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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進車裏,餘二多接到了黃小東的電話,黃小東先問他接聽電話方便不方便,餘二多看了一眼司機小胡,和熊書記剛剛結束的談話,讓他心驚膽戰,不敢大意,連忙下車,這才對黃小東說:“啥事?方便,你說。”

黃小東告訴他:他們紀委組織了一個調查小組,很快就要進駐城關區,專門調查城關區領導班子考核、考評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嚴重違紀問題。餘二多這才明白,熊書記今天找他,八成和紀委即將展開的調查有關,知道了這個消息,再回味熊書記的話,就有了全新的含義:熊書記懷疑那封舉報信是他餘二多的作品,起碼他餘二多撇不開幹係。

明白了這個症結,餘二多又開始冒冷汗了,現在的問題不是太平馬有沒有在這次考核、考評中營私舞弊,而是他餘二多跟那封舉報信有沒有關係。他想,可能紀委真正要調查的是這件事情,因為,無論如何,那封信如果搞不清楚,調查就很難進行下去。

就在和熊書記進行過驚心動魄的談話、接到黃小東通風報信之後不到一個星期,紀委的調查組就光臨了城關區區委和政府合夥辦公的大樓裏。紀委的調查目標非常明確,集中在城關區負責接待、配合組織部考核、考評小組而成立的區領導班子考核辦。帶隊的是紀委常務副書記孫達,由此可見市委、市紀委對這件事情的重視程度。

紀委調查組進駐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和區委書記太平馬、區長餘二多會麵、打招呼,地點設在區委小會議室裏。孫達是一個長得粗粗拉拉的人,說話辦事都讓人覺得沒譜,實際上卻極為精細、謹慎,正是那種表麵上木訥、憨厚,實則狡猾、機智的人,這種人被稱之為大智若愚。孫達說話也含含糊糊,帶來的辦事人員卻對他貌似含糊的話心領神會。孫達說為了不影響城關區的正常工作,調查組最好不要整天在區委區政府晃悠,餘二多和太平馬還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麽,調查組副組長卻已經向城關區委區政府提出了具體要求:“在你們轄區內,安排個賓館吧,區考核辦的人就五個對吧?跟我們住一起,省得整天找這個叫那個,我們麻煩,還會給你們區裏的正常工作造成負麵影響。”

餘二多正是這一刻才對看上去稀裏糊塗的孫達有了新認識:這等於沒有雙規的雙規,就像對待高考出題、評分老師,剝奪了人身自由,隻能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範圍以規定的動作生活,卻誰也不會認為這是雙規或者拘押。

就在區裏聯係酒店、安排調查組和被調查的班子考核辦人員入住的間隙,張大凱衝了進來直接叫正在跟孫達瞎掰呼的餘二多:“餘區長,有點急事。”

餘二多的心一下就抽筋了,他很明白,此時此刻張大凱衝到這裏叫他,那就肯定是急事、大事,不然以張大凱的穩重、成熟,絕對不會當著市紀委領導和區委書記太平馬的麵這樣叫他。餘二多給孫達和太平馬打了招呼,孫達很客氣,連連說:“餘區長有事盡管忙,我們這邊保證不幹擾區裏的正常工作。”太平馬沒說什麽,盯著餘二多的眼神卻充滿了疑忌。

張大凱把餘二多拽到走廊盡頭,悄聲對他說:“王亞洲出事了。”

餘二多收到舉報信以後,找王亞洲談話,向他打聽監票、檢票的情況,王亞洲含糊其辭、不置可否的態度令餘二多對他非常失望,自己身邊的秘書,在這麽重大的原則問題上,竟然不給自己說實話,任誰都會對這個秘書不再信任。尤其是餘二多這種不善於隱藏自己感覺、情緒的人,對王亞洲更是冷淡了許多。餘二多的變化王亞洲肯定立刻察覺到了,從那以後,王亞洲也不再搭他的車上下班,上了班凡是有需要和餘二多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也一概公事公辦,一口一個餘區長,主動拉開了和餘二多的距離。

“他怎麽了?”餘二多問這話的時候,除了驚訝,還有緊張。

“剛才他找我,”張大凱四處張望,活像給賊望風,又活像地下黨或者特務接頭,然後附耳輕聲告訴了餘二多一個效果不亞於驚雷的消息:“那封信是他寫的。”

餘二多嚇壞了,人家紀委這一次來查的就是這封信,熊書記顯然也懷疑這封信是他餘二多幹的,自己的秘書竟然真的就是那封舉報信的撰稿人,他餘二多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即使王亞洲能夠獨自承擔,把餘二多和那封信摘清楚,可是任誰也不會真的相信餘二多與那封信真的毫無瓜葛。

“我已經給王亞洲說了,讓他無論如何頂住,一定不能承認那封信是他寫的,現在就是征求你一下意見,這樣處置行不行?”

