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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時間把握得很好,他沒有遲到,卻也沒有先到。剛剛坐定,與會人員也基本上就前後腳到齊了。能夠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的人,沒有誰是傻瓜,甚至連一個遲鈍點的都沒有,否則也混不到這個場麵上。誰都明白今天這個會議一定有大事發生,誰也不知道這件大事會造成什麽結果,所以,一個個臉都繃得鐵緊,進了會場,一個個都像犯了錯誤的小孩,賊兮兮、悄沒聲地找個地方坐下,誰也不看誰。
熊書記和吳代市長坐在省委周書記的兩邊,中間還隔了一個位置,似乎用位置來證明自己的差距。周書記站了起來,餘二多心情緊張到了極點,他最怕的那一刻即將到來,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就是他對領導行賄的罪證,周書記一旦說穿,他將無地自容……
周書記又坐了下去,問熊書記:“人到得差不多了吧?”
市委秘書長劉江連忙說:“都齊了。”
周書記說:“都齊了就好,我們開會,大家一定奇怪為什麽我要掛這麽一幅字呢?我們這個會就先從這幅字說起吧。”周書記說到這兒,站了起來:“這是海市著名的書畫大家郭欣然老人新近的作品。大家應該都知道,老人家是國際知名的佛學大師空無法師的弟子,也是空無法師現今唯一還活著的弟子。這幅字我打算回到省裏以後,掛在省委的小會議室裏,因為,你們海市的餘副市長說這是郭欣然老人對我們這些官員的誡勉,我也覺得是這樣,你們看……”周書記轉過身去,麵對那幅字大聲念誦:“敬天做人孝順父母,畏地做官服務百姓,敬天我的理解就是要順從天道,什麽是天道?就是規律,就是科學,做人的道理就不用我說了,做官先要做人,做什麽樣的人呢?好人,什麽樣人的才算是好人呢?對於官員來說,就是要心裏有人民,人民就是天,敬天說來說去,最後還是落到了這裏:人民,人民就是我們的天。這一句說得更貼切:畏地,為什麽要畏地?人民就是大地,我們都是大地的兒子,不敬民畏民,手裏的權利不用來服務百姓,用官員的標準衡量,就是一個壞人。”
餘二多放心了,周書記把這幅字掛在這裏,並不是要揭穿他,而是要用這幅字論理說事。於是放下心來聽周書記東拉西扯,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場白,真正的、重要的話還沒有說。
“餘副市長,我這麽理解對不對?”周書記忽然點名道姓,餘二多有些不知所措,隻能唯唯:“周書記說得對,我覺得郭欣然老人就是這個意思。”
周書記卻沒有放過他:“那你說,你昨天上午在市民散步現場,對市民說的話怎麽兌現?”
餘二多一點也弄不清楚周書記這是要幹啥,是要拿他當先鋒衝鋒陷陣,還是要拿他當殺給猴子看的雞,他腦子一熱,二勁發作,暗想既然拿不準領導的意圖,那隻好按照自己的意圖辦了:“必須兌現,我建議馬上暫停化工廠施工,先給市民一個交代,然後邀請國家有關部門對這個項目進行全麵的環保、安全評估,然後根據評估結果廣泛征求廣大市民的意見,最終幹還是不幹,我覺得應該由市民決定,而不是我們這幾個當官的在小會議室裏決定。”
熊書記問他:“我們和大陸集團是簽有協議的,現在停工是要承擔賠償責任的,這個責任誰能負得起?”
餘二多和熊書記發生了正麵對抗:“我並沒有說推翻這個項目,而是暫停,一切等評估報告出來以後再說。當然,如果真的出現了熊書記說的那個情況,當初簽這個協定的時候,誰拍的板,自然應該由誰承擔責任。”
一個副手,在由省委書記主持的會議上,公然和一把手杠上,在所有與會人員中間,絕對是破天荒頭一次,大家都緊張起來,誰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有意無意的壓低了。
吳資出麵說話了:“這個項目我們確實報給了國家有關部門,國家有關部門說馬上審批,很快批文就會下來。”
周書記“哦”了一聲:“我記得前兩天吳代市長親口告訴我說,這個項目已經經過了國家有關部門的環保、安全評估啊,今天上午我還向你要評估報告,你帶來了嗎?”
