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紀 1、窮人肉

今天晚上他又神差鬼使的來到了壞女孩酒吧,他並沒有為自己再次光臨這裏尋找理由,因為他和他大多數同齡人一樣,覺得自己要做什麽,並不總是需要一個理由。

今天晚上酒吧沒了搖滾巨星貝克.薩巴赫的重金屬轟炸,也沒了海頓和莫紮特複雜做作的古典。背景音樂變成了沉悶憂傷的國產輕音樂二泉映月。原來的二胡曲子,由電子琴加上小提琴、薩克斯和定音鼓弄得可以跳慢四步,變得不倫不類,讓人感覺就像喝著咖啡啃榨菜頭。這座酒吧也一樣發生了這種不倫不類的變故,明明是一個狂放的**女,卻突然假裝起循規蹈矩的小家碧玉,明明是西方後現代文化的濫觴,卻非要加進所謂的中國元素,讓人的感覺就是用西紅柿蛋湯泡法國麵包做晚餐。

怪異的感覺令窮人肉敏感地察覺到,這座酒吧正在千方百計地用這種拙劣變化,自以為是地向別人證明什麽,這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卻又拿不準這不安從何而來。這裏不光存在著音樂和氛圍的不和諧,就是人也好像很不對勁。逛酒吧的人群都有一種無形的標簽,或者說是一種無形的氣息、信息。那種隻能感覺而無法描述的標簽、氣息、信息不是人人都可以察覺到的。能夠察覺到這類無形標簽、氣息、信息的能力目前僅僅有極少數人身上存在,就如很多動物的第六感覺可以預知地震之類的災難,而人類卻已經沒了這個功能。上帝非常公平,給了人類智慧,卻沒收了人類的潛意識直覺能力。

窮人肉天生不缺這種類似於動物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知能力。盡管他並不經常光顧酒吧,可是他也能察覺到,今天晚上,這座酒吧裏有一些原本跟酒吧無緣的人,他們花了很大力氣極力要跟酒吧協調起來,然而他們身上那股陌生氣息,卻讓窮人肉斷定,這些人絕對不是來泡吧的小資或者酒徒。

他坐到了吧台跟前,拿不準應該按照老習慣要一杯相對便宜的國產紅酒,還是適應今天晚上的中國元素要一杯本地產的更便宜的啤酒。他還在遲疑不決,吧台小弟卻鬼鬼祟祟的對他說:“沒事就趕緊走吧,到處都是警察。”

吧台小弟的提醒,證實了他的感覺,然而,他卻向來不怕警察,反過來,他一向對警察有好感。這好感來自於幼年時期,他多次離家出走,都是警察叔叔千辛萬苦抓到他再把他送回家裏。

“給我一杯啤酒吧。”本能地他沒要那種假裝洋氣的國產紅酒,而要了普通紮實的本地啤酒。

小弟今晚格外大方,給他斟了一大紮生啤,啤酒幾乎要溢出杯口。以往,小弟斟啤酒都是半杯酒半杯泡沫。他沒有動窩,就在吧台前坐著,慢條斯理地啜吸著杯中的啤酒。他有點好奇,這家酒吧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招來了那麽多警察,他大概觀察了一下,起碼有八個以上,而且一律便衣,而且,就在他身邊就有一個,一個四十多歲的便衣跟他並排坐在吧台上前,努力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兒,跟他一樣啜吸著便宜的本地啤酒,兩隻眼睛卻像扒手琢磨扒竊對象一樣,不時在他身上和別人身上溜來溜去。

他用腳撥了警察的腳一下:“出啥事了?”

警察大驚,差點從高腳凳上跌下來。自以為偽裝的極好,卻被身邊這個二十啷當歲的泡吧郎看穿了,看穿了不說,還敢用這種很不禮貌的方式向他打聽,警察的反應不但大驚,甚至可以用“驚懼”來表示。

“你說什麽?什麽事?”警察對他裝糊塗,順便乜斜了他一眼,表達對他用腳打招呼這一無禮行為的譴責。

窮人肉知道人家不願意搭理他,本了有事別怕事,沒事別惹事的原則,不再吭聲,準備喝完杯中的啤酒,馬上離開壞女孩酒吧,現在這個酒吧就像隨時可能發生爆炸的雷區。

然而,他對警察沒了興趣,警察卻對他來了興趣:“小夥子,幹什麽的?”

