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兵不厭詐

博古架無聲後退,原本四四方方一間屋,慢慢化出了通天的高度。

書冊貼牆而放,一眼望不到盡頭。

有些線裝的古書,如攤開雙臂的鳥,沉浮空中。

青州咒禁院存放著的是曆代閣主記載的妖怪誌異,很多還是他們親手抓到的為禍人間的家夥。

沈慕瓊提著衣擺,踏上蔓延向上的樓梯。而書卷如旋轉的緞帶,飛快地往後退去。

狐妖……樹妖……無數卷名自她身側閃過,最終,停在了貓妖的博古架前。

滿滿七八個架子上,塞得密密麻麻。

沈慕瓊哀歎一聲,抽出一本,轉身坐在椅子上翻閱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好消息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沈慕瓊確實找到了這個故事的記載。

壞消息是,故事上這隻貓妖的去向,根本沒記錄下來。

窩在梯子上這麽久,沈慕瓊腰酸背痛。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覺得稍稍舒展了些許,就拿著那冊《貓妖錄》往下走。

《貓妖錄》“王煌篇”,與陳木生寫下來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

隻是那王煌篇後麵貼了一張紙,是之前的咒禁院閣主留下的補充說明,上麵提到了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石窟裏,北天王腳踏耐重妖的雕塑。

“那貓妖本是被踩在北天王腳下的耐重鬼,每三千年可以出來找一次替身,而王煌就是上一代貓妖找到的替身對象。”她皺著眉頭,兩指捏著自己的鼻梁根思索了片刻。

一旁的李澤為她沏了一杯茶,還從袖兜裏摸出兩顆糖,撚著糖紙剝開,遞給沈慕瓊:“你應該先休息。”

他神情擔憂,話裏帶著幾分抱怨,搞得沈慕瓊一時不知所措。

她尷尬的別開目光,跳過了李澤的話,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那替身死的時候,若是坐著死去,那麽三千年後就能出來再找替身,若死的時候是躺著的,那便失去了這個機會,永遠被踩在腳下,永世不能翻身。”

“也就是說,王煌就是上一次耐重妖找來的替身?”李澤蹙眉,深思,“那他已經被踩斷脊柱,沒有再尋找替身的可能性,那為什麽陳木生要死成‘替身’的樣子?”

沈慕瓊想了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凶手是希望我們追查這個故事呢?”

李澤許久不言,他一手托著下顎,細細思量。

“有道理。”半晌,他重重點了下頭,“他還原了故事裏王煌的死法,又刻意弄出貓爪印痕,看起來確實像是在引導我們去關注這個故事、亦或者是故事裏的誰……”

“有道理……”他又重複了一遍,“凶手引起這麽大轟動,有可能是‘王煌’這個故事的背後,存在不為人知的隱情。”

李澤目光炯炯地看著沈慕瓊,“若是從這個角度看案情的話……”他頓了頓,“最可疑的人就是客棧小二了。”

沒錯。

沈慕瓊點頭:“無人見過的夫人、神誌不清的書生,至今為止,皆是小二一麵之詞,無人佐證。”

“而登記冊子就在他手裏,要做手腳,也是他最方便。”李澤讚同道,“陳木生在青州沒有朋友親人,那麽這段時間和陳木生最熟悉的人,就是客棧小二了。”

“有必要再去一趟客棧。”他沉聲道。

“我也去。”

聞言,李澤一滯。

他望著起身要走的沈慕瓊,趕忙拉扯了她一把:“你不休息麽?一天一夜都沒有休息吧?”

四目相對,有點尷尬。

沈慕瓊緊著眉頭望著他抓的那般自然的手,搖頭:“你那位朋友,竟沒告訴你我是妖?而妖不需要太多睡眠?”

李澤看著她,雙唇抿了又抿,最終還是放開了手,應了聲好。

那目光戳得沈慕瓊心虛。

就好像李澤知道她是在忽悠他一般。

妖怪不是不需要睡眠,隻是比凡人能多抗累一些罷了。

可這事情李澤不可能知道。

沈慕瓊隻當是自己做賊心虛,多想了。

傍晚時分,馬車安靜地停在萬緣客棧門口。

夜如深海的波濤,吞噬著血紅暮色的天空。

客棧大堂裏,李澤瞧著唯唯諾諾的小二,追問道:“你之前說‘看不見的夫人’,可有其他人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可有其他人能為你的話作證?”

“這!這我去哪裏找證人啊!”小二哭喪個臉,“這怎麽還需要證明呢?誰人不知青州乃是妖城,鬧個妖怪是多尋常的事情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沈慕瓊笑道:“上次還說是神智有問題,這次就改口說是妖怪了,前後變化挺快。”

小二有些不明所以,迷茫地看著麵前的兩人:“兩位官爺,這青州地處交界,鬧妖怪,人盡皆知啊。”他看著沈慕瓊,“而且那天另一位官差都說了,咒禁院接了這個案子,這不是妖怪作祟是什麽啊。”

他說得一本正經,有理有據:“您想啊,那陳木生肉體凡胎的,他死成了那個模樣,那還能是人做的不成?那他身旁不是人的,就隻剩下那個‘看不見的夫人’了。”

話落,整個廳堂死一般的寂靜。

小二的目光從沈慕瓊身上掃過去,又落在李澤肅然的麵頰上,就這般打了好幾個來回。

忽而,坐在桌旁的李澤開了口:“那就麻煩了。”他看著小二,“看來隻能算到流寇頭上了。”

一旁的沈慕瓊聽懂了李澤的話外音,閉著眼睛附和道:“確實如此,也隻能這麽辦了。”

“啊?流寇?”小二更加迷茫,“這……這不是妖怪?這應該是妖怪啊!”

李澤話音很冷:“休再胡言亂語,是你斷案還是我斷案?”

說完這些,他起身,等沈慕瓊先走出客棧,他才邁步跟上。

“哎!官爺,這……您不能這麽草率就準備結案啊。”

李澤猛的收了腳步,他玩味地瞧著小二有些焦急的麵頰,反問道:“為何?”

小二僵了一下:“啊?”

“斷案講證據,講動機,講線索與邏輯鏈,此案要證據沒證據,要動機沒動機,我為何要繼續浪費時間?”

小二語結,他忽然轉頭看著沈慕瓊:“沈大人,您一定能看出來是妖邪作祟不是?”

但沈慕瓊卻出人意料地感慨道:“哎呀,這確實沒有任何實證不是?”

小二無比震驚,“怎麽連你也?”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那麽愣愣地望著兩個人離開的背影。

當中,沈慕瓊稍稍回頭望了一眼。

隻一眼,就瞧見了端坐在客棧樓梯上,望著他們的一隻貓。

白貓。

她沒說話,安靜地跟著李澤坐回了馬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