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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和二很有緣分,在家裏排行老二,所以他爹給他起了餘二多的名字。在單位裏,餘二多的同事,上級或者下級,背過他直呼其名的時候,往往會有意無意的省略最後一個字,於是餘二多就變成了餘二。餘二這個叫法,表麵上是對他職務的戲稱,區長在區領導班子裏排名老二,老大是區委書記。實際上這個綽號因為他有時候說話辦事給人的印象挺二的。去年年底,一夥討薪的農民工圍堵了市委大門,害得市長鄭洪生乘坐的二號專車不敢從大門走。信訪局跟農民工對話,得知這些農民工是城關區在建工程中心商廈的建築工,信訪局長直接掛通了餘二多的手機,傳達市長鄭洪生的指示:責成餘二多立刻把農民工接回去,否則請他到省裏直接麵見正在參加省委常委會議的市委熊書記給個交代:什麽時候能讓市委、市政府大門出入正常。

海市是計劃單列市,市委書記兼任省委常委,跟餘二多這樣的幹部差了好幾級,餘二多寧可冒著風險去領回憤怒的農民工,也不願意硬著頭皮被書記招去訓斥。其實,市領導挺不講道理的,中心商廈這個項目並不是城關區的,而是市政府招商引資的重點項目。建築商也不是一般的民營企業,而是海市國企的龍頭老大發建集團。發建集團是由過去海市的建築工程總公司、對外貿易總公司、機電公司等一些國有企業組建而成的,全稱是“海市發展建設集團公司”。發建集團也不知道犯什麽毛病,並不是沒錢,卻硬是不給農民工開工資。最可氣的是,市領導似乎變成了沒牙老太太,吃柿子專找軟的捏,不去找發建集團總經理徐開,卻把麻煩扔給了他餘二多。

餘二多二,卻還沒有二到找市領導解釋這件事情原委的程度。他明白,這個時候不論是找市長鄭洪生解釋,還是找熊書記解釋,人家都不會聽,反而會認為他是推脫、卸責,如果當麵罵他一通還好說,大不了厚著臉皮挨著,最可怕的是不但挨罵,他在領導心目中的形象也被破壞了。

餘二多帶著秘書王亞洲乘車心急火燎的跑到了市委大院,遠遠就見一大群穿著工裝,戴著或者拿著塑膠安全帽的農民工封堵了市委、市政府的大門。農民工們有的舉著紙牌子,上麵寫著:“我們要活下去”、“幹活掙錢,我們是良民”、“過年回家,天經地義”之類表達訴求的標語,有的拉著巨大的橫幅橫向攔住了市委、市政府的大門,堵截了所有車輛的出入。當然,這樣做並不能真正把官員們圍困在市委、市政府大院裏。狡兔三窟,市委、市政府大院並不隻有這一道正門,後麵、側麵都有門,可以供官員們的車輛溜出去或者溜進來。

問題的實質是個臉麵問題,也是個穩定問題,群體性事件,如果不及時疏導、處置,恢複和諧穩定的常態,省委甚至中央都會向市委、市政府要個說法,到了那個程度,懼怕挨罵、擔心在領導心目中破壞形象的就不是餘二多,而是市委熊書記、市長鄭洪生了。估計這也是鄭洪生亂打板子,把解除危機,維護麵子和穩定的責任轉嫁到餘二多身上的原因。

“市長急眼了。”餘二多在車上自言自語了一聲,旁邊的秘書王亞洲、司機小胡都沒敢應聲,也不知道對這種話該怎麽應聲。

餘二多讓司機小胡把車停到了馬路對麵,讓秘書王亞洲先下車去探探情況。王亞洲剛剛下車,餘二多的手機響了,餘二多看看來電顯示,鬆了一口氣,電話既不是信訪局局長打來的,更不是市長鄭洪生打來的,而是區委書記馬平安打來的。

餘二多接聽電話,馬平安問他:“老餘,你到了沒有?情況怎麽樣?”

餘二多有點不耐煩,卻還不得不應答:“剛到。”

“情況怎麽樣?”馬平安又追問了一遍。

餘二多暗罵:怎麽樣你他媽親自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嘴上回答:“人挺多的,情緒也比較激動,市委、市政府大門都堵了個嚴嚴實實。”

馬平安哦了一聲,然後告訴他,市委熊書記在省裏開會,已經知道情況了,市委辦直接把電話打給了他,讓區委、區政府認真對待,盡快處置,盡快妥善解決好問題:“你看用不用我也過去?”

