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浪子、有錢人、窮人肉、小蝌蚪

鷺門是一座非常適合夜生活的城市,開放而不失節製,悠閑而不失繁華,從容而不失**。東海魚排可視為鷺門夜生活的典型樣板:夜幕下,“東海魚排”四個五顏六色的大字徹夜通明,告訴每一個潛在的顧客這裏可以夜宵。用塑鋼搭建起來的大棚下擺滿了桌椅,透過敞開式的四壁,座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望見鷺門市海邊的夜景,盡管大海到了晚上沒什麽可看的,一望無涯的黑烏烏一片,然而海岸近邊星星點點的光斑倒影和偶爾經過的航船夜燈,還是會讓人領略到沿海城市獨特的海洋風韻。

雖然時間已晚,這裏卻座無虛席,內在的熱鬧和外邊的冷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窮人肉和小蝌蚪進到東海魚排的大廳之後,馬上就看到了有錢人正抻著脖子朝他們招手,兩個人便走了過去。

有錢人不是自己一個人,跟他坐在一起的是浪子,旁邊照例還有兩三個說不清名堂的陪吃女郎,窮人肉斷定,這幾個女孩兒又是有錢人帶過來的。他隨便掃了一眼,這幾個女孩兒沒有一個是那天晚上在咖啡館見過的,心裏不由暗暗詫異,這個有錢人的女朋友倒是真不少,就是不知道他那些女朋友是不是被他劃堆歸類了,陪著喝咖啡是一幫,跟著吃夜宵是另一幫,如果泡酒吧還有別的一幫。

看到小蝌蚪,有錢人愣怔住了:“你、你不是那天晚上在咖啡店裏的那個美女……”

小蝌蚪連忙做出淑女的樣子跟他招呼:“你好,我們確實見過,您的記性真好。”然後朝其他幾個人微微點頭:“你們好。”算是一總都打過了招呼。這種場合,用不著一一打招呼,八成是吃過喝過聊過了,各自散夥,即便是換過了名片,過後也都回想不起來名片上印的那人長什麽樣兒。

浪子也站了起來,有錢人拍著窮人肉的肩膀給浪子介紹:“這就是我今天晚上隆重推出的畫家趙洪,洪水的洪,不是紅色的紅,網名窮人肉,你就叫他趙洪或者窮人肉都可以。”

浪子熱情地伸過手來:“你好,網絡稱呼浪子,真實姓名就是這個上麵的。”他隨即遞過來一張名片,窮人肉接過名片認真看了一下,上麵印著中英文,剛剛看清了國際MP機構幾個字,有錢人就把他按到了座位上:“別看了,跟我學,就叫他浪子,互相碰個手機號就成了。”

窮人肉就和浪子兩個人碰了手機號,碰手機號就是各自撥對方的手機號碼,手機響了不接聽,把號碼儲存到手機裏。

窮人肉在浪子的手機號前麵標上了“浪子”兩個字。

這期間,有錢人就張羅著讓服務員小姐上菜上酒,顯然,在窮人肉和小蝌蚪到來之前,他們就已經把菜肴點好了。東海魚排屬於豪華排檔,說它豪華,是因為它的桌椅擺設服務員品行等等,最重要的是價格,都是酒店的檔次。說它是排檔,是因為它四壁都是活絡的,除非遇上大風大雨會裝上玻璃幕牆避風躲雨,一般情況下四周無壁,讓人能享受到露天排檔進餐那份無拘無束和與天地親近的韻味。菜肴的品類夠高檔了,除了鷺門人常食的海蠣煎、土筍凍、醬油水雜魚、薑母鴨等等之外,還有蔥煎膏蟹、深海魚片、清水龍蝦、綠帶鱘魚等等一些比較高檔的本土菜肴。

