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底線
郭興的這句話，硬邦邦地仿佛要把會議室那厚重的落地玻璃砸開一個大洞，讓外麵肆虐的冷空氣鑽進來，瞬間把房間的溫度吹至冰點一般。
崔雅渾身一震，臉上掛著勉強而僵硬的微笑。
她很快調整過來，問道：“郭興，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Tracy！你不用跟他說，讓我來！”漢斯一邊喝止住崔雅，一邊顫顫巍巍地朝著郭興走去。
他瞪著在滿臉橫肉夾縫中生存的兩隻眼睛，狠狠地說：“你最好再確認一下，剛才所說的反映了你的真實意圖。你要知道，克廷根學院技術前沿研究成果大賽全球一等獎可不是你家的玩具，她的歸屬是十分嚴肅的事情。”
郭興毫無畏懼，站起身來，正麵衝著漢斯說道：“沒什麽好確認的，你聽到什麽意思，我就是什麽意思。這個獎項應該屬於我，而不是她。當初，她欺騙了我，說這個評獎隻是一個團隊榮譽，而我卻把自己對於氫能源燃料電池的最新研究成果拿出來給了她，要知道，那都是我的心血，而且，完美地契合這次大賽‘碳中和’的主題！”
“哼......如果是其它的功勞，你要搶，也就罷了，Tracy這個一等獎可是我親自主抓的，你可真是撞在我槍口上了。”
“我隻看事實和證據，跟誰主抓的沒有任何關係。更何況，過去這三年，除了這次，其它還有好幾次，我都把自己的成果貢獻出來，最後卻掛了別人的名字。過去的事情我就不提了，但這次，你們玩的也太過了，公然欺騙和竊取我的勞動成果！”
麵對著毫不退讓的郭興，漢斯冷冷地說：“你想幹什麽？把我們這個會議變成審判大會嗎？你最好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剛才所說的，而我現在也沒興趣聽它們。你留著明天給人力資源和道德官去用吧！”
“我有的是事實和證據！”
“說得好，看事實和證據的話，我們剛剛把你放進整個集團公司的《新能源技術路線展望：2010-2030》白皮書作者當中，這份白皮書可是正在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展出的！給了你這麽好的舞台，你今天卻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我本來就參與了白皮書的撰寫，難道不應該放在作者名錄當中麽？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還不是因為我寫的那部分正好被分配到中國分部來，而又隻有我能寫？我又何須感恩戴德呢？”
“......”
“你在試圖轉移注意力，我們討論的不是這件事。”
漢斯的臉色變得一邊紅，一邊白。
“好！我再給你一個晚上的機會，最好明天麵對人力資源和道德官的時候，你依然能夠硬氣地保持現在的口徑，你也最好能夠把你宣稱的事實和證據都拿出來，否則......”
話沒說完，漢斯就氣呼呼地走出會議室，同時甕聲甕氣地宣布：“散會！”
“靠竊取別人的勞動成果就能獲得一等獎，被抓到後還不承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不道德的事了吧！”郭興衝著他的後背喊道。
漢斯沒有回頭。
崔雅站不住了，她見領導走出會議室，立刻完全轉過身，叉著腰站在郭興正前方，居高臨下地盯著這個年輕人，氣洶洶地說：“郭興！你在說誰是小偷呢？”
過去兩年多裏，她從未這樣對郭興直呼其名過。
會議室裏的其他人見漢斯已走，也紛紛起身，有人打圓場地說兩句：“別吵啦，別吵啦，大家都冷靜冷靜......”
“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小郭這幾年不是都挺好說話的嘛......待會兒去德國啤酒屋喝兩杯，都在酒裏......”