餘二多太了解他了,馬平安綽號太平馬,說話辦事四平八穩,是一個極會當書記的書記,黨政關係擺放得絕對正確。如果當兵,上了戰場,馬平安肯定是“同誌們衝啊,我掩護”那種角色。如果當劫匪搶銀行,他的安排肯定是“你們進去我望風”。這個人的優點、長處是不越軌,不幹政,該政府做的事情他絕對不幹預,出了小事他也會補台,出了大事會怎麽樣,目前還沒有經受過實踐檢驗。

餘二多明白,他即便來了,也不會有啥用,兩個人都在現場,如果意見相左,也不可能召開現場區委會投票表決,隻能兩個人爭執,出現了那種情況要想“盡快妥善解決好問題”就很難做到:“馬書記,你不用過來了,我要是應付不了,你再出馬。”

太平馬馬上說:“那你就辛苦了,我不下班,就在辦公室,你那裏需要支援,隨時給我電話。”

電話掛斷了,餘二多苦笑,暗罵:他媽的,真不愧是一匹太平馬。秘書王亞洲回來了,鑽進車裏才報告:“區長,我落實了一下,確實是中心大廈的建築工,目的也很單純,就是要結賬回家過年。”

餘二多問他:“你沒問問發建集團為啥不給他們發工資?”

王亞洲是個辦事很周到的秘書:“我給發建集團總助打了電話,問他們為啥不給農民工開工資,他說一來流動資金緊張,二來現在用工緊張,怕一開工資,這些人一走了之,工程得撂到那兒一兩個月,耽誤工期。”

餘二多又罵了一聲:“他媽的,一幫混蛋。”

王亞洲不知道他是罵農民工,還是罵發建集團,仍然沒敢回嘴。餘二多下車,王亞洲連忙跟著下車,餘二多朝農民工們走去,邊走邊吩咐王亞洲:“你打電話找人問問,徐開家住在哪。”

王亞洲站下打電話,餘二多來到了集體上訪的農民工跟前:“嗨,問你們一句話,誰是領頭的?”

農民工正在等待信訪局的答複,等了半天也沒見答複,正有些群情洶洶的忍耐不住,餘二多來了這麽一嗓子,農民工反倒齊齊發懵,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眼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卻沒人出麵搭理他。

餘二多又吼了一嗓子:“你們要幹嘛?誰是領頭的?”

這個時候才有人過來反問他:“你要幹嘛?你是幹嘛的?”

餘二多亮自己的身份:“我是城關區的副書記、區長,叫餘二多,市長派我過來幫你們要工資的。”

一個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農民工走到了他麵前:“市領導說是讓我們等待答複,等了一下午,就等來了個你?你又不是發建集團的,能有錢給我們?”

餘二多說:“市政府也不是發建集團,你們怎麽就知道找市政府?我剛才說的話你沒聽明白,我是市長派來幫你們要工資的,我又沒錢,隻能幫著你們要,你們的工程在我們區的地麵上,我是什麽人?就是地頭蛇,不信我你們信誰?”

現在的農民工早已經不是改革開放初期進城打工的農民了,身上更多有了產業工人的特征:無產卻不乏見識,沒有市民身份卻不乏權利意識:“你用什麽來證明你是區長,又憑什麽保證能幫我們要來工資?”

市信訪局局長跑了出來:“各位農民工兄弟,我證明,他就是城關區的餘區長,你們跟他去,市長就是派他過來給你們要工資的。”

農民工遲疑不決,餘二多扭頭就走:“沒見過你們這樣的,我堂堂一個區長,百忙之中扔下革命工作來給你們要工資,你們還不給麵子,那好,你們就在這守著,我走了。”

領頭的那個農民工連忙跟到了他後麵:“好,我們跟你走。”

餘二多站下了:“你們一共多少人?”

領頭的農民工說:“欠薪的有二百多人,我們來的一百四十多。”

餘二多說:“剩下的人為啥不來?不來的不是成了太平馬,坐享其成嗎?”

領頭的農民工愣了,他們群體上訪,政府官員都嫌他們來的人多,要求指派代表,這個區長還嫌來的人少:“那你說咋辦呢?”

餘二多說:“看到馬路對過沒有?那是市府廣場,你現在打電話讓想要工資的人都到廣場集合,誰不來要的工資就沒誰的份。”然後把王亞洲叫了過來:“弄明白沒有?”