酒卻沒有高檔的,就是本地產的鷺門清爽,好在管夠,一次搬過來一箱,扔在腳底下敞開喝。有兩個女孩不喝酒,就又要了時興的玉米汁、果粒橙,小蝌蚪也聲稱自己不喝酒,要喝果粒橙,窮人肉知道她喝酒,起碼能應付得了啤酒,可是卻沒有揭穿她。

浪子前不久才從看守所釋放出來,再加上又跟一個女人的命案扯上了幹係,很有些驚魂未定的忐忑,沒了往日的坦然和自信,讓不了解的人看著,誰也不會相信他是那個國際著名的MP公司的中國區高管,在飯桌上也喪失了占居核心位置的意識,老老實實坐在那兒活像一個過來蹭飯的。

三個男人先互相讓著喝酒,幾個女孩兒開始吃菜,到了這個點,晚飯大都在肚子裏被大小腸子劃堆歸類成了精華和糟粕走向不同的結局,胃部反而空空如也,幾個女孩子都有些饑餓的感覺,誰也顧不上說話,聚精會神地往肚子裏填食,基本上是上一盤光一盤,有錢人一個勁讚歎:“女孩子吃起來比男的更猛。”

浪子讓窮人肉:“來,畫家,動筷子,別光喝酒,空肚子喝酒容易暈。”

窮人肉夾了一筷頭魚片,在由鷺門辣醬和芥末醬調和成的料裏沾著:“你也吃,別不好意思。”他一直以為這個看上去麵熟的哥們是來吃蹭飯的,根據過去的經驗,隻要有錢人在的場合,一般買單的責任都歸他。

有錢人說:“他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買單。”

聽有錢人說這頓飯由浪子買單,窮人肉驚愕不已,悄聲對小蝌蚪說:“他買單?我還以為他是來混吃喝的呢。”

有錢人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灌下一杯啤酒,就提醒浪子說正事:“浪子,你們不是需要一個畫家做動漫策劃人嗎?”

浪子說:“不是動漫策劃人,是首席動漫設計師,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自己學的。”其實他是鷺門藝術學院美術專業畢業的,可是他對大學老師教給他的那些東西一向持懷疑態度,對藝術學院的高額學費與對自己的投入不成正比也一直耿耿於懷,發展到後來,甚至羞於說自己的是鷺門大學藝術學院的畢業生。

有錢人連忙替他解釋:“他是鷺門大學藝術學院美術專業畢業的,不過現在的大學你也清楚,教授大都是騙子,把學生的學費騙到手拉倒,你說對不對?”

窮人肉說:“繪畫作為藝術,應該是一個實踐的過程,靠的是才華和實踐,在學院裏隻能學到一些基本的畫匠手藝,真正成為畫家,全都靠自己的天賦和實踐,不然,每年大學裏培養出那麽多美術專業的學生,真正成為畫家的又有幾個?”

浪子躲躲閃閃地說:“那麽,你對搞電腦動漫的看法……比方說,你覺得那算不算藝術?”

小蝌蚪插話:“大哥,那你得先弄清楚什麽是藝術,定出一個量性標準,不然什麽是藝術,什麽不是藝術,意見肯定統一不起來。”

有錢人哈哈一笑:“有道理,讓我說啊,人人都是藝術家……”

小蝌蚪哂笑他:“嘻嘻,怎麽成了你說的了?這是費洛伊德說的。”

浪子反駁:“不對,你記錯了,應該是馬德斯鳩說的。”

已經吃了個半飽,有精神頭說話的女孩子們開始唧唧呱呱插話:“你們都說得不對,是毛主席說的。”

“不對,是鄧爺爺說的。”

“是柏拉圖說的……”

飯桌頓時熱鬧起來,半真半假爭執不休,窮人肉對浪子說:“這跟你們聘不聘用我有關係嗎?”

