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無圓缺處重修補

長春宮建在西六宮最右,挨著禦花園曲徑通幽的入口,是個二進院的宮殿。前院正殿麵闊五間,黃琉璃鋪出歇山式屋頂,簷脊安放五個走獸,簷下施以單翹單昂五跴鬥拱及彩繪蘇式彩畫。左右東西配殿各兩間。

進入長春宮中,掀開棉簾,一陣熱氣撲麵而來,之前一路走來渾身凍得發僵的身體仿佛活過來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磚墁地,門窗飾蝠紋,主位上高懸沈羲遙手書的“敬修內則”四字。東西配殿分別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錦地花卉屏風與透雕球紋錦地孔雀屏風隔開,透過透雕花鳥的間隔,可以隱約看見裏麵水紅色的錦帳。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宮女太監,徑自進了她東配殿的寢室,而惠兒則引我去了後院。

後院還有正殿一間,左右配殿兩間,也都是黃琉璃瓦硬山式頂,也飾有蘇式彩畫。

在後院的西配殿裏,擺著一幅繡架,還有繡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繃,各色絲線挽成一團擱在一邊,看上去五彩斑斕。

“謝娘你就在這裏繡,我去拿些茶水點心來。”惠兒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幫忙,就讓門外的鈴兒去取。”

我點點頭,目光在各色絲線上掃過,拿起一團金色絲線細看了看,回身道:“惠兒姑娘,還請昭容娘娘來一下。”

“啊?”惠兒見我神色嚴肅,也不問緣由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怡昭容進來了。她此時已經換過一身水色底寶樹綴蝶紋的對襟,配淡藍色六幅羅裙,看上去如水邊飛舞的藍色蝴蝶一般淡雅動人。

“謝娘,怎麽了?”怡昭容語氣緊張。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這金絲線不行。”

“什麽?”怡昭容臉上顯出震驚來:“都不行麽?”她快速走上前,指著麵前幾種金絲線道:“都不行?”

我點點頭,指著荷包道:“娘娘看這金龍,是否透出一些銀光?”

怡昭容接過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線配明黃,繡工再好也顯得俗氣。這荷包上的金線其實是兩股金絲紐一股冰蠶銀絲製成的。因此隱隱有一份銀光,顯得龍似浮在一層光暈裏。而這裏的金線都是普通的,用這些補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那你說怎麽辦好?”怡昭容盯著我問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決心道:“請娘娘找幾個巧手宮女來揉絲線,我這邊拆掉重繡。”

“啊?”怡昭容身邊的惠兒發出一聲驚呼:“拆掉重繡?你能保證繡得一樣嗎?”

怡昭容也帶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氣:“隻要昭容娘娘能信得過我。”

怡昭容擺擺手:“罷了,隻要你能弄好怎麽都行。”她眼裏有些須無奈之色,但轉眼變得嚴肅:“隻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發現繡工有異,我們都會被嚴懲的。”

我不明白地看著怡昭容:“一個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這是皇後娘娘親手繡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須臾都不離身,可是要緊的不得了。所以你應該清楚後果。”

我迎上怡昭容帶了壓迫的眼神,心裏卻根本沒在意。“娘娘,請容謝娘一試,任何後果謝娘願一力承擔。”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將荷包遞給我:“我能依靠的,隻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過寶瓶蓮花雕紋的窗子濾進來,在腳下厚厚的海藍繪冬梅的絨毯上添上一幅並蒂蓮花水墨圖。我借著澄明的日光,仔細將一根金絲劈成六股取兩股,再把冰蠶銀絲分成三股取一股,細細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來長春宮裏擅長針線的宮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樣子準備絲線,我便隻需專心繡出那一模一樣的金龍。

取過一根根絲線,從細小的針眼裏穿過,然後,先以蘇繡繡出萬福萬壽的底紋,再以京繡繡出活靈活現的龍鱗,之後以粵繡繡出飛揚的龍首龍爪,最後,綴上黑金石做龍眼,這樣一個荷包方才繡成。

我手下飛針走線,因為是自己繡過的,所以一經一緯都熟稔於胸,再加上之前靠賣繡活為生,繡工已熟練至極,幾乎就是憑著記憶深處的那份感覺,在明黃的荷包上,繡出一模一樣的盤龍來。