更多的人緊閉嘴唇，眉頭微蹙地閃出會議室，一秒鍾都不想逗留。
一個比郭興稍微年長幾歲的男子在離開會議室之前，回過頭看了郭興一眼，然後微微歎了一口氣，轉身消失在門外。
崔雅見人都走光了，臉色更如同翻書一般，完全沉了下來，眼裏射出陰冷的光。
剛才人前那副萬般得體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郭興一愣，沒想到短短幾秒之內，崔雅竟判若兩人。
認識這個大姐三年，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神情。
“郭興！今天，我們就把話說清楚，你憑什麽說我偷竊？否則，明天你就等著接受人力資源和道德官的調查吧！你以為漢斯是在嚇唬你嗎？”崔雅厲聲說道。
對於克廷根集團這樣的外企裏的員工來說，凡事在業務層麵，都好商量，一旦到了人力資源這樣的職能部門，就會有些折騰——畢竟人家也有KPI的，有義務為淨化職業道德和維護企業文化懲惡揚善。
不過，如果事情光鬧到人力資源部，倒還算可以挽救，可如果連道德合規部門也一並介入，那就麻煩了，不死也得扒層皮。
然而，郭興並不是嚇大的，他無比堅定地相信：理在自己這邊。
盡管他依然疑惑，眼前這個女人與過去三年當中，曾經幫助自己從校園走向職場的那個前輩，一起加班後請自己喝啤酒時而傷懷感性的那個女人，日常對自己一直溫言溫語的那個大姐，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但會上的結果已經冷酷地證明了一切。
事態的發展比這冬日的天氣還要暴烈與徹骨，不留給他任何僥幸和反應的餘地，因此，他也下定決心，直接在會議上保護自己的利益。
“我才不要私下裏去找那個德國胖子，這些年，我給你們占了多少便宜？不要把我的好意當作軟弱！”
他並沒有被崔雅帶節奏，而是壓穩了自己的聲音：“崔雅，以前，我叫你一聲Tracy姐，但似乎今天也沒這個必要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就今天這事，你敢說，你號稱獲得一等獎的成果，不是我的心血？你這個獎，不是從我這兒偷的？”
“哼，我們是一個團隊，雖然這個獎項給了我，但都是我們團隊合作的結晶，你非要分得那麽清楚嗎？”
“如果是以前，我也就姑且信了你這個說法。但這次，這個研究的數據和報告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寫的，你現在卻號稱它是團隊合作的結晶？誰跟你合作了？你又幹了啥？”
聽到這話，崔雅突然得意地笑道：“你沒跟我合作？當時你把那些數據和報告給我的時候，我可是特意確認了的，還有郵件記錄為證，怎麽了？現在我獲了獎，你就嫉妒了？”
這句話一出，郭興隻覺得一記悶棍襲來，眩暈中崔雅的笑顯得格外猙獰。
剛才的大聲抗議，屬於頭腦發熱，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但很快他便冷靜下來，在短短幾分鍾裏，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種可能性。
“他們竟然敢做得如此囂張，肯定是有恃無恐！”
他認為，崔雅最具備殺傷力的反駁手段便是那封郵件。
但是，他轉念又想，崔雅不至於如此無恥吧！
顯然，崔雅不但無恥，還無情。
見郭興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崔雅甩出一句話，然後昂著頭，挺著豐滿的胸部，轉身而去。
“如果想承認錯誤，今晚九點前告訴我，那時候，我請大家的飯局應該還沒有結束，還是老地方，你可以直接過來敬我一杯酒，我一定會喝。喝完之後，我們就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我也可以幫你向漢斯求情，讓他收回剛才的話。”
會議室裏隻剩下郭興一個人，西斜的太陽無力的照進來，冬天的黃昏總是來得那麽早。
他坐回座椅，腦海中又浮現出當時的場景。
一個月前，崔雅找到他：“小郭，總部有個克廷根學院內部的活動，主題是‘碳中和’，向各分部征集技術前沿研究成果，據說還要評比，你前陣子做的那個氫能源燃料電池電堆膜電極技術的研究還挺好的，也正好契合這個主題，把數據和報告給我唄，我統一作為接口，報給總部，讓漢斯也去運作運作，幫我們爭個光！”
“嗯......挺好的，不過，我還沒做完呢，等我做完自己提交好了。”
“沒關係，階段性的也成，馬上就到截止日期啦！這次怎麽這麽見外？以前姐找你要點什麽你不都挺爽快的嗎？”
“那......這個跟漢斯之前說的總部資助項目，有什麽關係嗎？”
“總部資助項目？”
“就是由總部直接資助的咱們學院中國分部的項目，這樣才證明總部是真正地支持嘛，漢斯上回在會上不是說過麽？”
“沒有，就是一個榮譽，而且一旦獲得，也是屬於大家的榮譽。”
於是，郭興雖然還是有些勉強，卻也答應了。在學院的三年，他已經不止一次的幫助這些前輩們。
“對了，我把這個請求用郵件發你，你也通過郵件回複我吧，顯得正式一點，畢竟你的那些數據也是公司的知識產權，沒法用U盤拷貝，通過公司郵件發送更好。我們都要合規不是？”
“好的。”
然後就是那封郵件。郵件內容他並沒有太認真看，像往常一樣匆匆掃了幾眼，沒想到竟然藏了這麽多雷！
崔雅刻意沒有在郵件中提及“總部資助”這四個讓他感到敏感的字眼，但具體的描述卻無一不指向這個方向。
這一幕幕場景像一記記重錘，敲打在郭興的心上，他甚至能聽見撞擊聲在這間空曠會議室當中回響。
他遷就了她和他們很多次，沒有一件像這次那樣。
“跟總部資助沒有關係......就是一個榮譽......屬於大家的榮譽......”
他回憶起當時崔雅說出這些話的嘴臉，感到一陣惡心，嘴角冷冷地說道：
“這次，你們真是觸及我的底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