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子動手不動口

就在這時——

樓上傳來一聲冷哼。

孫珊整個人一抖,定在原地不敢動。

頭頂上接著傳來冷淡又幽幽的說話聲:“回家——”鄒淑梅抱著胸站在陽台上看著父女倆,一個旋身消失在視線裏。

天不怕地不怕的孫珊感覺,隻怕這回是真的踢到鐵板了。她挎著肩膀一步一步踏上台階,恨不得這樓梯得有十八九層,爬它個三五十分鍾才好。

……

孫國良把茶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瞧著麵前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女兒道:“說吧,怎麽回事?”

“這事兒也不能全怪我,”孫珊眼珠子轉了轉,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李廠長家的兒子本來就包圓了最好的位置,把我們擠到了邊角。就這他還不滿足,恨不得整場都是他的……”

“嗬!你倒是君子動手不動口啊——”

孫珊沒臉沒皮地接:“我說了,他又不聽,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比我們大了幾歲就欺負我們。你不是說了嗎?咱們是社會主義的好兒女,可不能助長資本主義的惡習!”

孫國良被她氣笑了:“合著還是我的錯咯?”

孫珊脖子一縮,整個人又矮了半寸,聲音如蜂:“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她老爹相貌英俊,又是人高馬大的樣子,前些年幫著鄰國打仗的時候是地下黨成員,在後勤保障隊伍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後來國家需要青年支邊,他又勇敢地站了出來,帶著一家老小來到偏僻的贛省東鄉縣的第一糖廠裏,當了一名光榮的……鉗工。

孫國良這人,雖然有那麽一點固執,但他錚錚鐵骨,從來都是堅定地跟著國家的步伐走的。孫珊真是抓住了他的心理,這才搬出了冠冕堂皇的書麵理由,用來塞住孫國良的嘴。

孫國良瞅著眼前這孩子,真是止不住一陣歎息:“你說你平時還挺讓我們省心的,咋一闖禍就這麽大呢?”廠長家的公子如今還在醫務室躺著呢,他剛才去看了一眼,桶裏沾血的棉花都扔了不少。這廠長夫妻該多心疼啊——

再加上廠長那向來得理不饒人的夫人……孫國良想想頭都大了!

“得……多少錢?”孫珊咬了咬唇,小聲地問出口。

孫家一共五個孩子,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孫國良是個有編輯的技術工種,又是來支邊,六零年代開始拿的工資就不菲。鄒淑梅雖然沒編製,但也一直在廠裏打零工,兩人零零碎碎地加起來,一個月也得有個百來塊。

孫國良瞟了她一眼:“這是錢的事兒嗎!你打的可是廠長的兒子!”

“那廠長的兒子不也就是個人……你咋還區別對待呢?”孫珊不服氣地狡辯著。

她跟李珣的關係向來就不大融洽,原因就是在煤渣地上。鍋爐房每天燒糖製酒的,總有那麽一些煤塊沒消化就排了出來。這年頭,即便條件還不錯大家也還是省之又省。孩子們放了學去撿些煤塊,既能博了父母的誇讚,又能貼補家用。

可自從某一天李珣來了,孩子們之間平衡的關係就被打破了。這廝不僅霸道還有點無恥,從最靠排渣口的區域往外畫了一個巨大的圈,嚴格禁止其他人進入圈內。這也就算了,越往後他越是過分,儼然就把煤渣地當成了自己的私人領域,不允許孩子們進出了。

這可真正把孫珊惹惱了。她跟敢怒不敢言的人不一樣,血氣一上來,就跟男孩子一樣啥事兒都能幹——

“你!你給我把嘴閉上,好好反思!”再說下去這丫頭非得把黑的都說成白的,孫國良一指點上她的額頭,戳了好幾下。

“你給我把手放下!孫國良啊孫國良,我倒是沒看出來,你這還欺負孩子了?”虛掩的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孫江帶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後者怒氣衝衝地問著。

孫國良麵上一訕,弱弱地喊了句:“大姐。”

這是孫珊的大姨鄒淑芬,當年跟著夫妻倆一起來東鄉,後來就嫁給當地人。她一進來就甩了布包到孫國良眼前,底氣十足地說著:“事情我聽孫江說了,大不了就賠點錢唄!這裏頭有肉票,還有五十塊錢……”

“大姐,趕緊收回去,咋能讓你掏錢呢!”

鄒淑芬一聽開始嚷嚷:“我願意!”

跪在地上的孫珊瞧著護犢子的大姨,鼻頭一酸。這不管過了多少世,大姨對她的信任還是一如既往。

“姐,你過來坐。”眼瞧著孫國良有些招架不住了,鄒淑梅拍了拍身邊的沙發,“賠不賠的另說,但道歉肯定是得去的。我問你,明天去醫務室看李珣,你去不去?”她又問自己的女兒。

“我才不去——”孫珊梗著脖子,拒絕。

鄒淑梅沒說話,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孫珊悄悄地縮了縮脖子,心中傲氣的小火苗瞬間就被瓢潑冷水澆滅,她支吾起來:“嗚……也不是一定不能去……”

孫江悄摸摸地躲在房間門板後偷笑,這找來大姨有啥用呢?她姐這個潑猴,還是逃不出老媽的五指山——

晚上,孫珊躺在**,用手臂緊緊壓住自己的眼。她到現在還有點恍惚,這怎麽一下子就重生回東鄉了?

“三妹,睡了嗎?”二姐孫梨從上鋪探出一個頭,輕聲問。

孫珊悶悶地回答:“還沒。”

孫梨一骨碌從上麵翻下來,爬到孫珊的**,又用屁股頂了頂,讓她往裏麵靠靠,跟她並排並地躺在一張枕頭上。閉上眼,她安慰妹妹:“你別怕,咱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況且她最疼你了,明天肯定幫著你說話的。”

孫珊睜開眼,扭過頭看著二姐白皙的臉龐,抿住唇不說話。

“怎麽了?”孫梨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同樣麵對著她。

“沒啥。”孫珊搖了搖頭,隻是心中沉沉。

她沉浸在重生的喜悅中,差點就忘記了。二姐……是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中,唯一一個夭折在東鄉糖廠的。

她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老天爺給她的一次新機會。讓她……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的機會!

黑暗中,她終於不再糾結,露出舒心的笑容,一轉身摟住二姐,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肩窩,說道:“真好。”

孫梨難得見到妹妹對自己有這種小女兒的姿態,愣了半秒後,也揚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