或許,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澀之際,在飲一口茶之時,我也環顧了這精巧雅致的長春宮後殿。當年,我會在無事的午後,坐在坤寧宮後院的西側殿中,點一把蘇梅香,對著日光,帶著一顆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細地在明黃的絹上繡出雲中盤龍來。

那時的日子,在沈羲遙的守護下,每日裏最掛心的,無非是如何能將這金龍繡出神俊,繡出脫俗,繡出傲藐眾生的氣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國之君,蒼生之主。也因為並無其他要事,隻有費盡了心思將這繡品繡到極致。而每一步,我都親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繡的過程漫長,每日隻是寥寥幾針,每一針卻都是深思熟慮之後落下。隻依稀記得,西側殿外一株桃花發了初葉,綻了新花,繁了枝頭,墜了落英……但是那個傍晚,我將它隨手遞給沈羲遙時,他眼中的光比整個坤寧宮所有的燈火還要燦爛,而他麵上的歡喜仿佛綻開的煙花,那份光芒令人無法直視。就好像,這荷包是這世間最難尋的寶物一般。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用滿含深情的口氣在我耳邊低語:“薇兒,你送了我這樣好的東西,我很歡喜。”

如今,我坐在他新寵華麗的宮室裏,看著手上的絲線,看著那漸漸成型的金龍,曾經的幸福早已消失。他依舊會戴在身上,由另一雙纖纖素手為他仔細係在玉石腰帶上。或者,兩人在一雙紅燭下品評這荷包的繡工,言笑晏晏。而我,今夜之後,便會回到浣衣局那狹窄的床鋪上,明天等待我的,是仿佛永遠也洗不盡的衣服,默默數著還要有多少日子,我才可以出宮。

我的唇上緩緩浮起一絲冰涼的笑容,好在有麵紗的遮掩,不會被人發現。眼角微涼,不知何時,竟有一顆淚珠掛在那裏。我輕輕抬手,隨意將那滴淚拭去,就好像拂去衣上一點塵埃一般。

怡昭容在我將荷包拆完後便回去寢殿,隻留了幾個宮女幫忙。惠兒不無得意地對我道:“方才張公公來,說皇上晚上要在長春宮用膳。”然後皺皺眉看著我手下的荷包,砸砸嘴道:“謝娘,你可得趕緊繡,一定要在皇上來之前做好啊。”

我一言不發,將各種繁亂的心緒拋在腦後,手下卻越發快起來,隻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將那荷包繡成一模一樣。

待金龍成型一半時,怡昭容過來了。我隻以為她來看看進度,不想她一進門便接過宮女手中的絲線,坐在一旁揉搓起來。

“娘娘,這等活計還是讓奴婢們做吧。”惠兒忙道。

“你們做你們的,多我一人能快些。”怡昭容的笑容仿若春日梨花,柔美得令人心醉。

她既然這樣說了,自然也無人反對,隻是人人手下都愈發麻利起來。

惠兒端來茶水,順便也給我手邊的茶盞添滿。怡昭容隨意掃了一眼我手上的荷包,滿眼的震驚與驚訝。

“謝娘,你繡的真好。”她讚許著:“我沒想到,你隻看了一下就能繡出一模一樣的。”說完,又不無懊惱地補一句:“我在這繡工上實在沒有天賦,也隻能弄弄筆墨。”

我淺淺笑道:“這是糊口的本錢,做的不好怎麽行。娘娘是官家千金,如今又是皇上寵妃,這等小事自然不需要經手了。”我頓了頓又道:“而且這種繡活十分費眼耗時,娘娘要時刻陪著皇上,自然也沒有時間啊。”

怡昭容並沒有因為我的話釋然,她幽幽歎一口氣道:“可皇後娘娘出身更高,宰相獨女,重臣巨賈之妹,入宮前的日子恐怕公主都比不上,卻一樣事事拔尖。”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聲音中有自卑:“這荷包是皇後娘娘親手繡的。我還聽說,她撫得一手好琴,做得一筆好詩,跳得一身好舞。皇上對她做的荷花酪念念不忘,還有她穿衣化妝的品味,至今還被宮人模仿。”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皇後娘娘如今都不做這些了,所以大家才覺得珍貴,再加上她本來的身份,就更顯得難得。因此評價才會這樣高。”我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在說天氣很好一般。

