不妥,喚“夫人”不當,喚“姑娘”不對,喚“謝娘”恐怕沈羲遙會立即要了他們性命,喚“淩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後,隻能折衷按照民間對已出嫁的女子的稱呼,單喚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著她:“我已經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沒好是禦醫說了算的。”沈羲遙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身邊,我一驚,失手將藥碗落在身上。

燙手的湯藥灑在身上,我雖下意識偏了身,但仍有大半灑在腿上。

素心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為我擦拭,沈羲遙已推開她,直接將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開黛色六幅裙,麵露緊張地看著被藥燙紅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時又為他如此紆尊降貴的舉動而莫名不安。

張德海連忙去喚太醫,素心也手腳麻利地換下打濕的墊子,擦幹了長榻。然後怯懦懦站在一邊,想來是嚇壞了。

太醫不久便到,因傷在腿上不便示人,還好有裙子隔著並不甚嚴重。太醫仔細詢問後開了藥膏與祛火的藥茶,便在沈羲遙不悅的眼神中戰戰兢兢地告退了。

“這麽不小心。”沈羲遙終於再度開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劑來。”

素心忙走出去,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倆,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皇上,”我想著如何打開話題,他已走到桌邊,拿起上麵我無事時寫下的詩箋。

“月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自古詩話最映人心,也最動人心,這些詩句,字字敲擊人心。那暗白的簽紙上,還有淚跡斑斑,暈藴了濃稠墨汁寫出的簪花小楷,更顯哀涼。

“如今,是什麽?”他突然看著我問道。

我用沉著堅定的眼睛直視那雙墨靄深深的眼眸,緩緩道:“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算前言,總輕負……”沈羲遙反複吟著這六個字,眼中墨色消退些許,卻又換上了傷痛。

“算前言,總輕負。”他突然朗聲笑起來,隻是那笑在我聽來,格外悲涼。

“你在怨朕?”他用如炬的目光直看著我,聲音格外沉薄:“朕還錯了不成?”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隻得頭扭到一旁。他用手將我的臉扳過來,四目相對,他的眼裏含了戾氣,而我也終沒有躲閃,迎了上去。

“羲遙……”我正欲為自己辯白,並相信自己的話會解開他的心結。

隻是,我的話還未說,張德海突然衝了進來,滿麵喜色。

“皇上,”他高聲道,完全沒有注意此刻殿中情景:“皇上,大喜啊!”

“什麽?”沈羲遙鬆了手,徑直走到外殿,還不忘鎖上那道門。

他們的對話清晰地傳來,令我心中一沉。

“皇上,大喜啊,和妃娘娘有孕了。”

“可確認了?”沈羲遙的語氣帶了激動。

“回皇上話,太醫已確認了!”張德海的聲音充滿歡喜。

“朕去看看。”沈羲遙說著走出了養心殿,甚至沒有朝我投來淡薄的一眼。

我緩緩滑落在地,和妃是這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妃子,論得寵,她不如柳妃、麗妃,但每月定有三四次。她出身高貴卻不若麗妃驕橫,頗具才情卻不像柳妃孤高,容貌秀雅不遜於怡昭容,她性子平和可讓帝王放鬆,家世顯赫可讓帝王所用,而細水般的寵愛,反能長流。

沈羲遙對她,長久不隆卻也不衰的寵愛,其實就如同細水般,反能長流。

沈羲遙自然是歡喜的,如今皇家子嗣單薄,僅玲瓏一位公主。若是和妃能誕下皇子,那麽……我心一緊,浮上恐懼與排斥。若真如此,恐怕她將成為我最大的障礙。

帶著滿心憂愁,我走到桌前,桌上一張宣紙潔白耀目,提起筆想寫些什麽排解心中的愁悶,卻遲遲下不去筆。“啪”,一滴濃墨滴落,在那宣紙上開出一朵觸目的玄色花朵。

那一晚,我是在忐忑和失望中度過的。和妃有孕是大羲朝這麽多年來的期盼。與此同時,她也將獲得帝王更多的青睞與依戀。而我,隻是一個威脅他,謀害他,背棄他,踐踏了他帝王尊嚴,害他同胞相嫌的女人。此刻,相較之下,他應該會更厭棄我了吧。

