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蘇新宸與穀俊風對視著，兩個人的目光中有著萬語千言，能說出口的話卻寥寥無幾。
“按照施晴雪所說的，配合治安管理局行動吧。”穀俊風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你知道他們要做什麽！”蘇新宸下意識喊道，片刻後又壓低了聲音，“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瘋，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麽。”穀俊風嘴角輕輕勾起，笑道，“他們要調查我，即便不是你，也是其他人來做這件事。現在還有的選，我自然希望是你。”
“可我不希望！”蘇新宸不假思索地反駁道。
穀俊風摸了摸蘇新宸的頭，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
“炸毛小狗。”穀俊風口中突然蹦出一個讓蘇新宸無比意外的詞。
“什麽？”蘇新宸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知道我爸媽為什麽討厭我嗎？”穀俊風對著蘇新宸問道。
蘇新宸沒理解話題是怎麽轉換到這個上麵的，他早就發現了穀俊風一家人之間那種詭異的不和諧感，但如果用“討厭”這個詞，未免顯得有些過了。
“叔叔阿姨他們……”蘇新宸糾結著措辭。
“不用給他們找什麽借口，我們家裏的事情，我自然是最清楚的。”穀俊風從始至終都無比淡然，“你聽說過反社會人格嗎？我在很早之前被診斷成這個。隻是在我看來，這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蘇新宸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注視著穀俊風。
“什麽叫反社會性？誰能定義呢？”穀俊風聳了聳肩，“在我看來，我隻是從小就比較理性，在情感方麵淡漠了一些而已。當然，對於生命，也是如此。於我而言，生命的最終歸宿就是消亡，以什麽樣的方式消亡，才是生命本身的意義和價值。”
頓了頓，穀俊風又接著說道：“生命本就渺小卑微，但傳承卻可以永恒不朽。”
蘇新宸不知道要怎麽去辯駁，可他內心對於生命的敬畏讓他不敢苟同這樣的發言。
“我做了我認為正確的事情，我也知道這是你無法容忍的事情。”穀俊風的語氣格外輕柔，這一刻，他真的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哥哥，沒有天才的光環，褪去了強大的氣場，“我不想再去講什麽大道理，現在的對與錯，律法就可以評判，往後的對與錯，自有世人去驗證。”
說完這句話，穀俊風便閉口不言，隻是目光溫潤地望著蘇新宸。
蘇新宸明白，他想要自己做什麽，他也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你說得對，現在還有的選。”蘇新宸點了點頭，笑容苦澀，“你希望是我，也應該是我……”
說完這句話，蘇新宸便轉身離去。
他沒有再回頭，他不敢再回頭。
會議室的門合上，蘇新宸將穀俊風留在了那裏，一個人留在了那裏。
蘇新宸往前走的每一步都無比沉重，可他的腳步也無比堅定。
他覺得可悲又可笑。
可悲的是自己，可笑的也是自己。
穀俊風他們都選擇了要走的路，唯有被剩下了的蘇新宸，沒有選擇。
蘇新宸再次出現在施晴雪麵前的時候，治安管理局內的人都覺得格外驚訝，包括施晴雪。
因為就在幾分鍾前，施晴雪還義憤填膺地控訴著蘇新宸的惡劣態度，說蘇新宸像是頑石一樣固執。
可現在，蘇新宸的身上隻有頹然。
“東西拿來吧，我簽。”蘇新宸望向施晴雪，“需要做什麽，我也都會配合。”
此話一出，治安管理局內的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好。
最後，還是施宏逸上前一步，頗具威嚴地盯著蘇新宸：“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蘇新宸目光坦然，“而且我也知道，交給我做，效率最高。”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隻有交給他，那個人才會心甘情願地配合。
不戰之戰，效率怎麽可能不高？
施宏逸上下打量了蘇新宸幾番，隨後衝著後麵的施晴雪大手一伸：“文件。”
施晴雪將早已準備好的文件遞到施宏逸手上。
緊接著，施宏逸便放在了蘇新宸麵前。
同時放下的，還有一支筆。
這些東西，蘇新宸早已看過了不知道多少遍，而且這上麵寫了什麽，對於他來說也早已不重要了。
他麻木地簽下一個又一個名字，一個又一個日期，摁下自己的指印……
人臉識別，聲音認證。
全套的流程走下來，蘇新宸仿佛是一個機器，情緒沒有任何波瀾。
“曆史會記住你。”施宏逸對著蘇新宸說道。
蘇新宸斂下心頭的苦澀，緩緩開口：“曆史，會記住他們。”
對，因為有了他們。
曆史，會記住曆史。
“我可以提個要求嗎？”蘇新宸望向施宏逸，“一個我知道你內心也希望如此的要求。”
施宏逸似乎明白蘇新宸指的是什麽，但他還是點點頭，示意蘇新宸說出來。
“案件公開審理，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蘇新宸語氣平靜。
施宏逸應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關注度如此高。即便有人想要私下審理，我也不會讚成。”
“有人？”蘇新宸神色玩味，“像《人間車禍》那幅畫中死者一樣的人嗎？”
“這個……無可奉告。”施宏逸麵色嚴肅。
蘇新宸也不多問，他想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那個人的目的……也終將達成。
雖然就像那個人所說，他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但隻要有一次說話的機會……
蘇新宸相信，剩下的事情，會有人去做！
是啊，如果沒有樊籠的幹擾，故事應該不止於此。
至於樊籠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現在的蘇新宸不得而知。這個答案，或許千百年後才會揭曉。
現在蘇新宸所能做的，隻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簽署了文件，所有的案件信息同時對蘇新宸公開：
一天前，治安管理局接收到神秘信息。
信息指明，有關於“畫”的新聞內容，全部經過樊籠處理，增量曝光。