怡昭容搖搖頭:“無論怎樣她確實無人能及,如今她身在病重,皇上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憂心得不得了。唉……”怡昭容深深歎一口氣,姣好的臉上出現寵妃不該有的哀戚:“我們這些人,再得寵,在皇上心裏又能有幾分重量呢?恐怕,連皇後娘娘萬分之一都不及吧。”

“娘娘如今這般得寵,在皇上心裏的位置自然也是無人可及。而且,若是皇上心裏沒半點娘娘,又怎會對娘娘這般寵愛呢?”我努力將語氣做的輕鬆:“我聽惠兒姑娘說,皇上召幸娘娘最多,連柳妃和麗妃都比不上呢。”

“我這算什麽啊。”怡昭容擺擺手:“當初,皇上可是每日都會在皇後娘娘那裏用膳,也幾乎夜夜由皇後陪伴的。”怡昭容突然自嘲地笑笑:“瞧我,竟說起混話來了。我怎麽能和皇後娘娘相比?要是被皇上聽見,一定會遷怒於我的。”

“隻是提一提皇後娘娘,也會被遷怒嗎?”我不解地問道。

怡昭容點點頭:“我聽人說,恐怕皇後娘娘是熬不到春天了。皇上心裏最看重皇後娘娘,一提起就會想到這些,因此,咱們才不敢在他麵前說。更何況,別說我一個小小昭容,就連生了公主的柳妃,出身高貴的麗妃、和妃,在皇上心裏又有什麽資格與皇後娘娘相提並論呢。”怡昭容掏出絲帕抹了抹眼睛,換上一個無奈的笑容。

惠兒嘴快道:“先前一個李常在很是得寵,也不過是問了問皇上她的肌膚能否與皇後媲美,就被貶為宮女丟進浣衣局。據說當日皇上氣的摜了杏花春館裏一隻羊脂玉瓶。連張總管都說,從未見過皇上發那麽大脾氣。”

我的心中冷笑著,沈羲遙此舉在外人看來,就是他深愛皇後如斯,情深意濃無人可取代的表現吧。

若是愛我,怎會丟我在那冷宮中一年都不聞不問,讓我幾乎慘死其中?

若是愛我,怎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另立新寵,恩愛甜蜜?

若是愛我,怎會明知我在那裏,還下了冷宮諸人為太後陪葬的命令?

隻是,我又有什麽資格讓他還繼續愛我呢?

心中酸澀脹疼得厲害,我不由咬緊了嘴唇,眼睛隻盯著手上的繡活,不知該如何安慰怡昭容,也不知該如何平複自己的心。

屋子裏突然有一刻的靜默,空氣仿佛凝膠一般,充滿了尷尬。還是惠兒機靈,給怡昭容的杯中斟了茶,又對我說:“謝娘繡了大半天,要不要稍稍歇一歇?你午飯沒怎麽吃,我去熱一碗羹,再拿些點心來吧。”

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多謝惠兒姑娘,不過點心會弄髒手,羹湯便好。”

惠兒笑著下去了,怡昭容坐到我身邊,再不提任何有關皇後的話題,隻是隨意詢問著我的針法,提出一些疑問。

喝下一碗魚茸香米羹後,我便專心繡著金龍,偶爾喝一口水連話都不說,隻聽著怡昭容與惠兒她們閑聊。直到暮色四合,針刺進明黃的絹上,繞一繞打一個結,我放下手裏的荷包,揉一揉酸澀的眼睛,長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鬆下來,這才微笑地將荷包遞給怡昭容。

“娘娘看看,可還有什麽問題?”

怡昭容眼睛放出光彩,給她整個人都添上了一層亮色。她將那荷包在手裏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個不住,半晌才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向我的目光裏已多了感激和讚賞。

“簡直一模一樣,不,就是一模一樣!”怡昭容輕輕搖頭:“謝娘,你的繡功太厲害了。”

我微微屈膝:“娘娘過譽了。”

“謝娘,浣了手喝口湯歇一歇吧。”她小心翼翼將荷包放在一個托盤上,對我道。

我到後間洗了洗手,那盛水的盆子銅盆裏漂浮著幾朵花瓣,在這樣的季節裏很是難得。洗完四下看著,沒有手巾,正想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突然一塊帕子遞了過來。

