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嬌難哄
冰涼,堅硬,凸凹間有奇怪的紋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李策辨別著身邊的東西。
曲頸雙頭,頭頂權椏橫生,巨眼圓睜,長舌垂至頸部,脖頸間捆綁著破碎的毛皮。
李策驚呼一聲向後退去,他的聲音在四周回**又瞬間消失,像是被什麽東西吞掉。
這裏是墓室,他被鎮墓獸圍在中間。
李策向前摸索,沿著冰冷的墓道,在稀薄的空氣中勉強前行。
四周靜得可怕,他害怕這樣的安靜,這樣的冰冷,這樣的荒誕詭異。
前麵有光亮,似乎是燭光搖擺,他小心翼翼挪進去,見到巨大的棺槨、堆積如山的隨葬品,以及死在墓中機括裏的盜墓賊。
巨大的弩箭把盜墓賊釘在牆上。洞穿胸口,撕裂脖頸。
李策如遭雷擊站在原地。
他想起來了,他是不小心從盜洞裏滑下來的,他如今正獨自站在大唐密不透風的皇陵裏,無法逃出。恐懼攝住李策的心,他小小的身子站在原地,聽到墓道中傳來指甲刮擦石板的聲音。
是誰?
是誰爬來追他了?
頭頂隆隆,四周的黑影交織在一起,向李策撲來。
他蜷縮著蹲在地上,心神俱裂地哭喊求救,忽然感覺有人在撫摸他的頭頂。
“別怕,”那人的聲音如火焰般炙熱,“有我呢。”
李策睜眼抬頭,身體頓時向下墜去,四肢如浮在空中,人竟然一瞬間躺倒。手腳有了力氣,頓覺身體沉重。
風,細微的風吹動他的碎發。
光亮像把刀劈進他眼中,李策看到明豔的日光,看到眼前有一塊泰山石,幾乎碰到他的鼻尖。
原來剛才是夢,是他夢到小時候的事了。
李策咳嗽著,把泰山石從臉前揮開,石頭後露出五皇子李璟的臉。
“你還活著?”李璟抱緊石頭道,“剛剛我看你一口氣喘不上來,以為你要死在這裏了。”
他驚魂未定地坐在床前,抱手道:“感謝九弟不死之恩。你不知道,那會兒在禦街上,太醫嚇得比你的臉還白。”
李策躺在**,想起了許多事。
禦街上擁擠的百姓,奔跑時胸口的憋悶,以及那一張笑臉,那根射穿鐵柳葉的箭。
葉長庚應該已經順利脫險。
這裏是五皇子的府邸,他回來了。
心中空落落的,李策歎息道:“多謝兄長關心,我好多了。”
李璟瞬間開心起來。
“既然你好了,”他湊過來道,“那你能不能勸勸你那個小娘子,讓她麻溜離開啊。”
小娘子……
李策神情疑惑。
“葉家那個女魔頭啊!”李璟像在努力咽下一塊石頭,充滿了艱難困苦,“你知道她有多能花錢嗎?”
據李璟哭訴,葉嬌自從來到府邸,便已經花掉了海量的銀子。
太醫開完藥方,其實完全可以等太醫署抓藥的,但葉嬌嫌宮中慢,便帶著李璟的賬房先生,到西市抓藥。
“光五年長白山人參,她就買了十根!”李璟抱怨。
“她去幫我抓藥了?”李策的眼睛亮起來。
“是啊!”李璟頓足,“花的我的銀子!”
李璟再道:“買完藥回來,說天氣轉涼,你屋子裏的被褥不夠厚,管家抱來厚的,她說不夠輕!又帶著賬房出去,江南的蠶絲錦被,買回來十條!留兩條給你,剩下的順手就送給府中女眷了。”
李策按著床鋪坐起來,眼中燃起火焰。
“她去給我買被子了?”
“是啊!”李璟怒火濤濤地強調,“花的我的銀子!”
李策周身像被棉絮包裹,坐不直,躺不下,柔軟溫暖,如墮幻夢。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
李璟無奈道:“在跟夫人和幾個姬妾說話。我偷聽了幾句,似乎是在講她是怎麽打狗,以及怎麽打人,教女眷們遇到惡人該如何反抗。她們聽得認真,有個識字的女官,還在記錄呢。”
“這不挺好嘛。”李策咳嗽著笑,臉色漸漸紅潤。
“好什麽啊?”李璟氣得跳腳,“府邸層層護衛,她們能見幾個惡人?這是在教人怎麽打我的吧?你趕緊領走,領走!”
花他的錢,還意圖謀害他,這樣的人怎麽敢留?