“關你什麽事?”話語內容很硬朗,口氣卻很柔和,讓警察無法為內容的堅硬而覺得冒犯。

警察嗬嗬笑了:“現在的年輕人,你是八零後吧?”

他學著警察的樣子嗬嗬笑:“八零後怎麽了?”

警察換了話題,把那個關於八零後的問題扔得挺突兀:“經常到這兒來玩?”

他覺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楚警察心裏在想什麽,如果他回答從來不來,今天是第一次,那麽,警察就會對他失去興趣,他潛意識裏卻是一個最怕別人對他失去興趣的人,盡管他從來不承認這一點。然而,如果他說經常來玩,那麽警察就會追問某天,他是不是也在這裏,如果他說是,那麽警察就會繼續追問,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知道不知道等等。他不怕警察,也想知道這些警察今天晚上都跑這兒幹嗎來了,據他所知,酒吧應該不是警察常來消費的場所,而且一來一幫,所以他回答:“經常來,這幾天天天來。”

警察上鉤了,果然如他所願,馬上對他來了興趣,而且不是一般的興趣,是能使肌肉緊張、腦細胞亢奮的興趣,他能察覺到警察肌肉繃緊時候的響聲,那是一種類似於濕麻繩曬幹的時候發出來的吱吱嘎嘎的聲音,他並不知,那種聲音別人根本聽不到。

警察湊近了他:“既然你經常來,你沒聽說這裏前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在心裏苦笑,前天晚上,他還真到這裏來了,不由想起了那句經常能夠聽到別人說的話:撞到槍口上了。他實話實說:“前天晚上我來了,沒聽說發生什麽事啊。”

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看到警察正在想,這小子會不會在撒謊,就直截了當告訴警察:“我沒撒謊,你說那天晚上發生什麽事了?”

警察遲疑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了他:“你幫忙回憶一下,這個人那天晚上你見到沒有?”

他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就說:“不用回憶,那天晚上他跟一個女人坐在那個位置上。”說著,還用手指了指前天晚上浪子和醉紅顏坐的那個包廂,記憶力好,是他一向自詡的優勢之一。

警察激動了,輕輕揪了他一把:“兄弟,到那邊單獨談談好不好?”

他耍了點小孩子脾氣:“你得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不然我不跟你去。”

他那倔強的眼神告訴警察,這是一個不能拒絕的要求,否則,警察別想著從他這裏掏到任何有價值的情報。警察無奈,隻好告訴他:“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的死了,就在那天晚上,死在這個酒吧門口。”

他終於被嚇住了:“死了?死了?怎麽可能……”和平年代,突然死一個人的意義就是能讓所有跟死人有關係的人被嚇住。

警察不再跟他商量,口吻裏有了幾分命令:“每一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警方的調查,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好吧,走。”他端了自己的啤酒,跟著警察來到了一座包廂裏,馬上又有兩個警察跟了過來,把他圍攏到了中間,好像他是一個需要警察保護的要人。

“請你把那天你看到的所有情況,原原本本地給我們說一遍。不要緊張,仔細想,尤其是細節。”

“我沒緊張,這有什麽緊張的。不過,那個女人死的時候肯定我已經走了,我朋友打電話讓我過去。”他先用話撇清了自己,並且又加了一句夯實自己的信用程度:“不信你們馬上可以打電話調查一下,我那天晚上是不是九點多鍾就離開了。”

警察說:“該調查的我們會調查,你還是先說說那天晚上你見到他們的情景吧。”

情景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腦中,就像重看一遍DVD故事片:“他們倆坐到這裏包廂裏,很親熱的樣子,後來還一起跳了舞,他們跳舞的時候,包廂裏沒人,癩蛤蟆偷偷過去給他們的酒杯裏下了東西……”

警察差點蹦起來:“是不是冰毒?”