我抬頭一看,怡昭容正笑盈盈看著我,手上是一塊水色絲帕,沒有任何繡花,是最簡單的樣子。

“多謝娘娘。”我擦了手,拿著那帕子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這帕子就賞你了。”怡昭容看出我的為難,笑道:“快出來吧。”

見我出來,惠兒適時端來一碗湯。那湯盛在一隻白底杜鵑青花瓷碗裏,有清透的色澤與淡淡的香氣。

接過碗的一刹那,我的心裏有一點忐忑。但是看著怡昭容柔和的目光,我還是輕輕飲了一口。

是一碗甜湯,蜂蜜與桂花的味道留在唇齒間,令人心情都舒暢起來。

我端著那碗,突然想到之前怡昭容提到的荷花酪,便道:“娘娘這湯味道清甜真是好喝。”

怡昭容還沉浸在繡好荷包的喜悅中,聽我這樣講,麵上的笑容更盛,語調也十分輕快:“你若喜歡,多喝兩碗嘍。”她說著對一宮女道:“再把相配的點心端來給謝娘嚐一嚐。她繡了一天,也累壞了。”

“謝過娘娘。”我端著那碗再飲一口,仿佛隨意道:“這裏有桂花的香氣啊。”

怡昭容點點頭:“是用桂蜜調製的。這桂蜜是由隻采桂花蜜的蜜蜂所出的蜂蜜而製,因此味道與香氣十分純正。”

我“哦”了一聲:“果然難得。”

惠兒在旁邊得意道:“娘娘就喜歡花香,所以皇上將各式花蜜都賞了娘娘煮粥用呢。”

我微微垂了眼簾:“娘娘的恩寵,這宮裏也是獨一份呢。”

怡昭容歎口氣:“隻是我最愛的荷花,那蜂蜜調出的味道卻變了。”

“蜂蜜甜味較重,而荷花清淡。”我微笑對怡昭容說:“蜂蜜的香甜自然與花本身不同。奴婢不才,但私心想著,花蜜多在花蕊上,若是以整朵花熬製的水煮粥,再調以花蕊與隻有甜味的雪花洋糖,味道一定更佳。”

怡昭容眼前一亮:“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倒是可以一試。”之後對惠兒道:“你按謝娘說的,吩咐小廚房試一試。”

惠兒依言下去了,我看看天色,起身對怡昭容道:“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得趕緊回去浣衣局了。”

怡昭容似沒有聽到,隻是拿起那荷包再看了看,我以為她還有什麽不放心之處,便等她開口。

“我這樣看,根本看不出有哪裏不同。”怡昭容眼裏有一絲疑惑,她看著我,笑容淡下去:“就好像,這本來就是你繡的一樣。”

我連忙後退一步行了個大禮:“昭容娘娘請別開玩笑了。萬一被人聽去,奴婢死一萬次都不足矣啊。”

怡昭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輕輕撫摸著荷包:“你這樣的好手藝,待在浣衣局實在太可惜了。”

她說著拉起我的手,那雙曾經白皙如上等羊脂白玉的雙手因長期在水裏泡著,又要大力揉搓衣物,此時已經遍布了老繭。唯有那份白沒有變,隻是光澤不再,細嫩全無,徒留帶了死氣的青白。看上去反而令人心驚恐懼。

“這樣一雙手,隻洗衣服可惜了。”怡昭容的眼裏露出憐惜來,她的語氣溫柔如水:“可惜你的臉被毀了,不然在我身邊該多好。”

我垂下頭:“謝娘謝娘娘厚愛。隻是奴婢一心想滿了二十五歲出宮。還請娘娘成全。”

“你都沒有家人了,在宮裏不好嗎?”怡昭容問道。

“宮裏雖吃穿無憂,但是太過危險,我們這樣的低等宮人,一個不慎就會丟掉性命。宮外雖苦,但是卻是自由身。”

“可若你出宮去,我會覺得很可惜。你這般聰慧,若能待在我身邊,我也有個可以信賴的人。”怡昭容偏了頭,看我眼神如同看一件珍品。在她心裏,我承了她的大恩,就是來世結草銜環報答也不為過。而且,做寵妃的心腹是每個宮女的夢想。我沒有理由不願意。

我慌忙道:“娘娘,奴婢隻想出宮,還望娘娘成全。”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眸深深,末了還是歎了口氣:“好吧,來日方長,我說的話你且細想想。若是願意了,我必不會虧待你。”

