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狐女
王珥覺得此事到了這一步,是非常的棘手。
他原是奉郡王之命,來尋一個姓方的木匠的。
那木匠家安的隱蔽,縮在連轎子都抬不進去的地方。王珥隻得動用他八輩子沒動用過的兩條腿,在這彎彎繞繞的小巷子裏走來拐去,走得他滿頭大汗。
他問路都問了十來個路邊老嫗,心裏直恨那姓方的,暗道這也太不敢見人了,膽子這樣小,還做那樣的生意?
但令他意外的是,縮的地方盡管偏,但這戶人家,在此地卻是相當有名,問到誰,誰都搖頭:“你找哪個?方家人?”
“哎喲,”老嫗直擺手:“造孽哦。他們家不知道從哪裏請來個活祖宗,一天到晚妖妖嬌嬌的造反,給人家好好的獨子都給帶壞了。你現在去,要小心著些哦。”
這個小心讓王珥當時摸不著頭腦。這方家人的祖宗,跟他有什麽關係?他是客,還得去供著不成?
老嫗又是一擺手。
她說那祖宗是個賽狗快,不是,是個姓賀的姑娘。年紀非常輕,生得美人畫兒似的,可惜腦子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
她行事十分乖張,沒事兒就喜歡把自己吊樹上嚇人,大半夜裏不睡覺,貓蹲房脊上,她也蹲房脊上。
還跑去惹人家的狗,被狗追出去咬了兩裏地,沿路引起無數家犬群情激奮,造成了百來條狗狂吠成一團,追著她滿鎮子跑的蔚然奇觀。
據說她一麵跑一麵狂笑,披頭散發,風似的從看熱鬧的人眼前刮了過去,讓狗幫望塵莫及,從此又被鎮上的人稱為“賽狗快”。
老嫗道:“你還沒見過她,是不是?見了你就知道勒,真是癲得很。”
老嫗半年前去山上采藥材的時候,碰見過這瘋瘋癲癲的賀姑娘一回。她當時把自己掛在懸崖上,雙腳懸空,老神在在的兩眼發直,把山腰上的老婆婆嚇了一跳,以為她是給困住了。
誰知老婆婆忙不迭的要去叫人,這賀姑娘卻突然把眼珠一轉,對她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娃娃,你吊在這裏做什麽?真嚇人勒。”
賀姑娘看著她,認真地說:“我不是吊在這裏,我是在飛升。你看,我飛升了——”
然後她做了一個神仙飛天的姿勢,姿勢別扭地,一溜煙兒就順著繩子爬到了雲霧繚繞的山崖頂上。
老婆婆臉都給嚇綠了。
她這麽成日裏胡作非為,名聲傳的是人盡皆知,提到方家,或許還有人不知道。但是一提起那個姓賀的賽狗快,誰都能說兩句。
若是她單隻是自己癲,倒也罷了。人家方家有個兒子,是個獨苗苗,生得十分清峻,為人和善可喜,在此處也是一等一的好小夥子。
原本他安安穩穩過日子,忙著自己的營生,誰知道那賀姑娘來了之後,沒兩日,就給人拐帶歪了,兩個人時常一塊兒掛懸崖上,對著眼前廣袤山林飛升。
之前兩人站一塊兒,因為都生得漂亮,少不得要被人稱一句金童玉女,而賀姑娘憑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硬是把他倆在外人眼裏的形象,扭著朝雷公電母,妖魔鬼怪那方向,一騎絕塵。
因為她作亂的本事堪稱一絕,賀姑娘剛來鎮子上那會兒,有幾戶人家,看她容姿豔絕,又十分活潑能幹,動過上門提親的心思。
結果她原形畢露之後,沒一戶人家再敢提這件事。家裏有兒子的是避之不及,她若是上誰家的門,她前腳走了,後腳人家就立刻把媳婦給娶了,生怕惹上這破落戶。
王珥聽得連連乍舌,心道這哪是祖宗,這是妖怪啊。
他搞別了老嫗,懷著見識見識那賽狗快的心情,尋了半日,終於是找對了地方,於是客客氣氣的一敲門,報了名諱。
然而他等了片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反倒是那扇虛掩著的門,緩緩地順著他敲下去的力道開了。
他道一聲打擾,抬腳往裏頭走,當即嚇的一個踉蹌,大叫一聲,差點沒一個跟頭摔在地上。
方家的正堂裏,倒掛著一個三頭六臂,青麵獠牙的龐然大物,此刻正瞪著六雙眼睛,可怖地盯著他。
而下頭的幾個人,全部端坐在一方木桌旁,看上去是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兒子。
見來了陌生人,他們望過來,倒也不動,依然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
好在他眼神夠好,幾望之下,看清了那青麵獠牙的怪物,隻不過是個木打的儺像。
古時候有跳儺舞驅鬼之習,到了今日,隻有少數地區逢年過節時才會有儺戲的表演。王珥自認為見多識廣,儺像的裝扮倒也不是沒有見過。