王亞洲低聲告訴他:“徐開住在瑞華公園獨棟別墅十八號。”

瑞華公園是海市最高檔的商業小區,每平米房子平均兩萬,別墅更是達到了每平方米三萬塊的高價,獨棟別墅至少三百平方,沒有一千萬根本想都別想。聽到國企老總徐開居然住在瑞華公園,而且是別墅。餘二多暗罵:狗日的好命,當國企老板比販毒都好賺,然後命令王亞洲:“你再給太平馬打電話,讓他安排大客車,能運二百人的客車到市府中心廣場,幫我接人。”王亞洲到一旁打電話,餘二多把他叫了住了:“話沒說完你急啥?告訴太平馬,隨車備二百人的盒飯,二百瓶礦泉水,開上發票,叫區辦公室張主任帶人送過來。”

王亞洲轉過頭打電話,餘二多就對討薪農民工發號施令:“各位兄弟,信區長,就跟我走,我帶你們去要工錢,不信我,沒工錢。”說完,也不管工人們聽沒聽,領先朝馬路對麵的市府廣場走。

農民工信了區長,跟在餘二多後麵,鬧鬧哄哄地鋪了一馬路朝對麵走的市府廣場走,過往車輛被眼前的情景驚呆,紛紛停車,隻見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麵,後麵跟了一百多個灰土土、髒兮兮、蓬頭垢麵的男男女女,就像一群乏羊跟著一匹高頭大馬。

到了市府廣場,餘二多問領頭上訪討薪的農民工:“你叫啥?”

那人警惕:“你問這幹嘛?”

餘二多說:“好稱呼啊,我總不能老是唉唉唉地叫你吧?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麽樣,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我叫李二根。”

餘二多撲哧笑了:“你憑啥比別人多一根?”

李二根笑笑:“你是大領導,咋也跟我們農民工扯淡呢。”

餘二多說:“什麽大領導,我是你們的孫子,下班不能回家,還得幫你們要工資。這樣,你把大家組織好,不要到人家的草坪上亂踩,等一會吃飽肚子,有勁了,我就帶你們去要工錢。”

李二根就招呼農民工整整齊齊地坐到了水泥地麵上,餘二多這才對大家說:“農民工兄弟們,你們來找市政府,是對市政府的信任,沒有什麽錯,要是我給人家幹活,人家不給工錢,肯定也要拚命。可是你們找錯人了,你們找市政府,市政府能給你們錢嗎?想給國法也不允許啊。告訴你們,工資是發建集團欠的,咱們得找發建集團要,找發建集團總經理徐開要。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得先看看你們的證據,到底是不是真的和發建集團有勞務關係。”

李二根說:“這我們懂,我們有和合同,還有以前發過的工資單。”說著,掏出自己的合同、工資單遞給餘二多。

餘二多接過來,大概看了看,還給李二根說:“這就行了,別人的我也不看了,你們自己確定一下,沒有合同,也沒有工資單的,我可不保證能替你們要來工資。”

發建集團是國企,基本的規矩還是遵守的,有了合同和工資單,餘二多放心了:“你們等著,我給你們安排了吃喝,大家在市政府門口曬了一天太陽,肯定都沒吃飯,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肚子,一會吃飽喝足了,我帶你們去要工錢。”

過了一陣,三輛旅遊大巴浩浩****開進了市府廣場,車停穩之後,區政府辦張大凱帶著幾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畢恭畢敬的向餘二多報到,餘二多問:“吃的呢?喝的呢?”

張大凱說:“都在車上呢。”

餘二多吩咐:“趕緊拿下來給這些農民工兄弟分了,每人一份,給我和王秘書留一份。”

於是張大凱帶領區政府的幹部急忙往車下卸盒飯、礦泉水。剛才餘二多讓王亞洲打電話給太平馬要盒飯、礦泉水,王亞洲也沒說清楚給誰吃、給誰喝。太平馬辦事一向穩妥,既然是區長親自要的,人家在第一線衝鋒陷陣,自己在後方打掩護,如果連後勤服務工作都做不好,那就太不應該了。於是,便按照每份盒飯三十塊錢的標準備了二百份盒飯,每份盒飯裏都有雞大腿、紅燒肉、煎雞蛋、香菇油菜、蒜蓉茼蒿,三葷兩素,還配一份雞蛋湯,都用快餐盒裝得整整齊齊。

區政府的工作人員把盒飯礦泉水卸下車,給每個農民工發了一份,這個時候又有一些沒有參加上訪討薪的農民工陸續跑了參加,餘二多讓李二根認人,隻要是他們的人,一律參加野餐。一大群農民工整整齊齊坐在地上,每人捧著一份盒飯狼吞虎咽。也許餓急眼了,也許盒飯品質高味道好,農民工吃得暢快,咀嚼聲匯集起來,活像平地起春雷,轟隆隆的氣勢磅礴。餘二多看看表,已經傍晚七點多鍾,難怪看到農民工吃得香自己也覺得餓了,便招呼王亞洲加入進來,跟農民工一起吃起了盒飯。