“多謝娘娘厚愛。”我的語氣恭謹。

“等會兒讓惠兒送你回去。”怡昭容說著,從桌上小屜中取出一個荷包:“這些就賞你了。”

我接過,裏麵沉甸甸頗有分量,想來該是銀子。當下也不推辭,謝過收了起來。

“之前我說的那些……”怡昭容頓了頓:“關於皇後娘娘……”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施禮道:“奴婢惶恐。先前奴婢專心修補沒聽到娘娘說什麽,還望娘娘恕罪。”

怡昭容一愣,停了片刻才扶我起來:“謝娘……”她沒有說下去,隻是眼中分明有著釋然。

我隻做不見,微微垂首,做出一幅恭順模樣。

“娘娘,奴婢已經吩咐小廚房做下了。”惠兒笑吟吟走進來:“方才皇上身邊的德公公來傳話,皇上頃刻便到,娘娘快去準備吧。”

怡昭容臉上頓時露出無限歡喜與甜蜜來,她看一眼我,如荷瓣般的臉頰上多了一抹嬌人的紅暈。

“謝娘,”她的聲音溫柔如新發的嫩芽:“你這時回去怕也沒飯了。惠兒,你去廚房拿些飯菜來,等謝娘吃完再送她回去。”她說罷匆匆走了,步履輕快帶了雀躍。

我緩緩坐在矮凳上,朝惠兒抱歉一笑:“還得麻煩你了。”

“無妨的。”惠兒並不在意:“你為娘娘做事也累壞了,吃頓飯是應該的。”她笑道:“你且等著,方才我看到咱們的飯菜已經好了,這就去拿來咱倆一塊兒吃。”

我確實餓了,又隻是個小小浣衣婢,也沒什麽好推辭的,就如同怡昭容賞的那銀子一樣,若是我拒絕了,反而會讓她另眼相看。

隻是,沈羲遙要來長春宮用晚膳,我的心突突跳著,若是被他發現我在此,,他恐怕隻會震怒吧。我想著,便決定早點吃完趕回去。

不一會兒,惠兒端了飯菜進來,一碗碧梗飯,一盤燴肉脯,一碟油鹽炒枸杞芽,一份抓炒腰花以及一盆蛋花湯。飯菜有幽幽香氣,與浣衣局裏終年冷冰冰無味道的食物不同,無論色香味都令人食欲大開。而這樣的吃食,我幾乎一年半都沒吃過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筷子抓在手上,碧梗飯入口的一刹那,我幾乎要流下淚來。而那些菜,每一口都刺激著我的味蕾。那一刻,從幼時起養成的規矩習慣全拋到一邊,就如同一個最普通的百姓般,我迅速地吃著,直到碗中空空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連身體也隨之放鬆,悠悠靠在軟枕上。有那麽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在坤寧宮的日子,習慣性地端起一盞茶漱一漱口,正疑惑怎麽沒有水晶盆在旁邊時,陡然意識到,這裏是長春宮,而我,不再是淩雪薇了。

我尷尬地看一眼站在一邊悄悄打量我的惠兒,歉意一笑,可口中茶水咽也不是,不咽又沒地方吐,一時為難起來。

惠兒見我麵色異常,關切道:“謝娘可是內急?”

我隻能做出當下唯一也是最合理的動作,點點頭隨她去了茅廁,這才將茶水吐出來,含得久了,臉頰都微酸起來。

“多謝惠兒姑娘。”我欠欠身:“我吃完了,勞煩你帶我回去。”

“稍等一下。”惠兒道:“我去看看娘娘有沒有什麽吩咐。”

她說完便走了。我站在後殿門邊,看院中一株臘梅,此時將將綻開幾朵花來,淡淡梅香若有似無地傳來,帶了冬日冷冽的空氣,令我的神智清明起來。

前院傳來嬌笑聲,又有小太監的聲音遠遠傳來。

“娘娘快準備著,皇上已出養心殿了。”

“娘娘,您先進去吧,站在這風口上著涼可怎麽好?王公公不是說了麽,皇上才出養心殿,過來還得一陣子呢。”是惠兒的聲音。

“你去送謝娘回去吧。蘭兒,把披肩拿來。我要第一個看到皇上。”怡昭容的聲音落在梅香中,情意深深。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掐下一朵半開的梅花,待回過神來,自己卻嚇了一跳。我是怎麽了?為這一句話犯了嫉妒?不可能,我愛的是羲赫啊。