翻了個身,長夜漫漫,我在沉甸甸的心事中漸漸睡去。

之後的幾天,沈羲遙雖日日在外間批閱奏章,卻再未踏進這裏一步。素心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跟我說,生活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我終日隻能靠做繡活,畫畫與發呆打發時間。

如同籠中鳥,被主人遺忘的鳥。

在新帕子上落下最後一針,那嬌豔欲滴的泣露薔薇盛放在艾綠色的絹帕上,伸伸腰,剔亮桌前雲海二龍戲珠銀燭台上一根紅燭,打算再讀一闕詞就去休息。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很輕卻帶了急促。我細細分辨,那是宦官皂靴落在金磚上的聲音。該是張德海,也隻有他,能在沈羲遙不在時出入此地。

果然,嘩啦啦一響,張德海走了進來。

“娘子,皇上吩咐帶您去杏花春館。“他擦擦額邊並不存在的汗以掩飾心底的慌亂。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張總管,你是說杏花春館?”

張德海訕訕笑了笑,艱難地點了點頭,“還請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襲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麵睡袍道:“請容我換身衣服。”

張德海為難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喚的急……”

他沒再說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並無披風之類遮身的長衣。此刻要我穿著睡袍出去,我是萬分不願的。

張德海似看出我的不願,頓了頓開口道:“還請娘子快一些。”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連忙在四扇四季狩獵圖屏風後換上了一件花青色繡對鶴荷花對襟,將頭發挽一個圓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麵紗,這才隨張德海去了。

這樣一身妝扮,連脂粉都未施半點,實在不宜麵聖。但我私心想著,沈羲遙召我去杏花春館,想來也不是要欣賞我的穿戴吧。

那裏,不過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寢之所,和均露殿一樣是我根本不喜歡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折辱我嗎?

我不敢去想,隻能默默跟在張德海身後,看他手中宮燈在風中搖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黃搖擺的光斑。

“張總管,”我踟躕了下終於開了口:“還請張總管明示,皇上喚我去,是……”

夜風輕柔得吹拂著我腰上垂下的寶藍蓮葉紋絛帶,猶如暗夜中一道流動的碧水。張德海垂了眼簾,半晌不語。

我停住腳步,緩緩道:“張總管,你過來時說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寢的妃嬪突生了狀況?”

張德海砸砸嘴,飛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為難。

我幽幽歎一口氣:“我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但皇上總不至於在那裏臨幸我吧。”

張德海一愣,終於還是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個??怕娘子知道心裏不舒服。”

我淡淡一笑:“總歸我也要知道,不如張總管念在往昔指點一二,也好叫我有個準備。”

張德海的臉色在淡黃色的光暈裏明滅不明,但終於開了口。

“不瞞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獻上了今年的朝貢,除了布帛、金銀等物外,還有……”他不敢看我。

“還有美人,是嗎?”我的笑容溫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去在意。無論我是皇後,還是謝娘,都沒有權利去介懷。

“是。”張德海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今年進獻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貴的四名宗親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賜給了功臣和親王。”

我點點頭,但這些,不是沈羲遙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張德海繼續說下去:“天竺使節說,這四名女子是天竺國中最美最高貴的,是上天賜給天竺的寶物,特意在天竺皇宮教養多年為獻給大羲皇帝的。”

我輕輕一哂,無話可說。

“今夜,皇上傳召了春秋兩位常在,是當中最漂亮的兩位。”張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說下去。

我站定,靜靜站在風中等他把話說完。

張德海看一眼我,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麵,聽見春常說,她們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寶,希望皇上能夠讓她們開開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寶物。”

我仿佛大冬天裏被兜頭澆下一盆雪水,瞬間明白了沈羲遙的意思。

他這是……將我當做了一件物品麽?

