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溫霓(一)

烈日之下,蔚藍澄澈的海麵上搖晃著一艘輪船。

受潮水影響,每天輪渡碼頭的開航時間都不同。

今天是下午兩點。

頭頂著巨大帽簷的防曬帽,溫霓趴在渡輪二層甲板的欄杆上,透過墨鏡,眯著眼睛眺望大海。

望不到邊際的遼闊,純淨到透明的藍色。

炙熱的陽光照耀在起伏的浪花之間,如一枚枚亮片被不規則地鑲嵌在海麵上,風吹動,就爭相綻放出閃耀的光芒。

放空了一會兒,直到身子僵硬,溫霓才換了姿勢,挺直腰背。

饒是看著如此美麗的景色,也不能減少分毫她想上岸的迫切。

因為海上的信號約等於無。

手機發揮不了作用。

帶來的書翻開看不了幾行,她就暈得想吐。

登船的兩個小時裏,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上甲板了。

實在是太無聊了。

正當她的眼神渙散到與海天融為一體之時,口袋裏的手機適時地發出了一聲鳴響。

有信號了?

眼底的迷霧散去,溫霓立刻摸出手機,點開消息查看。

【徐瑋:溫霓,我們分手吧。】

欣喜瞬間消散。

溫霓低垂眉眼,視線凝在手機屏幕上,微棕色的瞳眸漸漸失了神采。

手機上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蹦出來。

【徐瑋:我總覺得我們不像是戀人,反而更像是合作夥伴。】

【徐瑋:到英國的這段時間,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

【徐瑋:溫霓,你太要強了,也或許是你根本不愛我,所以從來不願意對我低頭,對我示弱,對我坦露你的脆弱。我們好像一直卡在一個地方,與其拖著消耗彼此,不如分手吧。】

夏日的海風帶著沁人心脾的涼爽,此時卻讓溫霓感到一絲寒意。

周身的喧鬧人聲好似忽然靜止了,獨有她置身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裏,與外界切斷了所有的聯係。

這段時間,她確實忽略了徐瑋,因為她自顧不暇。

她費盡心思混進市區地下室的群租房裏做暗訪,好不容易拿到了確鑿的證據,熬了大夜做完新聞,卻在節目播出之際被告知這條播不了了。

原因是有人疏通關係壓下去了。

知道內情的那一刻,溫霓憤怒地衝進領導辦公室,跟領導大吵了一架。

當初,她選擇做新聞的初心就是報道真相。

可是現在,這份工作已然違背了她的初心,因此她回到工位上打了一份辭職信扔在領導桌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隻是她沒想到前幾天才失去工作,現在連感情也沒了。

溫霓自嘲地笑了。

想聽解釋的人會詢問,而做出決定的人不會在意理由。

溫霓什麽都沒說,彎曲了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按了幾下。

【溫霓:好。】

回完消息,她直接將手機扔回了口袋裏。

修長纖細的手指捏住防曬衣口袋的拉鏈一端,利落地往上一拉,刻意把塵世的一切封閉起來。

要是一直在海中央漂著也挺好的。

她忽然消極地想著。

“你的賬號密碼為什麽改了?”一句高聲的質問打碎了短暫的寧靜。

“那串字母和數字,是誰的名字縮寫和生日?”

溫霓本不想理會,可是身後女人的聲音總在拉扯著她的注意力,她不著痕跡地轉過頭去,不遠處有一對情侶正在吵架。

女人耷拉著腦袋,眼角閃爍著微弱的水光,而男人則是滿臉的不耐煩。

“你是不是妄想症?”男人的語氣是在責怪女人不可理喻,“我就是隨便改的。”

“你知道你說謊的時候,語速就會變得特別快嗎?”女人的聲線微微顫動,言辭之間頓了頓,不打算繼續追問,聲調逐漸變得平和,“你最近為什麽都不回我消息,也不接電話?”

“忙。”男人的語氣愈加煩躁,“跟你說了我很忙,你還過來幹什麽。”

女人靜了一會兒,走到男人麵前,輕輕握住他的手,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問:“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男人在她平靜的注視下,驀地心生慌亂,心虛無處可藏。

這出鬧劇的結局顯而易見。

溫霓不想再看下去,於是邁開腳步,決定遠離紛爭。

卻不想下一刻,一個大浪打來,渡輪隨著波濤劇烈起伏。

“嘭”的一聲,溫霓的後背受到重擊,瞬間被撞到了甲板的欄杆上,上半身險些就要翻出去。

麵前就是汪洋大海,若不是圍欄堅固,她此時早已下海喂魚了。

可她臉上的墨鏡就沒這麽好運了,直接飛了出去,轉瞬淹沒在海中。

溫霓壓抑著怒意,回過身子,怒掃了男人一眼,扶起腳邊被男人甩到地上的女人。

她的目光冰冷刺骨,盯得男人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

“我……不小心的……”男人小聲地辯解。

“你想分手是不是?”溫霓的聲音不輕不重,飄在海風中卻未有絲毫消弭。

沒了墨鏡的遮擋,她難以適應刺眼的陽光,不禁微微眯了眼,這令她那張素淨的臉龐顯得更加疏離冷漠。

“我沒有……”

“你當誰是傻子?”溫霓不屑地撇了嘴角。

“你既然已經決定要結束這段感情,為什麽不能好聚好散。”甲板上的人不多,溫霓無需刻意替人遮掩,於是話語中的嘲諷也愈加明顯,“先分手很難嗎?非要劈腿?非要冷暴力讓對方說分手,這樣你就覺得自己沒有錯了嗎?”

無形的壓製感撲麵而來,男人啞口無言。

女人紅著眼眶,輕聲地說:“謝謝你。”

當女人再次抬起頭看向男人的時候,眼睛泛著紅,可眸中的感情卻褪去了熱烈,“我早就感覺到了,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了。我這次來,就是想當麵和你告別。”

男人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溫霓冷漠地看著男人糾結猶豫的表情,心下明白他一直在等女人主動提出分手,可是真到了這一刻,又覺得不舍得了。

渣男。

冷哼一聲,她收回了視線,徑自往船艙走去。

渡輪發出一聲即將靠岸的鳴聲。

溫霓懶得回到座位上,在經過樓梯時,隨手搭著扶手,直接下了樓。

駝棕色的複古行李箱就在樓梯下的存放處,她上船晚,箱子就在最外側,拎出來十分方便。

樓上的包廂裏才有位置坐,但是隻能容納十餘人,所以下樓的人沒幾個,多數人早已站在船艙的大門前等待渡輪靠岸。

溫霓拉高箱子的拉杆,在船身的搖晃中漫步前行。

一個小小的碼頭逐漸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浪大,船靠岸時又是一個顛簸。

沒有絲毫心理準備,溫霓不受控製地向後退了半步,便再無路可退。

沙丁魚罐頭似的船艙裏,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艙門前,前方的人因為慣性向後倒去,溫霓也難逃這樣的命運。

下一秒,她倒入了一個寬厚堅實的胸膛中。

而她的行李箱,也被這位好心人輕而易舉地攔截。

清冷如月的氣息,忽地縈繞在溫霓的周身。

區別於任何一種香水,這是一種幹淨到自然純粹的清新味道,能讓她想要爆發的內心慢慢安靜下來。

須臾,她的後背感受到了透過薄衫傳來的不屬於她的溫熱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