餘二多的腦子經曆了初始的混亂之後,馬上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初,他向王亞洲打聽這件事情的時候,王亞洲沒有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原來就是因為那封信本身就是他寫的。從原則上來說,王亞洲發現問題,及時向組織報告,也是他的權利和義務,就算紀委查清楚了,對他也不能怎麽樣,現在的關鍵問題是,這裏麵牽涉到了他餘二多,問題就複雜化了:“王亞洲怎麽說?”

張大凱告訴他:“王亞洲說按照我的意見辦,打死也不說。”

想到自己對王亞洲的誤解,餘二多的義氣勁兒又上來了:“這樣不行,不能讓小王養成對組織說假話的毛病,這樣對他今後的發展影響太大了,我去找他談談。”

張大凱攔住了他:“餘哥,如果這件事情不牽涉到你,王亞洲當然應該老實向組織上說清楚,可是政治不是靠原則就能處理好的,王亞洲如果不是你的秘書,他這麽做一點都沒有毛病,可是他是你的秘書,這麽做性質就變了,誰也不會相信你對此事真的毫不知情。話說得再透徹一點,你好,我們,包括王亞洲今後都會好,你在上麵臭了,我們今後還能香嗎?”

餘二多冷靜了,想了想對張大凱說:“來不及了,你趕緊再給小王說一聲,就說我餘二多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該怎麽辦,由他自己選擇,我餘二多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也應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張大凱嘟囔了一句:“人家要是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能做這種冒險的事嗎?行了,我知道該怎麽給他說。”

餘二多擔心在外麵滯留時間長了會引起大智若愚的孫達和外忠裏奸的太平馬懷疑,匆匆回到了區委小會議室。孫達看了看他:“餘區長,你要忙盡管忙,別耽誤你的工作。”餘二多擠出一臉笑紋:“吳市長新上任三把火快把我給燒糊了,應付完了,沒事。”按照中國人的習慣,稱呼上司盡量用最中聽的方式,比如某副市長,一般都會省略“副”字,直稱為某市長,吳市長現在其實是代理市長,正式任命還需要經過明年的人代會,所以現在拚了老命表現政績,避免人代會上出麻煩,以保證順利過關,甚至各個區每個具體項目的進度都要隨時過問,哪裏稍有動靜就心驚膽戰,對餘二多這樣的一線領導就差踢著屁股督戰了,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餘二多這麽說大家都會信以為真,不會有什麽懷疑。

太平馬沒吱聲,埋頭看手裏的紙張,餘二多瞥了一眼,他看的是那封關於區委在上級考核、考評領導班子的時候,營私舞弊的舉報信。

“餘區長,你看看?”孫達遞給了餘二多一封複印件,餘二多沒有接:“我看過了,市委熊書記已經找過我了。”

孫達哈哈一笑:“那就算了,一會我們就住酒店去了,有什麽事隨時電話聯係。”說畢,又對太平馬說:“馬書記,那幾個人你們直接通知吧,中午十一點之前,準時到酒店集合。”

太平馬臉色不太好,可是仍然和餘二多一樣,擠出了一臉笑摸樣兒:“好的,我馬上安排通知。”

副組長提醒了一聲:“不能有遺漏的。”

太平馬乜斜了他一眼:“那怎麽會?都是按你們的要求做的。”

孫達抬腕看表,餘二多連忙起身告辭:“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有什麽吩咐,孫書記盡管。”

從會議室出來,餘二多看看表,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便在過道裏經過區政府辦公室的時候大聲說:“張大凱,你讓小王過來一趟,你也過來,把工作交代一下。”

他想過了,不管王亞洲純粹是出於正義感,還是為了幫助他,都證明這是一個可信賴的人,也是一個值得他感謝的人。而他對王亞洲的冷淡、猜忌現在就像一根倒刺紮在心裏,鬧得他心頭隱隱作痛。餘二多不是一個能夠忍事、藏事的城府之人,尤其是對誰抱有歉意,不及時把歉意表達出來,就憋得難受,這也是所有肝膽人、義氣人的通病。他決心要在王亞洲住進酒店之前,跟他談談,如果就這樣讓王亞洲孤身一人去麵對紀委的調查,他不忍,也不能,盡管從原則上說,王亞洲沒有做錯什麽,紀委的調查也不會把王亞洲怎麽樣,可是畢竟王亞洲是自己身邊的人,麵臨這麽一場嚴格的調查,他作為領導,不送送他,就是不地道。