浪子連忙解釋:“我是擔心你鄙視動漫行業,怕你覺得委屈了自己的藝術才華。”

窮人肉說:“剛才小蝌蚪說得對,人人都是藝術家,在藝術家手裏,什麽都能成為藝術作品,在匠人手裏,什麽都隻不過是產品。”

有錢人說:“什麽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你們給人家這個首席動漫設計師什麽價錢?”

浪子沒有明確:“這是公司的駐華代表交待下來的任務,具體酬勞他沒有說,我也不能自作主張,反正肯定比你到畫廊裏賣畫收益快、收益高。”

浪子並沒有對窮人肉作進一步的考察,就擅自決定聘用他作為公司的首席動漫設計師,自有他的苦衷。奧巴爾在他關局子期間,連續給他發了十幾封郵件,追問他找好人了沒有,他一回來就要麵試。掰著手指頭算算,奧巴爾再過幾天就回來了,美國人辦事情沒有情麵,他安排的事情,不管結果怎麽樣,首先就是要見成效,具體地說,就是要有具體的人出現在他的麵前,至於到底合不合用,那就是下一步的話了,也是可以商榷的問題,因為,不管合不合用,僅僅是浪子和奧巴爾之間認識不同,而不是浪子沒有認真執行他的指令,對不同的觀點,美國人比較寬容。

“這樣吧,我們老板這兩天就要回來,他一回來我就通知你去麵試,結果到底怎麽樣,就不是我說了算的問題了。”

窮人肉卻像傻了一樣對他的話毫無反應,兩隻黑亮幽深的眼睛活像黑夜中的海潮要漫過他、淹沒他。有錢人看到窮人肉又愣神了,怕他有什麽不恰當的舉止,他衷心希望自己這一回的努力能夠圓滿,讓這兩個朋友達成合作實現雙贏,所以連忙岔開話題,企圖擾亂窮人肉的思路:“對了,浪子,你這幾天到底跑哪去了?怎麽手機也不開,這不是耽誤事麽。”

浪子自然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被關進了局子,尤其在這種場合,當著那麽多美女,更不會說自己被關進了局子,即便是無辜的。可是經有錢人猛然一問,一時半會又想不出個圓滿的解釋,正在躊躇,窮人肉卻冒出來一句話:“他讓警察抓走了。”

此話一出,猶如當場炸響了一個鋼雷子,飯局上的男女眼神活像錐子一起刺向了浪子。

有錢人也是大吃一驚:“你怎麽了?沒事了吧?”

浪子非常尷尬,也非常惱火,瞪著窮人肉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窮人肉卻似對自己的這種當眾揭人瘡疤的冒犯性質毫無察覺,翻出一頁繪畫紙在上麵沙沙畫了起來,然後把畫遞給了浪子:“我知道不是你幹的,是這個人。”

浪子腦子已經亂套了,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這位剛剛認識的、還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的家夥,機械地接過畫,仔細地看了又看,猛然間站了起來:“這個人我見過,好像那天晚上就在酒吧裏,我得走了。”

有錢人腦子還夠清醒:“怎麽說走就走?還沒買單呢。”

浪子已經顧不上買單了:“你先買了,我有急事,得趕緊把這畫送給警察去,回頭再補……”

窮人肉一句話就把他又釘回了座位:“畫我已經給警察了,那天晚上我也在壞女孩酒吧,你跟那個阿姨跳舞的時候,癩蛤蟆給你們的酒裏下了藥,當時我忙找去找他,”窮人肉指了一下有錢人:“就沒多想,後來才知道出了事,那個阿姨死了,她是你什麽人?”