吳資萎縮成了一團,雖然他還坐在那兒,可是給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他萎縮了,頭耷拉了下去,身子伏在桌麵上,餘二多暗想,活該,這就是欺上瞞下的結果,嘴上卻說:“這件事情吳代市長還在做工作,就是不知道工作做到什麽程度了?”
吳資不吭聲,熊書記接過了球:“我個人認為,現在這個時候,停工不妥,這是在向市民示弱,有了這個先例,今後市民稍有不滿就上街鬧事,我們市委、市政府就做無原則的退讓,今後,還怎麽維護海市的和諧局麵?還怎麽貫徹中央的科學發展觀?”
餘二多這個時候已經不再思考今後兩個字,全部精神頭都放到了現場:“熊書記,各位領導,我請教大家一個問題,這座城市,我們海市,到底誰是主人?”
這個問題沒人敢回答,給予肯定,就是對熊書記的否定,給予否定,那又是對餘二多的否定,這個時候,局勢微妙,誰也不敢發言,唯恐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會場上,唯一敢回答這個問題的應該是周書記,周書記卻不回答,餘二多稍停,見沒有人應茬,隻好自問自答:“市民,老百姓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市委、市政府、各位領導誰也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我們僅僅是主人的公仆,各位領導有異議沒有?”
在座的誰也不會有異議,即使有異議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會跟他抬杠,餘二多說:“沒人發言,我就當做大家默認了。既然大家都承認市民、百姓是這座城市的主人,那麽,我認為,退一萬步說,不管這個項目是不是對環境有危害,是不是對城市有危險,如果主人堅決反對,誰也沒有理由和權力堅持要上這個項目。”
說完,餘二多氣哼哼坐了下來,公然點了一支煙,旁若無人的吸了起來。公然在禁煙的場合抽煙,一向是餘二多表達抗議、向別人示威的方式,在城關區的時候就是這樣,進了市委班子仍然這樣,真應了那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到他吸煙,秘書長劉江連忙跑到櫃子那兒掏出來一個煙灰缸塞給他。
周書記看看大家,大家誰也不敢看他,隻好說:“餘二多副市長的意見,別人有沒有反對意見?”大家繼續保持沉默,熊書記也沒有再吱聲,說實話,餘二多今天晚上的表現實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熊書記,他有點被打懵了的感覺。
“這樣吧,我也像餘二多同誌學習,把大家的沉默當做默認吧。對了,餘副市長,請你尊重一下大家,也尊重一下會場環境,在這個會場上,大家都是主人,你沒有經過大家同意,汙染環境,也是不對的。”省委書記調侃、幽默,大家趕緊哈哈大笑,表示被領導的幽默感染了,於是,會場的氣氛總算多少鬆快了一點。餘二多也連忙掐滅了煙頭,秘書長又接過了他的煙缸,放回了櫃子裏。
“同誌們,玩笑歸玩笑,我個人認為,餘二多同誌的話還是有道理的,這座城市,歸根到底是市民的,如果市民確實不同意在自己的城市裏,在自己的家裏,修建這樣一個工廠,我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強迫主人按照我們這些公仆的意見辦,那樣不是本末倒置了嗎?所以,我建議,我僅僅是建議啊,最終意見還要你們市委、市政府自己拿,先把這個項目停下來,我今天到現場看過了,沒有像你們說得那麽嚴重,剛剛開始挖坑,停就停了,不會有那麽大的損失,然後通過新聞媒體告訴市民,讓市民知道,市委、市政府對他們的意見是高度重視的,也是願意通過認真、謙虛的態度解決的。同時由省委、省政府出麵和國家有關部門聯係,邀請他們選派有關方麵的專家學者,對這個項目落戶海市進行全方位的環保、安全評估,如果確實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用科學、用事實和市民溝通、宣導,解除大家的誤會,我相信,市民誰也會希望自己的城市好,而不是壞。如果環評結果不盡如人意,這個項目就應該堅決終止,我個人意見,沒有經過省委討論,僅供各位領導參考。”
會場仍然沉默,熊書記沒有表態,誰也不敢亂說亂動,餘二多卻不管那些,突然鼓起掌來,有了他帶頭,大家也隻好跟著鼓掌,掌聲先是零零落落,就像蜿蜒的小溪在空穀中流淌,逐漸小溪匯成了大河,波濤洶湧,**氣回腸,熱烈的掌聲響了很久。
周書記起身:“好了,還是讓我們記住郭欣然老人的話,敬天,天是什麽?就是科學規律,什麽是科學發展觀?我的理解就是按照科學規律辦事,別的就不多說了,明天我還要趕路,剩下的事情我相信海市市委、市政府會處理好。熊書記,吳代市長,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