王亞洲和張大凱來了,張大凱在後麵,進來之後沒有關門,這是一種姿態,告訴別人這屋裏沒秘密。其實,真要說秘密,開著門反而比關著門更高明。餘二多把他們讓到了長條沙發上,自己坐到了沙發對麵的椅子上,門開著,說話不能大聲:“小王,我別的就不說什麽了,我隻說你一句:你犯傻,我問你的時候,你告訴我能省多少事?”

王亞洲也不是傻瓜,壓低聲音說:“我當時就是想讓你明白,不想讓你牽涉進來,所以就沒告訴你。”

餘二多說:“你的做法從組織原則上說沒有錯,你是黨員、幹部,實事求是向組織反映問題是你的權力,也是你的義務,可是,你的身份決定了你向上級反映的問題,不會僅僅是你個人的決定,這一點你應該明白。不管怎麽說,我是感謝你的,也對當初對你的誤解向你道歉。”

王亞洲有些感動,眼圈紅了,嘴噏動著想說什麽,餘二多製止了他:“我要說的是,紀委這次調查,並不是追查誰寫了那封信,而是要調查在組織部門考核、考評我們班子的時候,到底是不是存在著營私舞弊現象,所以,你精神上不要有什麽壓力,這也不是雙規,把你們集中起來,就是為了方便調查,也是不影響區裏的正常工作。你去了之後,到底該怎麽辦,就跟你寫那封舉報信一樣,是你自己的權力,我絕對不幹涉,但是我要說一聲:你怎麽做,我都承認你是個好人,是個可信賴的朋友。”

王亞洲的紅眼圈終於化作了淚水,他感動的了不得,張大凱是個冷靜、理智的家夥,連忙掏出麵巾紙遞給他:“忍住,進來個人就麻煩了。”話音很低,卻非常嚴肅。

王亞洲用麵巾紙拭幹了淚水,哽咽著:“餘區長,我明白,你放心,該怎麽做我懂。”

餘二多起身,從辦公桌裏掏出市委熊書記給他的那條大中華:“帶上,到酒店抽。”

王亞洲二話不說就接了過去,張大凱連忙從報夾上拆了一張報紙,把煙給裹了起來,然後又塞進了一個製作精美的紙袋子裏,那個紙袋子是餘二多用來裝運動服、網球鞋的。餘二多苦笑,沒吱聲。

送走了王亞洲,餘二多真有些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心潮一起伏,感概一萬端,聯想功能就被激發起來,由王亞洲這個自己的秘書,聯想起了鄭市長的秘書小洪。可以想見,洪秘書和鄭市長之間肯定也發生過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不管發生過什麽,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鄭市長對他印象極好,不然也不會在他臨走之前,專門為洪秘書安排那麽一個副區長的位置。可惜,他走了之後,原本以為鐵定的安置,也不鐵定的變成了未定,餘二多不由為洪秘書的未來擔憂,他對洪秘書的印象也很好,每次去拜見鄭市長,不管事先約了沒約,洪秘書都會盡心盡力的安排時間,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天生的文儒謙恭之氣。想到洪秘書,又聯想起自從鄭市長阜新履職之後,尚沒有聯係過,便有了給鄭市長打個電話的念頭,可是按照常理,鄭市長到了陸市之後,理應換新電話,新電話號碼餘二多沒有,舊手機號碼不知道變了沒有?想到這兒,餘二多就試著撥了鄭市長的舊手機號碼,手機還真的通了:“餘二多,你還不錯,想著給我掛個電話。”

鄭市長的話顯示他的心情還不錯,餘二多連忙回話:“鄭市長,對了,現在該稱呼鄭書記了,你有沒有新電話?”

鄭市長說:“當然有了,你要是不來電話,我就不給你新號碼。”

餘二多問了廢話:“怎麽樣?還好嗎?”

鄭市長說:“一把手當然比當二把手感覺好,各方麵還都不錯,你呢?聽說考核結果不理想?”