李策笑得露出整齊的牙齒,笑完了道:“勞煩兄長去請她過來吧。”
葉嬌很快來了。
夏末秋初,不知她是不是走得太快,鼻尖一點香汗,兩頰酡顏暈染。紅色的身影躍進寢殿,屋內像滾進一顆太陽。
“你醒了?”葉嬌坐在李策床頭,毫不掩飾她的擔憂。
“醒了,我沒事,不過是舊疾犯了吧。”李策不忍佳人掛念。
葉嬌恍然點頭:“怪不得他們都說你是‘活死人’,跑幾步就這樣了。”
她的桃花眼眨了眨,便要起身。
“既然你沒有事,我就回去了,還不知聖上見了我哥,會怎麽樣。”
李策慢慢躺回去,他心底覺得,他還是需要人擔憂掛念的。
“我還不太好。”李策的聲音一瞬間柔弱,“你能幫我遞杯茶水嗎?”
於是葉嬌幫李策遞杯茶水,掖好被角,又調整了一扇屏風的位置,才獲準離開。她的身影在屋子裏來來回回,那麽朝氣蓬勃,讓人忘記噩夢,確信自己已回到人間。
這熱騰騰,有佳人在旁的人間。
“還要做什麽?”葉嬌倒是並不厭煩,絲毫不介意自己被人當丫頭使喚。她是恩怨分明的人,想到李策發病是因為幫助自家哥哥,就想多做些事。
李策想了想道:“我聽說西市有一家豆腐腦,很好吃。”
“我去買!”葉嬌對吃的東西很在行。
“今日吃不下了,”李策看著她瑰麗的身影,“明日行嗎?”
他的神情有些期待,病弱中帶著一點害怕被拒絕的自尊心,讓人心軟。
“好,”葉嬌答應下來,“明日的早膳,就吃豆腐腦了。”
臨走前,她像在叮囑孩子般,對李策道:“好好養病。”
“嘖嘖,”等葉嬌離開,李璟才敢冒出來,“我算是明白了,這姑娘雖然厲害,但是好騙。裝病就成了,下次我也試試。”
李策在**斜睨李璟一眼。
“你啊,”他輕哼道,“裝病還不夠,得裝死。”
皇帝很少發脾氣。
他認為發怒是無能的表現,若遊刃有餘,何來憤懣?
所以皇帝靜靜地批閱奏折,等著禁軍統領閻季德和京兆府尹劉硯給自己一個交代。
柳葉怎麽變成鐵的了,誰做的?意欲何為?是打定主意不讓葉長庚好過,還是要打朝廷的臉?
今日百姓和使節都以為這是朝廷特意安排的,百姓歡呼,使節震驚。
那如果葉長庚沒有射穿柳葉呢?是不是朝廷要落個陰險失信的名聲,順帶被各國使節看一場笑話?
皇帝喜歡看笑話,但他不喜歡被人看笑話。
京兆府府尹劉硯最先辯解。
“微臣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禦街演箭的事,由禁軍負責。請閻統領給個交代吧。”
劉硯在朝中沒有朋友,說話也不在乎得罪誰。
閻季德冷汗直冒,跪地叩頭道:“微臣一無所知,請陛下容臣查明真相。”
皇帝沒有說話。
他沉默地批閱奏折,時不時拿起毛筆,朱批幾個字。
高福服侍在皇帝身側,研墨遞茶,謹小慎微。
過了許久,閻季德抬頭偷瞄皇帝,正好同皇帝看來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慌亂地垂頭,聽到皇帝的訓斥。
“查明真相?閻季德,你回答朕,傳遞捆綁柳枝的,是你的人嗎?”
閻季德垂頭道:“是。”
“既然是,這件事即便不是你的授意,你作為禁軍十六衛大統領,上不能盡忠,下疏於治軍,朕看你這個統領的位置,也不要坐了。”
閻季德不敢再為自己辯解,他默默解下腰間魚符,雙手高舉。
宦官上前,接過魚符。
“三個月。”皇帝道,“朕給你一次機會。查出來,朕還可以用你。若查不出來,大明宮的門,你就不要再進了。”
“微臣——”閻季德惶恐叩頭,“謝聖上隆恩。”
葉長庚往家裏去。
一路上被百姓簇擁,興高采烈。
往日的鬱悶失意一掃而空,從此後他就是從七品翊麾校尉了。雖然這個官職不值一提,但他能入軍,就有好前程。
葉家早聽到消息,管家仆役迎出來,他們甚至請來鑼鼓隊,敲鑼打鼓感謝聖恩。
見百姓恭賀,便揚起銅錢,撒了一地。
葉長庚踏進家門,到正堂處跪地稟報。
葉夫人神情肅重地看著他,待葉長庚在祖先的靈位前磕過頭,便喚他道。
“你過來。”
葉長庚乖巧地走過去,擔心母親對他從軍的事還有異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