吃飽喝足,餘二多讓張大凱帶著區政府工作人員打掃殘局,把弄髒弄亂的廣場拾掇幹淨,自己和王亞洲、李二根分乘三台旅遊大巴,驅車直奔瑞華公園。瑞華公園是海市知名的高尚小區,門禁森嚴,門衛牛叉,見到旅遊大巴,不給開柵欄門,要登記。王亞洲連忙跑下車登記,門衛又要和他們拜訪的住戶通話,王亞洲就撥打了徐開的手機,告訴他說餘二多區長登門拜訪。徐開不知就裏,讓門衛放行,門衛隻好放行,透過車窗看到車裏坐滿了戴著安全帽、穿著髒兮兮工作服的人,門衛驚呆了,還沒等明白過來,三輛旅遊大巴已經駛進了小區,浩浩****的朝別墅區開去。

旅遊車直接開到了十八號別墅外麵,餘二多帶著農民工下車,然後告訴李二根:“別墅裏住的都是比你我牛叉的人,你告訴大家,不要亂跑,不要嚷嚷,保持肅靜,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影響了別人。”

李二根這才明白餘二多要幹嘛,連忙吩咐大家噤聲、禁足,就把徐開家的別墅團團圍住,舉著標語口號席地而坐。

徐開接過電話之後,等了一會不見餘二多的蹤影,跑到落地窗前張望,卻見花牆外坐滿了農民工,再看看他們身上披的、手裏舉的標語,頓時大驚失色,連忙抓過電話找小區保安,口氣強烈的抱怨保安把這麽多農民工放進了小區,要求他們馬上過來處置。

小區保安跑過來查看,見到農民工人多勢眾,誰也不會真的為業主舍生取義,況且即便舍了生也取不到義,當機立斷抽身撤退,撥電話報警,把困難推給了警察。海市110出警效率極高,十分鍾不到,警車亮著警燈、嘰哩哇啦地嚷嚷著風馳電掣的闖了過來。警察跳下車,才發現並不是小偷小摸之類的治安問題,而是他們根本解決不了的群體性事件。警察有些懵,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靠近了擔心引發暴力,離遠了又怕被報案者投訴,隻好向市局值班室報告,要求增加警力支援。市局值班室馬上調集警力,派了治安處處長親自帶隊過來維護治安。

治安處處長帶了五輛警車,車上滿載著警察和協警,趕到了現場和先到的警察會合,簡單聽取了匯報之後,處長拿著話筒來到了十八號別墅外麵準備喊話作,動員傳說中的農民工撤離、解散。到了跟前卻又覺得奇怪,據報告有二百多農民工聚眾鬧事,此時卻聽不見一點動靜,晚風吹拂著別墅四周的花草樹木,沙啦啦地活像附近有溪水流淌,淡淡的花香更是傳遞著和諧、安寧。治安處長甚至懷疑是不是虛驚一場,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農民工集體示威抗議。

治安處長拐過花牆,看到的局麵極為詭異:農民工們人多勢眾,卻都靜悄悄的席地而坐,甚至連聲咳嗽都聽不到,一個個黑黢黢的身影靜靜地坐在地上,活像地上堆滿了剛剛完工的人麵獅身像。治安處長壯著膽子踅了過去,看來話筒是用不到了,他來到農民工們跟前:“你們這是幹嘛?誰是負責人?”

農民工一聲不吭,就像全都是聾啞人。治安處長看到他們身上掛著、手裏舉著標語,可惜天黑,看不清標語上寫著什麽。一個警察在他身後提醒了一句:“處長,白天就有很多農民工在市委、市政府大院外麵集體上訪,會不會就是那幫人?”

治安處長這才想起來,晚上值班一到崗,就聽說白天局裏領導就如大難臨頭,一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調兵遣將,似乎海市即將發生暴亂。到了臨近吃飯的時候,卻又解除了警報。白天他和其他幾個局組成的市容、治安聯合檢查組到城鄉結合部檢查市容、市貌、治安狀況,對內情並不了解。看樣子,這些人八成就是白天堵在市委、市政府門前的那些農民工。隻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轉移到了瑞華公園,而且在別墅區展開了靜坐示威。

“農民工兄弟們,你們誰能跟我對話?”治安處長抓慣了治安,深知法不責眾的道理,也知道麵對這麽多人,對抗和恐嚇起不到任何作用,隻能把事情搞得更複雜,甚至會激化矛盾,導致難以預料的後果,便耐著性子和顏悅色的對農民工們說。

這個時候從角落裏步出了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到了跟前治安處長才看清楚,來人竟然是城關區區長餘二多:“餘區長,你、你、你也來了?”

治安處處長還以為餘二多是趕過來處置突發事件的,根本就沒有想到,餘二多就是這場突發事件的指使者、帶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