餘二多便開始訴苦:“是啊,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沒關係,人在幹,天在看,我將此心對明月,明月奈何照溝渠,嗬嗬。”

鄭市長說:“不用管他們,折騰去,你的事情黃不了,放心好了。”

餘二多聽到此話,靈機一動:“鄭市長,到底怎麽回事,你給個明白成不成?”

“這是省委周書記的意思,那隻熊壓不住,你別管他,好自為之就行了。”鄭市長很有意思,在海市的時候一口一個“熊書記”,離開了就一口一個“那隻熊”,顯然對熊書記也是積怨甚深。

餘二多大驚,他曾經冒出來過的念頭得到了證實:提升自己竟然真是省委周書記的意思:“真的?周書記怎麽能想得到我呀?”

鄭市長又開始含糊了:“我也不知道,你直接問周書記去。”

餘二多苦笑:“我哪敢問周書記,想問也沒法問,對了,小洪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鄭市長說:“知道了,可能把你也牽累了,沒想到那隻熊的心眼那麽小,沒關係,我已經在陸市給小洪安排了,調過來算了,不在那受窩囊氣。”

“那你把我也調過去算了,你就忍心看我受窩囊氣?”

“你能受什麽窩囊氣?誰能給你氣受?到時候別找我麻煩就行了。”

“我沒那麽牛逼吧鄭市長?讓你這麽一說,就像我是個有硬爹的人。”

“你沒硬爹,你自己就是硬爹,哈哈,有空過來,我好好接待你,你稍等,我馬上就去。”後半句話鄭市長是在給別人說,顯然,剛到新地方當了書記,會很忙。

餘二多連忙告辭:“你忙鄭書記我不打擾你了。”

鄭市長說:“我把我的新手機號碼給你發過去,留著自己用了,別給我到處散發,想我了就過來看看我。”說完,掛了電話。

剛剛掛斷電話,餘二多手機響起了短信通知鈴聲,餘二多打開短信,是鄭市長發過來的手機號碼,餘二多連忙保存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和鄭市長通過電話之後,心情突然變得敞亮、愉快起來,就像蒙在心頭的烏雲散開了一樣,餘二多的眼前又有了光明,幾近熄滅的欲望之火又開始複燃,想到鄭市長在電話裏明確說,省委周書記在上麵罩著他,既有些恍惚,又有些振奮,他相信,不管是什麽原因,鄭市長說話,尤其說這種話,不會是臨時瞎編的。

就在餘二多心情舒暢起來的那一刻,電話響了,活像是給餘二多的心情來一個喝彩,劉蝴蝶邀請他下午去打高爾夫。

餘二多開玩笑說:“咱還不到打高爾夫的級別,隻能打打網球。”

劉蝴蝶嘻嘻笑:“你們官場上的人毛病真多,打個球還分什麽級別?走吧,環境特好。”

紀委還在調查班子考核舞弊案件,王亞洲還在酒店裏被圈著接受調查,餘二多遲疑了:“不成吧,我也不會打那玩意啊。”

劉蝴蝶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很執拗,似乎不把他約上就不罷手:“走吧,我已經預定了,你不去錢就白花了。”

餘二多雖然不打高爾夫,卻也懂得高爾夫球場施行的都是會員製:“你不是會員嗎?怎麽高爾夫現在也實行按場收費了。”

劉蝴蝶嗬嗬笑:“你也太不時尚了,什麽東西到了中國不得適應中國國情?行市價,一張會員卡二十五萬,中國哪來那麽多人有錢辦會員卡?隻能推行按場收費,一場球包括吃住玩,三千多呢。”

餘二多本來想拒絕邀請,這個時候跑去和劉蝴蝶打高爾夫,確實不太合適,可是想到劉蝴蝶那熱情洋溢的**,又有點擔心經常化的推辭會讓劉蝴蝶錯會為有意的冷落,平心而論,他並不想冷落劉蝴蝶,相反,如果不是還沒有下定出軌的決心,如果還不是沒有做好失足的準備,他也許早就跟她同床共枕,共效於飛了。

況且,今天不同,他從和熊書記談話以後的陰霾中剛剛露頭,活像冬眠中醒過來的老熊,麵對青天白日、萬木複蘇的好日子,忍不住就要張牙舞爪胡來一番,於是他答應了劉蝴蝶,下午偷空跑去跟她打一場高爾夫。

“沒事了,你不會我教你,包教包會還免費。”劉蝴蝶非常興奮,隔著電話線餘二多都能看到她樂滋滋的樣兒,心裏不由熱了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