張德海說完話便不知如何應對,他一向最善察言觀色,隨機應變,可此時,他也隻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閉了眼,努力平複心潮波動。終於,我浮上一個悲涼的笑容對張德海道:“張總管,我一介罪婦,您還是稱‘咱家’好了。”

張德海搖搖頭,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現在雖喚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還是要喚您皇後娘娘的。”

“皇後……”我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抬頭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光,明月也被濃雲遮住清輝,仿佛灰暗不明的未來,沒有一點希望。

“從太後將我送出宮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我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娘子,”張德海深深喚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曆經歲月滄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邊,說句僭越的話,皇上的脾性怕是沒人比老奴更清楚。”他微笑道:“這麽多年看過來,老奴認為皇上對娘子的感情,並非帝王對妃嬪的喜愛,而是更似一個男子對於女子最純的愛情。”

我搖搖頭:“也許他曾愛過我,但那個人隻是他在幽然亭裏遇到並帶去蓬島瑤台的仙子。而不是有著淩家獨女身份的皇後,也不是那個背棄他,離開他,又與他的手足糾纏不清的謝娘。而我,我愛的是那個視我如珍如寶的羲遙,卻不是丟我進繁逝,又下令全部為太後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頓了頓,隻覺麵上一涼,不知何時竟落下淚來:“我們,都回不去了。”

“娘子……”張德海也浮上哀傷來,他張了張口,卻隻說出一句:“娘娘您錯了,皇上愛的是誰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認為的時間還早。”

我靜靜看著他,腦海中又回想起當年太後的話。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說出更多,但張德海隻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燈籠舉起來,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聲音仿佛從風中飄來一般,帶了無奈與惋惜。

“娘子,還請這邊請。”

我默默低下頭,看自己裙邊上深藍的蓮葉紋刺繡滾邊輕輕飄晃在地磚上,終於邁開了腳步。

前麵,就是杏花春館了。

隔著花梨木透雕魚戲蓮葉紋落地屏風,我安靜地坐在厚重綿軟的碧色荷藻參差波斯長絨毯上。絨毯厚實,踩上去腳踝都能陷在其中,自然落地無聲。所以我自進來起到現在的半個時辰裏,屏風後萬字錦地團壽紫檀大**的沈羲遙,應該還不知道我已到了。

是張德海沒有通報隻示意我走進來。我想,那輕微的開門聲,恐怕並不會驚擾到正在享受番邦女子銷魂滋味的皇帝。

站得久了,腿上微微乏力,我慢慢靠著屏風跪坐在地上,覺得舒服了些。然後,我聽著那邊傳來的放肆的高呼與低沉的呻吟,心已麻木。方才張德海口中愛我至極的男子,召喚我到此,就是為了欣賞他與其他女子的**嗎?

身邊紅燭搖曳,是花好月圓燭。這是民間嫁娶時新房裏必不可少的物件。我想著,往昔杏花春館裏多用普通的福、德字紅燭,今日卻怎麽用上了花好月圓?哦,是了,今夜是春秋兩位常在的新婚之夜,自然該點上一對花好月圓的。

紅燭晃動著發出曖昧的光,透過淡紅的輕紗,那光暈成一團柔和的圓,卻刺痛了我的眼。我如同木偶沒有五感,所以那粗重的喘息,浪**的呻吟,都再傳不進我的耳朵。

隻是,心底有什麽東西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啃噬著最柔軟的部分。我閉上眼,不願再看那投在牆上的糾纏的影子。