他的態度讓激動的警察有點沒麵子:“興奮什麽?我又沒下藥,我怎麽知道是什麽東西?白色粉末,如果你們猜對了,應該叫甲基苯丙胺,也叫去氧麻黃素,一口一個冰毒,土不土?一點都不專業。”

幾個警察讓他的專業術語鬧得麵麵相覷,其中一個正在急慌慌往紙上記錄的問他:“你是幹什麽工作的?”

“沒工作,有人叫我畫家,有人叫我畫畫的。”

第一個跟他接觸的警察試探著問他:“你能不能跟我們到局裏協助我們一下?”

他拒絕了:“我不跟你們去,你們不就是想知道我說的那個癩蛤蟆是誰,在哪裏能找到他。現在我明白了,那個女的是你們說的冰毒中毒導致死亡,也知道,你們肯定已經把那個跟他在一起的哥們抓起來了,現在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他殺了人,也沒有證據能證明不是他殺了人,對不對?”

他的機敏和洞察力讓三個警察再一次麵麵相覷,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接著說:“我告訴你們,如果那個女的死了,是服用過量冰毒導致的死亡,肯定不是那個哥們幹的,他們倆剛剛認識,我估計是網友見麵,想搞搞一夜情之類的玩藝,還沒搞呢,怎麽可能殺了女的?殺了跟誰搞?就是那個癩蛤蟆幹的,那個癩蛤蟆今天晚上沒來,要是他來了我一眼就能認出來。我也不認識那個癩蛤蟆,也不知道他住什麽地方,長的樣子是這樣的……”

他拽過正在忙著記錄警察的紙張,掏出繪畫筆畫了起來,片刻把那張紙遞還給警察:“就這個人,你們按圖索驥吧。”

警察中的一個看了看畫,馬上有了收獲:“這是黃蛤蟆,這家夥一直在省城混,什麽時候跑到我們鷺門來了?”

最先跟他接觸的那個四十多歲的警察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謝謝你了,你給我們提供了很重要的線索,這是我的警民聯係卡,如果你想起什麽,請打電話通知我。”

他也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了警察:“這是我的民警聯係卡,你們公安局要是需要畫畫,可以找我,價格好說。”

那天晚上,小蝌蚪給他名片的時候,他沒有名片回贈,很沒麵子,第二天他就印了一盒名片,名片很簡單,手書體的姓名、網名,還有各種聯絡方式,卻沒有任何頭銜。

一個警察還是想千方百計把他帶到警局裏詳細調查一番:“你能不能跟我們到局裏去一趟?”

他回答得很幹脆:“不能,我最不愛去公安局。”

他從小到大,每一次翹家,老媽就拜托警察找他,每一次警察都能找到他,然後就是到公安局派出所等待他老媽過來領他回家,就像吃多了方便麵會膩歪,他對進公安局、派出所已經膩歪到了極點。

警察沒有難為他,也沒有逼迫他,畢竟,種種跡象證實他還算個良民,畢竟,他給警察提供了幾天來最有價值的破案線索。目前警察麵臨的任務簡單了許多:隻要像他說的,按圖索驥,抓住那個他稱之為癩蛤蟆,警察稱之為黃蛤蟆的家夥,案子八成就算破了。

警察意猶未盡,還想跟他再深入聊聊,以便盡多地掌握細節,他卻已經厭煩了,疲累了,注意力很難集中,喝著啤酒,眼神渙散,他想回家了,雖然同在鷺門市,他卻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跟他老媽見麵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心裏想到了老媽,老媽就來了電話:“洪兒,你在哪呢?你爸爸的情況不太好,又開始到街上給人背毛選去了,你能不能回來看看他,他終究是你爸爸啊。”

爸爸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神經病,而且事實上也確實是神經病,犯了病就背誦毛主席著作,也難為他,居然能從毛選一卷中的第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直背誦到第四卷的最後一篇文章《唯心曆史觀的破產》。

“我沒時間陪你們了,再有什麽事打電話約,淨肉又犯病了。”他起身匆匆離去,扔下警察瞠目結舌。

“淨肉”是他對他爸爸的稱呼,從他懂事起,他就跟著別人這麽叫他,心目裏,淨肉就是淨肉而已,爸爸僅僅是一個讓他覺得虛無飄渺的抽象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