熊書記此時已經反應過來,也必須及時反應過來:“我們市委、市政府一定認真貫徹周書記的指示,切實處理化工廠項目的問題,請周書記放心,也請省委、省政府放心。”
熊書記說話的工夫,周書記轉身去摘掛在牆上的字,隨同他前來的省委秘書長連忙過去幫忙,周書記也就放手讓他摘:“回去找個好的書畫店,裱起來,掛到會議室去。”說完,轉身走了。
省委書記的明確表態就是硬規則,在這個硬規則麵前,熊書記、吳代市長就像柔軟的麵團遇到了廚師,形狀應手而變。形狀一變,他們自然也知道現在該做什麽,熊書記就地接著開常委擴大會議,全體一致通過了三項決議:第一,大陸集團的項目暫停,什麽時候重新開工,要等到國家有關部門進行環保、安全評估以後再確定。第二,明天全市各媒體、官網都要向市民發布這個消息。第三,不管環評、安全評估結果怎麽樣,都要舉行一次市民代表聽證會,市民代表隨機抽選,請市民代表對這個工程進行投票。
餘二多在這次會議上,大獲全勝,他兌現了對市民的承諾,盡管冒了極大的風險,畢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如果非要追究心理上的欠缺感,那還是有的:他沒有想到的是,對熊書記和吳資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問題,周書記竟然一字未提。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倒也再沒有什麽大的波瀾,國家有關部門對大陸集團在海市投資的化工項目進行了環境、安全評估,年底前有了結論:海市長灘開發區空間狹小,區域空間布局存在衝突,項目和人口稠密區域直線距離沒有達到安全範圍,潛在的環境汙染和工業事故有可能對海市的人員和財產造成重大損失。
這個評估結果市委、市政府沒敢隱瞞,在報紙、電視、廣播和官網上進行了公布。有了這個評估結果,隨即抽選的市民代表對這個項目的投票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一共一百二十個代表,反對這個項目的是一百一十九人,隻有一個代表棄權,理由是這個項目根本就沒有必要投票,本身就不應該幹,實際上還是等於投了反對票。
項目終止,大陸集團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海市賠償他們直接、間接經濟損失五十八億元人民幣。海市反訴,以大陸集團沒有履行如實向海市告知環境汙染和安全隱患的義務為由,要求大陸集團賠償直接、間接經濟損失五十八億元人民幣,最終雙方庭外和解。
海市就如經曆了一場風波的池塘,風兒掠過,掀起了一陣漣漪,**起了幾層波瀾,風兒過後,風平浪靜,一切都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和節奏。海市黨政領導班子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場風波留下任何痕跡,常委會議照開,每周一次的行政例會照開,如果硬要找到一些與過去的不同,那就是“金戈鐵馬狂飆突進跨越式發展”這個句子在報紙上、電視上、廣播上看不到、聽不到了。代之的是科學發展觀、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又好又快的發展經濟。
餘二多拿到了那套二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花大姐興高采烈地張羅著裝修,準備爭取春節前能喬遷新居。花大姐的計劃按期實現,春節前餘二多搬進了海市常委大院那套二百五十平米的的大房子。無論是經濟生活,還是政治生活,餘二多都進入了一個相對的平穩期,熊書記、吳資並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對他怎麽樣,正如省委周書記沒有像預料的那樣對他們倆怎麽樣。不論是談工作還是開會,對他反而更加客氣、更加信任,在原有的分管工作之上,又把環保和科技也交給了他,理由很充足:分管工業,就必須同時管好環保和科技。
春節過後,市裏最重大的事情就是開好兩會:人代會和政協會議。今年的人代會因為涉及到人事任免:吳資、餘二多都要經過人大代表舉手表決,去掉市長、副市長前麵的那個“代”字。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一次人代會上,海市又發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政治事件,老百姓認為發生這種事情理所當然,組織上卻慌了手腳,因為組織上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