手無意掠過絨毯,突然,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竟是一隻柑橘。

哪是產桔的時節,可這分明是一隻飽滿的橘,散發著誘人光澤,還有陣陣清爽香氣。此時我的手已不再受大腦控製,緩緩將橘皮剝開。

“嘶啦”一聲,光潔的桔肉出現在眼前,白絲纏繞的橘瓣整齊飽滿,空氣中也充滿了微酸香甜的氣息,令人開胃。我頓覺胃裏空****的,晚膳那份薄粥根本支撐不到此時。

幽魂般地拈了一瓣,一咬,清甜的汁液溢了滿口,咽下,期待這份甜能緩解一點心中的苦。

可是,這舉動是大不敬的。

“什麽人?”一聲厲喝響在耳畔,我雖聽見了,可還是無所顧忌地又擇了一瓣入口。

“你是何人?怎藏在此地!”另一個尖厲的聲音傳來,我吃驚地發現,春秋兩位常在竟說得一口流利的大羲語言,果然是“悉心”教養多年為獻給大羲皇帝啊。

“哪裏來的丫頭,竟如此不識規矩。”這聲音傲慢且憤怒,並且近在咫尺。我看到一雙白淨的腳出現在眼前,順著這雙腳看上去,一個高鼻深目的女子披一件薄如蟬翼的杏花寢袍站在我麵前,滿臉怒氣。

我站起身,朝那邊**看一眼,沈羲遙披了件秋香色織金雲紋寢袍,帶了若有似無的嘲諷挑釁的笑容,微微偏頭看我。他身邊還有一名身材曼妙片縷未著的女子,朝我直瞪眼。

我驚歎於春秋兩位常在驚人的美貌與傲人的身材,卻又惋惜。到底是外邦女子,不懂禮儀規矩,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一個好腦子。

我能在這裏就一定是皇帝召喚而來。此刻,皇帝還沒說話她們就對我厲聲嗬斥,若按大羲律法,這算不敬之罪。反正不過是貢品,沈羲遙無須考慮邦交,怕是很快就要失寵了。

我朝沈羲遙穩穩當當行了個大禮:“皇上,民婦蒙您召喚候在此處。不想惹惱了兩位常在,還請您發落。”

這下,春秋兩位常在的眼神從憤怒變成驚訝。她們看看我,再看看沈羲遙,然後對視一眼,露出疑惑與不屑的眼神。

沈羲遙笑起來,笑得邪魅,笑得令我渾身打顫。

“你們不是想看看我大羲最美的珍寶麽?”他沒有看兩位常在,而是將目光牢牢鎖在我身上:“卸下你的麵紗吧。”

生來的骨氣與自尊令我隻將頭轉向一邊。

“把麵紗卸下來讓她們看看,什麽才叫天姿國色。”沈羲遙含了笑意,口氣如春風般溫和,可聽在我耳中,卻有著寒冬般的冷酷。

我跪在地上:“民婦蒲柳之姿,難當天姿國色之詞。”

“卸下麵紗,難道你要朕說第三遍?”沈羲遙的聲音驟然冷下來,似一把冰錐紮進我的身體。

我咬咬牙,有一頭撞死在柱子上的衝動。

但是,我平靜地,緩慢地,仿若幽魂一般將麵紗摘了下去。

春秋兩位常在死死盯著我的臉,又相互看了看,她們身上滿當當的自信瞬間如潮般退去。一個抿了唇眼神飄忽,一個使勁揉著衣襟。

“來人。”沈羲遙的聲音懶懶地。

“皇上,您喚奴才?”張德海垂著頭進來。

沈羲遙的聲音有說不盡的邪魅,他斜靠在大迎枕上,一雙銳目落在我身上,淡淡道:“帶下去吧。”

一位常在臉上露出歡心笑容,走到沈羲遙身邊欲挽住他的胳膊。

“皇上,方才您還沒盡興吧。讓我們再來服侍您。”她的聲音嬌媚,仿若無骨般偎在沈羲遙身畔,目光裏帶了得意與挑釁看向我。可是她說得如此露骨,失了妃嬪該有的高雅之氣,在紅幕漫漫的杏花春館中,那本不留餘地的美貌,此時更顯俗豔。

我全不在意,甚至覺得輕鬆起來,不由就露出楚楚淡笑,朝沈羲遙緩緩施禮,攏攏裙子重新將麵紗戴好,打算跟張德海走出去。

“張總管,我們走吧。”我的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

張德海卻搖搖頭,沒有動。我不想再待下去,徑直朝門外走去。

“站住。”沈羲遙的聲音傳來,透出絲絲不悅。

回頭,他已走下床榻,秋香色織金雲紋寢袍上烏黑的幾縷發散下來,少了帝王的威嚴,多了些邪魅之態。令人驚豔的同時,那眼中的陰隼又讓人畏懼。此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一位常在欲挽住沈羲遙的臂膀,被他一把甩開。

