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現

“很多次,記不清了。”

“當年媽媽有一次跑了,是你告的密。”

這句話讓沈珂的眼淚掉下來,“是我,但真的隻有一次,爸爸找不到媽媽就砸東西,我們要餓肚子。媽媽在的話會幫我們煮粥吃,媽媽跑了以後,我們就要挨餓。

我有次好餓好餓,餓得到不行了,聽到哥哥接媽媽的電話,說媽媽在附近的旅店,等安頓好了,就來看我們。可我那天,真的餓得不行了。

爸爸發現媽媽跑了以後,就要打人,挨個問我們知不知道去哪了。

他還把最小的我拎到胡同裏,讓我挨家敲門,問媽媽在不在。因為這樣,鄰居都不敢收留媽媽了。我實在太餓了,人一旦餓到一定程度就會失去理智。我到了一家敲開門。”

沈珂眼睛看向虛無,像是墜入了無邊黑暗中。那記憶她多少年都不敢回想,“那家在蒸包子啊,肉香的包子,他家的小孩一手拿一個的吃,我也不知我怎麽了,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搶了小孩子的包子。”

沈珂記憶裏,她狼吞虎咽,噎得嗓子生疼,那家孩子被嚇哭了,鄰居對她不依不饒。

可爸爸為了賭氣,不用鄰居動手,把她拎過來使勁的踹,踹得她快吐了,沈珂都不肯把嘴裏的包子吐掉。

那家人罵他們。

“就你家這樣的,老婆肯定和人跑了。”

“你說什麽呢?你再說一句?”

爸爸要去打人。

那家人來了勁,“說的就是你,臭賭鬼酒鬼,老的小的都不是好東西。一個耍錢打人,一個沒家教就知道搶東西吃。你媽媽不要你了,不要你了,知道嗎?真是一家子廢物。”

媽媽不要你了,這句話在幼小的沈珂心裏紮了根,她含著包子站在冰天雪地的院子外大哭,父親還在不斷地踹著鄰居的門,大叫著母親的名字。

父親發了瘋,夜裏喝多了酒,將他們兄妹三個鎖在門外。

那天是沈珂最不敢回憶的一天,她又冷又餓。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拋棄,為何吃不飽,她開始怨恨一切,委屈至極。

所以當她突然爬起來去敲房門,求爸爸給口吃的,讓她進去,說自己知道媽媽在村外的小旅店時,腦子其實是空白的。

她拚命的拍門大叫,哥哥姐姐不可思議的拉住她,捂她的嘴,可她和瘋了一樣,大喊著母親所在的位置。

哪怕哥哥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把她打蒙了,可她嘴裏還是沒停。

甚至咬著哥哥的手指告訴他,“媽媽不要我們了,她要是走了,我們就要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媽媽是最後一絲溫暖啊,哪怕罪惡,也想把她留住。

後來沈珂回憶自己,那時候真自私啊,後悔了嗎,特別悔恨,那時的自己怎麽可以如此自私。

母親被抓回來那天,差點被父親打死,尖叫聲到後半夜才停。

母親滿臉是血的走出來,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戴上圍裙做飯。

沈珂那時,尚不明白一切都改變了。

她還慶幸自己說了出來,不然就再也吃不到母親燒的飯了,她餓壞了,真的餓壞了。

她跑進廚房抱住媽媽的腿。“媽媽,你回來了真好。”

母親什麽都沒說。可從此以後沒有正眼看她一次。

沈珂一開始以為一切都是正常的,哪怕還是常常聽到父親的恐嚇,母親的哀求。但哥哥姐姐再也沒來捂住她的耳朵。

無論母親,哥哥,還是姐姐,就好像當沈珂是不存在的人,這個家裏沒有人再和她說話,哪怕她撒嬌耍賴哭求。

他們都當她是個透明的人。

母親用獨有的方式來懲罰她,讓她一點一點感受到不同,一點一點讓她意識到自己是被厭棄的。那種感覺比打罵更難受,那是潛移默化的,家人給的冷暴力。

折磨著她,讓她一遍遍後悔,一遍遍的愧疚。

這之後母親又逃了兩次,都被抓回來,沈珂都解釋著不是自己告的密。

可母親不再相信她,沒有人再相信她。

終於最後一次,母親徹底逃了。父親找不到母親後,就不怎麽回家了。哥哥打工,或者領著她們撿廢品,掙到點錢爸爸還要偷拿走。

好在,爸爸終於死了。

“他怎麽死的還記得嗎?”

沈珂搖頭,“他死不死,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感覺。”

“那時候你哥哥已經可以打工養你們了,那時你常常和你姐姐在一塊吧。你和沈瑜在一塊的時間應該比沈澤多,為什麽記不清沈瑜了呢,你仔細想想。”

沈珂似乎頭又頭疼了,“我真的記不清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邱童深吸一口氣,“其實在你的記憶中,母親,父親,哥哥,都是你強調的存在感很強的個體。可唯獨你姐姐沈瑜,在你的記憶裏不清晰。無論我怎麽問你,小時候的,長大後的,你都說不出來。沈珂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姐姐沈瑜這個角色,就不存在呢。”

“怎麽會不存在,我有個姐姐。”

“是啊,在你模糊印象裏,你姐姐比你懂事,比你受媽媽和哥哥的喜愛。甚至成年後,比你成績好,比你漂亮,比你更得老師同學喜歡,甚至因為有藝術天賦,你哥哥每天圍著她轉。

無論曾經,你自私自利的行為被厭棄,還是長大後,你活在沈瑜的陰影下,你自己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樣一個在你想不起來任何細節的姐姐身上,卻全是她的過往,而你自己卻忽視著自己。”

沈珂眼神一抖,“邱醫生你的什麽意思。”

“你隻記得你自己童年的時候,可成年後,記憶裏都是被圍繞著的沈瑜,那你記不記得成年後的自己什麽樣?”