浪子難堪了,他暈糊糊地盯著眼前這個自稱窮人肉的人,實在說不清他是老奸巨猾有意挑釁,還是清純透徹口無遮攔。不管他屬於什麽性質,這幾句話一出口,就令浪子推翻了聘用他擔任公司動漫總設計師的打算。他不能在自己身邊安插這樣一個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危險人物。這個時候多虧手機把他從尷尬中拯救出來,手機震響著,他看看號碼,來電是他母親,他把手機遞給了有錢人:“你回。”

有錢人接過電話,接通後馬上說了一句:“阿姨啊,他正在開車呢,不方便接聽,我是他朋友,他挺好的,就是工作忙,你跟他說兩句不?街上車太多了,人也多,不過沒事,他開車技術好,撞不上人。”

他把對付他媽的那一套信手拈來,對付了浪子他媽,然後掛機,追問浪子:“到底怎麽回事?給我們講講,聽著還真挺刺激呢。”

他帶來的那幾個女孩子也跟著起哄:“講講麽,到底怎麽回事啊?”

小蝌蚪對這件事情卻沒有顯露出應有的興趣,低垂了眼瞼默默地啜吸著果粒橙,睫毛給眼睛遮上了一層陰影,仿佛要把自己的關閉起來。

浪子很難堪,這種事情根本沒法給人講清楚,尤其是涉及到那個記憶中的醉紅顏,他跟那個風姿卓越的中年女人差點發生的忘年**,更是不能向這個社會任何一個正常人述說的隱秘,因為理智判斷、道德評價都告訴他,那種關係在許多人的觀念上,屬於近似於**的醜聞。他不是一個善於編謊的人,更沒有應變的急智,此刻麵對有錢人帶來的那幾個女孩兒興致勃勃地追詰,他難堪極了,然而當著這些首次見麵的女孩兒,他又不能罵人,罵可恨的有錢人和他介紹的那個可恨窮人肉。又是手機救了他,手機彩鈴奏響的音樂,此刻在他聽來無異於天音綸聲,他顧不上再查看來電顯示,連忙接聽,然後朝飯桌上的各位招呼:“對不起,我接個電話。”起身走到一邊接聽電話。

電話是田姐來的,稱呼她為田姐僅僅是稱呼而已,如果按照年齡換算對比,他應該稱她為田阿姨更合適一些。電話裏,田姐追問他這麽長時間幹嘛去了?為什麽手機打不通,到處找不到他:“你是不是煩我了?玩膩了?要是那樣,你就明說,我保證不再打擾你。”

田姐的話內容挺堅挺,表現形式卻很溫柔,聲音活像絲絨一樣細膩、柔軟。他連忙否認,並且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真是假的信誓旦旦:“田姐,絕對沒有,我怎麽能那麽薄情寡義呢?最近我真的遇上點事情。”

田姐膩膩地追考他:“那你說,拿什麽證明你沒忘田姐呢?”

他說:“你說要我怎麽證明?”其實,他已經知道田姐將會讓他怎麽樣證明。

果然,田姐說:“那你就馬上過來,田姐想你了。”

他毫不猶豫:“好,你等著,我馬上過來。”

他自己明白,他今天之所以這麽痛快就答應了田姐,關鍵的原因就是他要盡快擺脫目前的困境,那一幫逼著他、等著拿他不堪回首的經曆當故事聽的家夥。他叫來了服務員,付了帳,然後回到桌旁對正在哄哄呶呶議論他的男女們說:“你們慢慢吃,慢慢喝,啤酒喝不完帶走,我已經買單了,有點急事,先行一步了。”轉身走出了幾步,又想起了今天飯局的緣由,就又回身對窮人肉說:“我們老板回來我馬上打電話聯係你去麵試,別著急啊。”

窮人肉眼神鉤鉤地盯著他,好像能夠刺穿他肺腑的利刃,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些怕這個家夥的眼神,連忙轉身走了。

有錢人對因浪子倏忽離去而驚詫的女孩們解釋:“對不起了各位美女,我這個哥們真的有才有有錢,不過好像對妹妹不太感興趣,他好像更喜歡熟女。”

這話讓在場的美女都有些尷尬,誰也沒法接話頭,場麵頓時有些冷清起來。隻有窮人肉和小蝌蚪兩個人,好像對場麵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自顧猛吃猛喝,好像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