“帶下去。”他的語氣裏有明顯的不耐煩。

張德海“諾”一聲,還未有所動作,另一位常在開口了。

“還站在那裏幹嗎?不知禮數的丫頭。滾!”她染了丹寇的食指指向我,眼裏有嫉恨,語氣中是催促。

我突然笑起來,無法壓抑。這便是天竺精心為沈羲遙**出的女子?出身高貴,性情溫和,謹言慎行,皇妃氣度?為何我覺得還不如青樓花魁氣質的萬分之一。

“快滾!”那常在推搡了我一把。我沒有躲閃,任由她尖細的手指用力戳在我身上,仿佛這樣可以平息她們心底的驚慌。

沈羲遙的臉色,在那根手指觸碰到我身體時,變得如暴雨前的雷霆一般。

“張德海!”沈羲遙的聲音充滿了極力克製的怒氣。

“兩位娘娘,請隨老奴出去吧。”張德海朝春秋兩位常在低聲道。

“什麽?”一人被張德海的話惑住,不可置信地看著沈羲遙。

“皇上,您是要我們出去?”她的語氣裏全是不信。

沈羲遙似不願再忍,也不想再廢功夫。他上前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毫不理會旁人,就朝床邊走去。

我閉上眼,不願去看能預計到的接下來我要受的恥辱。

我感受到沈羲遙臂彎裏的力度,不知兩位常在走還是沒有。我隻知道自己被放進一團噴香柔軟之中,就像落入雲端。然後,身上的衣衫被褪去,肌膚**,有微涼的感覺。

沈羲遙的身體壓下來,他的聲音魅惑地響在耳畔。

“還是謝娘,天下最美啊。”

隨著這句話,他突然一用力,並沒有上次那樣疼,但卻仍令人不適。我不禁“哼”了一聲,皺了皺眉。淚,克製了許久後終於滾落,浸濕了清瘦的麵龐。

沈羲遙停了一下,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麵頰,帶走冰涼的淚珠。然後,他的吻細密地落下來,動作也輕柔許多。

“不……”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但卻將剩下的話咽進肚子。我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讓他停下來。隻是眼淚控製不住。

“哭什麽?”沈羲遙側了一點,身上的重量大半離開了我。

我搖搖頭睜開眼,不願去看自己片縷未著的身軀,隻能將目光別在一旁。

一隻被剝掉半邊的橘映入眼簾,一半是光潔的皮,一半是新鮮的肉,孤零零落在地上。它本該被放在鬥彩蝶戀花盤中,被貴人用纖纖玉指緩緩剝開,然後品評它的甘美。不該如同此刻被棄在地上,最終被扔進泔水桶中,白白可惜了進貢時的一番周折。

沈羲遙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隻橘。

“你在看它?”他不解道:“有什麽好看的?”

我點點頭:“可惜它就這樣被拋棄了。”

沈羲遙一笑:“誰說它被拋棄?”說著將橘從地上撿起,遞到我麵前。

“能被你看一眼,就不算可惜。”他說著,將橘皮全部剝去,自己吃了一瓣,點點頭,再摘下一瓣遞到我的嘴邊。

“這樣就不可惜了吧?”他淡淡笑著,溫情如往昔,仿佛那些過往全未發生。

我不由微微張口,想要去嚐嚐那酸甜的滋味。

在我的唇堪堪碰到橘瓣時,沈羲遙反手將它丟在一邊。他的吻突然落下,密實而柔情,纏綿不盡。有那麽一刹那,我覺得,他為了這個吻,已經壓抑了很久。

我聽見他粗重的喘息響在耳邊,呼吸輕拂著我的耳廓,有令人顫栗的微癢。我感受到他的熾熱,自己也逐漸被融化在這滿眼的**紅色之中。

睜開眼,床幃將天光牢牢遮住,暗沉沉辨不出時辰。我想著張德海還沒來,怕還是夜半。隻是渾身酸痛又渴,想喝盞茶舒展一下。一動,發現自己被沈羲遙緊緊擁在懷裏,竟半分動彈不得。