有人通過樊籠實時監控話題熱度、內容、走向。
並進行話題修改、分發、投放。
所有操作，都是在樊籠主係統上完成。
當然，要做到這一步，所需要的權限級別也很高。
另外，也說明了對方的操作地點是——研究院！
“需要我做什麽？”蘇新宸抬眸望向施晴雪。
“這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施晴雪並沒有直接回答，語氣也多了幾分試探。
“提高我的權限，我會在樊籠的主係統上寫下內部監測程序，這個程序可以記錄每一個人對樊籠的操作，並且立馬同步至治安管理局的係統。”蘇新宸沒有任何彎彎繞，回答得格外直白。
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沒必要扭扭捏捏了。
蘇新宸一向是這樣，他決定了要去做的事情，就踏踏實實做好！
“提高你的權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的對峙，施晴雪現在也格外敏感。
“這是任務必須。”蘇新宸麵色淡然，“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問你們治安管理局內部的技術人員。”
蘇新宸沒有絲毫閃躲地與施晴雪對視，他內心坦坦****，表現出來的也是如此。
施晴雪沉默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好，我去幫你申請。”
有了這句話，蘇新宸毫不猶豫地起身，扭頭就準備離開。
事情聊到這裏就已經夠了，他們是“做事”的人，沒必要說太多廢話。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蘇新宸現在的心境……
他清楚地知道，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在把那個人推進深淵。
即便，是那個人自己選擇的深淵。
十五分鍾後，蘇新宸收到了施晴雪發來的信息：【權限已變更。】
似乎是不放心，施晴雪緊接著又發來一條信息：【你真的能完成任務嗎？我們這次要查的對手不簡單。】
蘇新宸麵色冷然。
是啊，對手不簡單。
不僅不簡單，而且很厲害。
可是，他也知道，他一定能完成任務。
不是因為他有多強，而是因為任務目標自己放棄了。
穀俊風太過理智，也太過清醒。
他知道自己鬥不過樊籠，隻能以退為進，置之死地而後生。
蘇新宸能做的不多，但這件事，他可以推一把。
當然，想推一把的人，不止他一個。
這是心之所向，眾望所歸。
擁有權限後，蘇新宸抬手在樊籠的主係統上寫下內部監測程序。
這個程序並不複雜，反倒是同步至治安管理局係統這一步花了更多的時間。
樊籠的防護工作絕對到位，信息同步工作讓蘇新宸感覺到了少許壓力。
好在，經曆了一番折騰，完成的還算圓滿。
按下最後一個鍵，剩下能做的事情就隻有等待了。
蘇新宸靜靜地注視著時鍾，看著秒數一點點增加至60，然後又歸零。
這種無聊的狀態以及對時間極致的浪費在過去的蘇新宸看來，隻有那種人生無所追求的人才會有。
可現在，他竟然覺得這也是一種享受。
到了下班的點，蘇新宸笑著跟耿子昂打了聲招呼，然後又繼續玩自己的讀秒遊戲。
有一瞬間，他竟然覺得，如果這個遊戲能夠一直進行下去，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又是十分鍾過去了，接著三十分鍾，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
穀俊風沒有像往常一樣來找蘇新宸，蘇新宸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等著跟穀俊風一起下班。
這一次，他也在等。
等的是——他們的結局。
終於，屏幕上出現了意料之中的紅色警告提醒。
“異常操作！”
“異常操作！”
“警告！警告！”
蘇新宸麵無表情地看著屏幕上的紅色感歎號和那排刺目的標語。
接著，關閉屏顯。
關閉工作機……
起身，離開。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那個人希望他做的，他做到了。
施晴雪的電話十分及時，語氣裏是按捺不住的雀躍。
“我們這邊收到信息了！”
“有異常操作！”
“雖然那邊很快刪除了記錄，但我們還是捕捉到了！”
“終於拿到了證據！”
“幹得漂亮！”
聽著電話那頭施晴雪激動的聲音，蘇新宸不發一語。
過了許久，施晴雪似乎也平靜了下來。
她的語氣裏透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對嗎？”
“我的意思是，在一開始，你就知道那個人是誰？”
“你拒絕我，隻是因為，你不想親手抓他。”
“你猜到了？”
新宸駐足在研究院門口。
還是那看過無數次的場景，那一方蒼茫的白色天地。
隻是這一次，似乎又有什麽不同了。
“不是我猜到了，是他想讓我知道。”
蘇新宸回想起自己留宿穀俊風家的最後一晚，那張宣紙上寫下的娟秀字體——三尺竹筒千年事，最是無情勝有情。
那是阮康博的筆跡。
他見過，他記得。
“三尺竹筒千年事，最是無情勝有情……”蘇新宸喃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直到最後，淚流滿麵。
上五千年，下五千年，合稱上下五千年。
蘇新宸仰頭，望向那刺目但並不溫暖的陽光。
淚水讓視線變得模糊，但卻讓內心變得更加清晰。
天日昭昭，山河永在！
事有可為，殺生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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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距離地下城遷移六個月前，“畫”相關案件公開審理，穀俊風因誘導並協助多起“自殺”案件被判處死刑。
對此，穀俊風沒有任何異議，他不僅放棄了上訴的機會，而且拒絕了任何形式的律法援助。
在案件公開審理過程中，穀俊風及諸多古物收藏家、文學家、科研工作者、生物保護工作者、曆史學家等，聯合發聲。
期間，展出多件原本不被納入地下城轉移計劃的物質文化遺產及非物質文化遺產。
他們講述了許多，呼籲了許多。
尤其是穀俊風最後的幾句話，令人振聾發聵！
“中國，是一個偽裝成國家的文明。”
“也正是因此，即便再過一千年，中國還會是中國！”
“日月不易，故國有明！”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