“謝娘,”惠兒走回來:“咱們走吧。”

我匆忙將那梅花別在發髻上,回過身時已將紛亂的思緒收起,麵色如常道:“有勞了。”

我跟在惠兒身後,按照禮數需向怡昭容告退才可離開。正巧她此時就站在正殿門前,一雙眼望著宮門口,滿含了殷殷之色。

從側麵看去,她身姿高挑,一件月白團雲紋底的披風中露出鵝黃色散花飛蝶的六幅裙子,整個人恰如一簇清芳水仙。長春宮殿前懸的燈籠透出月色般的燈火,籠在她身上,給她本就秀美的俏臉罩上柔和光暈,看去又似月中仙子一般動人。

我正欲上前,隻聽長春宮門外傳來拉長的一聲:“皇上駕到。”

我心中一陣狂跳,邁出的腳又縮回來,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躲進宮牆的陰影裏。

“臣妾參見皇上。”怡昭容款款下拜,眼睛落在走進來的沈羲遙身上,帶了眷戀愛慕之色。

沈羲遙一身明黃色吉字回紋錦袍,披了黛色黑貂毛披風,頭上隻戴了日常的金冠,唯有皂靴上一對出雲金龍彰顯出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我看著他臉上的溫和笑容,挺拔身姿,不知為何隻覺得,在與黃家村時相比下消瘦了些的背影裏,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麵而來。

“昭容請起。怎麽站在外麵?別著涼了。”他的聲音裏充滿關心,而那雙含了深情的眼眸落在怡昭容身上,有無盡的寵溺。這樣的語氣,曾幾何時,也是日日響在我耳畔的。

“臣妾想早點見到皇上才在這裏等待。”怡昭容麵上笑容愈發柔媚:“皇上請進,臣妾準備了好東西給皇上。”

“哦?是什麽。”沈羲遙似來了興致,攬過怡昭容的纖腰走進殿中。突然,他猛地回頭,目光掃向我與惠兒站的地方。我隻躬身將自己隱在黑暗中,悄悄看他,他的臉上閃過一層茫然,又微微搖了搖頭,無奈的笑容一閃而逝。

“皇上怎麽了?”怡昭容關切道。

“沒什麽。”沈羲遙的聲音十分隨意:“你說的是什麽好東西?”

“荷花粥。”怡昭容的聲音散在突起的風中。

我打了個寒顫,小聲對惠兒道:“惠兒姑娘,皇上來了,我就不進去向娘娘告退了。”

惠兒點點頭:“咱們快走吧。”

即使是夜晚,浣衣局裏也是熱鬧的。冬日衣物多且厚重,因此清洗起來更加繁瑣。往往入夜後,依舊有浣衣婢一邊嗬著手,一邊清洗著身邊仿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

我踏進浣衣局時,院中還有五六個浣衣婢一邊歎氣一邊清洗著。小蓉也在其中,一臉苦相,嘴唇嚅動著,我知道是她在輕聲自語發著牢騷。這幾個浣衣婢,都是日常知秋不喜歡又常常責罰的,此刻一定又是知秋在為難她們了。

“知秋姑姑在嗎?”惠兒進門便高聲道。

“哎呀,惠兒姑娘來了。謝娘為昭容娘娘做事,做的還好?”

“嘎吱”一聲門打開,有熱氣撲出來,轉瞬散在冬日冷冽的空氣中。知秋一臉諂媚笑意,看著惠兒。

“娘娘很滿意。”惠兒遞給知秋一個錦盒:“這是娘娘賞給浣衣局的。”

知秋滿臉喜色與貪婪,但又不敢當著惠兒的麵打開錦盒,連聲道:“為娘娘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娘娘太寬厚了。”

惠兒冷淡道:“娘娘的賞你好生收著就是。”她看一眼站在夜色中的我,又道:“娘娘說了,今後還要知秋姑姑多多照拂謝娘。不定什麽時候,娘娘還需要她幫忙呢。”

知秋點頭如搗米一般:“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今日皇上駕臨長春宮,我還得趕緊回去,就先走了。”惠兒得意道,之後朝我笑笑:“娘娘說,你再考慮考慮。”