我試著掙脫,他卻擁得更緊,但呼吸平穩,依舊是在熟睡之中。昨夜,他該是累極了。

我嚐試著掙脫出一隻手來,將那杏花春影的床幃掀開一角,一道強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赫然發現已是金光漫天了,心中一驚,怕是要過了早朝的時間。

“什麽時辰了?”沈羲遙被強光驚醒,睡意朦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與此同時,一股力道從腰際傳來,我又被拽回進一個溫暖懷抱之中。

我不敢看他,更驚慌於他上下遊走的手。

“皇上,該早朝了。”我穩了穩心神,正色道。

沈羲遙一邊懶洋洋坐起身,一邊道:“什麽時辰了?”

他說著也掀開床帷,隻一掃,身上慵懶的氣息瞬間消褪,甚至眼神都仿佛剝開烏雲的日光,變得晶亮起來。

“張德海!”他揚聲喚道,同時下床拿起掛在旁邊的中衣。

我也跟著下床,披了件外袍,為防止有人進來看到我的容貌又戴了麵紗,之後立刻幫沈羲遙穿戴起來。

“張德海,張德海!”沈羲遙再次喚道,有點不悅。

我卻疑惑,按理說張德海在沈羲遙身邊那麽久,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門開了,更多的天光灑進來,我微微眯了眼,手下卻沒有停頓,為沈羲遙係著玉石腰帶。

“給皇上請安,皇上有何吩咐?”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太監。

“什麽時辰了?”沈羲遙自己扣著襟扣,聲音還算平和。

“回皇上話,五更天了。”小太監跪在地上道。

“怎麽不叫醒朕?張德海呢?”沈羲遙語氣嚴厲,但我能感到他微微舒一口氣,離上朝尚有兩刻鍾。他一向勤政,輕易不廢早朝。

小太監嚇得發抖:“回皇上,您允了張總管今日的假,他天不亮就出宮去了。”

沈羲遙點點頭,之後卻更加不悅:“是你替他值夜?怎麽不叫醒朕?”

小太監幾乎全身都趴在地上,身子如篩糠般顫抖。

“奴才來喚過……”他低聲欲辯解。

我不想他受責罰,打斷道:“快將早膳送來,傳肩輿,找腳力快的太監抬。”

小太監看了看沈羲遙,又看看我,不知所措。

我也有些惱了,此時每一臾都十分寶貴。這小太監呆頭呆腦,不知張德海怎讓他來頂替。

“叫李德全來。”我拿過龍靴為沈羲遙穿上,嚴肅道:“張總管出宮就該他來主事的。真是糊塗。”

“還愣在這裏做什麽,快去。”沈羲遙滿麵的怒氣道。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柔和一笑:“皇上息怒。”我說著拿來犀角梳子為他梳發,又勸道:“這裏一應俱全,早朝所需用具想來都備下了。那小太監想是膽小,喚過一遍不敢再喚了。”我微微笑著,隻盼沈羲遙不要怪罪他們。

好在殿裏備有清水,我遞上一杯水供他漱口,又浸濕一塊帕子為他淨麵,手剛碰到他輪廓分明的臉,就被他緊緊抓在手中。

“薇兒……”他柔聲喚道。我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為他擦麵卻不看他的眼。

“皇上,早膳備好了。”李德全是大內副總管,匆匆而來額上全是汗。

沈羲遙看都不看他,麵無表情。

“皇上,”李公公低聲解釋道:“奴才不知您宿在杏花春館,正挨宮尋呢。”

我打斷他的話,施禮道:“皇上,要趕去早朝了。”

沈羲遙的目光在我身上凝注片刻,終正了正衣冠,大步走了出去。

門打開時,耀目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隻有一個金黃的身影消失在滿世界的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