“他們小時候就不喜歡我,我總是當透明人,長大了我也是個透明人。”

“是你完全透明了嗎?”

沈珂茫然的搖頭,又點頭,“是啊,為什麽我記不得姐姐和我在一起的細節,卻記得老師喜歡她同學喜歡她,那我呢,我在哪?我又被忽視了。”

“不,你沒發現你敘述這一路成長,幼時痛苦,那時候姐姐是模糊的,可長大後,姐姐是清晰的,而自己是模糊的。

所以沈珂,根本沒有你姐姐這個人,一直都是你自己。小時候你被母親孤立,你厭棄自己。所以長大後,你想做一個被人喜歡的人,你努力討好所有人,努力扮演好自己的所有角色。你就是沈瑜,沈瑜就是你。”

沈珂雙眼瞪著,想掙脫,卻被邱童拉住,“沈珂,你就是沈瑜,沈瑜就是你。”

“我不是我不是。”

“那你回憶回憶,如果沈瑜存在,那她到底怎麽死的?”

沈珂像是極其痛苦般眼淚狂流。

“仔細想一想,沈珂,你和沈瑜,到底誰不存在。如果都存在,那沈瑜怎麽死的?你還記得嗎?她真的是自己跳樓的嗎,為什麽?你仔細想一想,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邱童語速很快,加劇著緊張的氣氛,而沈珂已經雙眼迷離痛苦萬分。

監視器這邊的龐蔓震撼的捂住嘴。

直覺頭皮發麻。

在她印象中,所謂催眠就像電視裏演的那樣,拿一塊懷表在人麵前晃來晃去,然後進入睡眠狀態,就被心理醫生誘導著說出心裏的秘密。

可實際上根本不是。

一開始邱童問話,幾乎就像朋友間的詢問。

引導你放下戒備,在最放鬆的時候突然給一個混亂的信號,讓你質疑麵前一切的真實性。慢慢的牽引到心理專家所構建出來的局,被他的邏輯所捆綁,困於其中開始自我懷疑。這場催眠才真正開始,而你這一路上都是不知不自覺地。

龐蔓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回頭去看餘之野。

昨天餘之野和邱童說了兩個小時的話,龐蔓在門外,好奇想過偷聽,又覺得不太好,索性站的遠了一些去抽煙。

那時候龐蔓還沒真正感覺到,餘之野到底是個多厲害的人。

哪怕邱童總是不厭其煩的恭維餘之野,一開始龐蔓隻覺得是邱童對餘之野有濾鏡,在她印象中餘之野的定位一直停留在江湖騙子上。雖然邏輯很強,但並未在龐蔓心裏形成和心理專家相符的印象。

確切說,龐蔓才知道自己曾經對心理專家這個職業的誤區有多大。

此時看著監視器畫麵,看著邱童一步步引誘沈珂,頓感觸目驚心。

如果這場景並不是在病房發生,在生活裏一個和你相熟的人,豈不是悄無聲息的就能探知內心,你在他們麵前豈不是永遠沒有秘密。

龐蔓思緒淩亂神遊太空。

直到餘之野突然手指在她手背上點了點,她驚醒,猛地回頭。

餘之野皺皺眉,“有水嗎,渴了。”

龐蔓才長舒口氣,找了瓶水擰開遞到他手上。

餘之野卻在她耳邊輕笑,“放心,你一個精神正常,有獨立課思考能力的人,不會隨時隨地被催眠。普天之下,能有隨時催眠正常人能力的大師,我認識的就兩位,其中一位已經死了,另一位是我老師,還在國外,我這麽說你放心點了嗎?”

龐蔓沒回答,此時自己什麽都沒說,他就知道她想什麽,這事本身就讓人心驚好嗎。忍不住往旁邊走了兩步,離他遠了點。

就在這時,監視器裏痛哭不止的沈珂,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嘶吼。

邱童那邊也鬆開了手,站起來看著捂著頭大叫的沈珂。

這邊監視器前的醫生專注的緊盯屏幕。

沈澤撲到屏幕前,“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不能繼續了,不能繼續了。”

甚至慌張的要出門,被人攔住。

他掙紮著,“我不想知道沈瑜怎麽死的了,我隻要阿珂好好活著。”

可就在這時,監視器裏頭疼打滾的沈珂,卻一下安靜。下一秒,呆愣住的表情突然猙獰般的一陣癡笑,清脆而又刺激人的神經,連沈澤都忘記掙紮,瞪著眼恐懼的看著監視器屏幕裏,突然變了臉的沈珂。

沈珂爬了起來,捋著自己因為出汗而散亂的頭發,表情全都變了,下巴抬起,眼睛裏帶著一股迷蒙的恨意。盯著麵前的邱童,“邱醫生,你說錯了,我是我,我姐姐是我姐姐。我們從始至終都是兩個人。隻不過,哼。”

她嘲諷一笑,“隻不過,沈珂喜歡模仿她姐姐,因為她小時候就奇怪,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沈瑜不喜歡她,她是不是隻要模仿沈瑜那份柔柔弱弱,就會被人喜歡。那個傻子,活該一輩子被人欺負。”

出現了,沈珂的第二人格,又一次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