我低著頭:“是。”

惠兒的身影剛消失在浣衣局門口,知秋臉上的笑容垮下來,看著我的眼神也充滿了嫉恨。

我正想回去房中好好休息,就聽見知秋冷冰冰的,帶了不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今日你份例的衣服還沒洗,趕緊去。”

我詫異地看著她,明明一早說好我今日的活會讓給旁人的做。

“看什麽看?”知秋“哼”一聲:“以為靠上怡昭容就能偷懶了?告訴你,隻要你在浣衣局一天,就是我手下的奴婢,就得聽我的吩咐。”

我咬咬牙不願與她爭執,隻默默朝洗衣的地方走去。

“以為揀了高枝?也不想想自己什麽樣子,還想到娘娘跟前服侍?別以為幫了娘娘一次,給了好臉就能飛起來。”

我隻當沒有聽見她的挖苦,走到小蓉身邊,朝她笑了笑,洗起衣服來。

知秋見她的話對我毫無影響, “哼”了一聲用力將門一關,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

“知秋也真是的,明明說今日你不用洗的。結果還……”小蓉低聲為我抱著不平。

我全不介意地搖搖頭:“隨她了,難道還沒習慣麽?”

“她就是嫉妒昭容娘娘喜歡你。”小蓉朝知秋房間望一望,看著我又惋惜道:“可惜你臉毀了,不然去娘娘身邊侍候,保管知秋再見到你一定笑得像花一樣。”

我搖搖頭:“我是不可能了,你好好做事,還是有機會的。”

“我?我從沒想過能有那樣的好事。”小蓉說著從我盆裏拿過幾件衣服:“我幫你。”

“我自己來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我沒有抬頭,隻專心搓洗。

“這麽多你一晚上都洗不完的。我已經洗好了,一起的話能快一點。”蓉兒朝我粲然一笑。

我心頭一暖,餘光卻看到知秋不知何時站在門前,眼睛盯向我這邊。

我心中暗呼:“不好。”

“小蓉,是不是今天洗的太少啊?”知秋幾步走來,厲聲問道,她言語尖刻,嚇得小蓉深深埋著頭,不敢說一句。

“下次再讓我發現,看我怎麽治你!”知秋惡狠狠的丟下一句話,將小蓉盆裏剩下的衣服扔到我麵前,狠狠道:“再想著偷懶,別怪我不客氣!”

她說完倨傲地看著四周垂著頭的女子,威風地對我和小蓉道:“明天你倆洗的衣服加倍。”又看著小蓉道:“既然你這麽想幫她,就拿個燈籠來照亮吧。不洗完,兩個都不準睡。”

我緊緊咬住牙關,默默拾起落在地上的幾件衣服,見知秋走了,給一旁滿眼淚珠的小蓉一個鼓勵的笑容:“不要怕,沒事的。”

天黑得透了,風一陣冷似一陣,我的手僵得不聽使喚,卻還麻木地洗著。周圍隻有小蓉提著的一盞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一眾浣衣婢早已睡去,屋裏傳來陣陣打呼聲。

我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無歉意道:“連累你了,小蓉。”

“又不怨你。”小蓉撅了嘴:“都是知秋。”

我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眼底浮出笑容來。我看著天上明亮的星星道:“小蓉,你為我做的我不會忘記。”

小蓉“撲哧”笑出聲來:“又沒什麽,別再提啦。”

我搖搖頭:“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你這份情誼,來日我一定會報答的。”

“你能怎麽報答?”小蓉歎口氣:“咱們這些最低等的宮女,能熬到放出宮就不錯了。可那時都老了。”她頑皮地眨眨眼:“不過你肯定比我出宮早,到時你留我住幾天就當報答好了。”

我點一點她的鼻頭:“放心,就是住一輩子都行。”心中卻在盤算著,若我沒能重獲尊榮,等出宮後請二哥照拂一下小蓉和趙大哥,是極容易的。而我自己……我突然茫然起來,是去皇陵找羲赫隱姓埋名過一生?但那樣,我的仇恨又如何去報呢?

“謝娘你在想什麽?”小蓉悄聲提醒我:“還有兩件,洗完就可以休息了。明天咱們的衣服要加倍呢。”

我回過神打起精神洗起來。現在,我眼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明天加倍要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