大儺獠牙交錯,哇呀哇呀了幾聲,從房梁上翻下來站住,王珥於是看清了,那穿著儺像的裏頭的人。
在看見那張臉的一瞬間,他便確定了這個人的身份。
那個人人聞之色變的賽狗快,賀姑娘。
因為她確實生得太過漂亮,煙視媚行眉目生春,與老嫗們的形容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連一雙眼睛,眼睫都比旁人要濃黑許多,長睫毛茸茸的探出一圈兒來,眼被戲子描過似的濃墨重彩,容貌稠豔得近乎逼人,令人觀之,不得不讚歎一句神妃仙子。
這樣漂亮的人,即便是瘋一點,也並不很惹人厭嘛。王珥甚至想,若是他不知前情,真的在山上碰見了這樣的人物,她說自己在飛升,他恐怕都會相信。
桌子上年紀較大的夫妻兩個朝他苦笑,似乎也是習慣了家中這祖宗的樣子。
這姓方的一家子起身朝他賠禮,解釋他們坐在這裏,是在陪赫沙慈玩演儺戲,又問及王珥的來曆。
王珥心想難怪她這樣呢,你們這麽些人都哄小孩兒似的樂意陪著她玩兒。
這樣想著,他口中將自己的來頭又說了一遍:“鄙人姓王,王珥,算個掮客。此番前來,是家中喬遷,來陸師傅這裏,打能起灶火的木台的。”
方家人,做木匠是假,做燈匠才是真。但燈匠一行見不得光,要請,隻能用暗語。
上門求辦事的,若是連暗語都講不出,那麽他們連理都不會理你,裝模作樣的尋上許多理由就將人打發了去。
“哦,”那賀姑娘在一旁口無遮攔的說:“掮客,原來是個拉皮條的。”
“小賀!”方老爹喝了她一句,但語氣並不嚴厲,賀姑娘因此完全不見羞惱,低低地笑了一下。
王珥見她這副樣子,突然便想起年幼時看妖魅怪談。
裏頭講到有一個書生,誤入他人府邸,見到了一個極其貌美的女子,頓時心生愛慕之情,就想要求娶對方。誰知道那女子完全不通世事,不懂禮數,一昧的隻知道嘻嘻哈哈的笑。
後來書生才知道,那女子乃是妖精所變,是個狐女,因此行事奇怪,與人類大有不同。
這賀姑娘古怪得跟那個狐女似的,大抵平日裏在方家很受寵溺縱容,所以才如此肆意妄為。
家中來了客人,那獨子行過禮便退了出去,他臨走前企圖帶著賀姑娘一塊兒,但她穿著笨重的大儺戲服,往椅子上咣當一坐,十分賴皮的說:“我不是人,我是個木頭像,聽不見。”
而方家人也確實怪,見狀竟然就隨她去,除了方老爹之外,那兩個人都走了出去,隻剩下王珥他們三人。
王珥看他並不防著這個賀姑娘,猜測大抵她也是個燈匠。
燈匠因為常年與美人燈打交道,舉止逐漸異於常人的,也有不少,這麽一想,他倒也不奇怪了。於是將郡王交於自己的委托,大致講了一通。
他的委托,自然就與美人燈有關。
這戶姓方的人家,表麵上是做些木工活兒,刨木頭截鋸子的,實際上背地裏,卻是幹著另一項營生。
修燈。
這燈,並不是尋常用來照明的燈盞,而特指的美人燈。
美人燈這個東西,按理來講,應該是個好東西。在大禮朝,世代都被籠罩在一個叫做黑禍的災難陰影下。
沒人說得清,黑禍是什麽東西,就如同台風和地震一般,它會突然之間降臨,席卷經過的地域。被黑禍包裹住的人,要麽直接在無邊的黑暗中消失,要麽慘死,就算是被勉強拖出來了,也會變得瘋瘋癲癲,精神失常。
有時黑禍早晨吞沒了一座城鎮,黃昏就褪去,如果有人進去看,就會發現那座城鎮之中,竟然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活物全消失了,隻留下一座死城。
而大禮的百姓,之所以能夠在這樣可怖的災禍前活下來,依靠的就是美人燈。
隻要點起美人燈,便能驅散黑禍,抵禦異邪,能夠正常生活直到黑禍褪去。每當黑禍來臨時,能夠看見當地家家戶戶,都高懸著一盞美人燈,如同高掛的照妖鏡似的。
對百姓來說,點燃的美人燈與驅鬼的鍾馗差不多地位,逢年過節的,家裏大人也會剪一個美人燈像,讓小娃娃去貼在門上。
因為它的種種庇護之能,將美人燈稱為大禮的立國之本都不過分。
但與此同時,美人燈這個東西,又被人們認為非常邪。
它外形似人,與成年人體型都近似,通常臉上都罩著一個純白色的麵具,麵具上什麽都沒有,但有人說,那麵具揭開之後,下麵是一張栩栩如生的人臉——就如同活人一般。
甚至還有傳言,在半夜無人時分,靠近美人燈,會聽見它的呼吸聲。
因此當大量的美人燈被點起,放到空中去時,遠遠看上去,便如同一群無麵的白衣人,輕輕盈盈的飄在半空中,一時叫人說不清,那到底是謫仙似的人物,還是詭異的妖邪。
美人燈被官府掌控,各州各府,每年派放多少美人燈,收回多少燈,都是有嚴格管製的。黑禍未曾來臨時,普通百姓接觸不到它們。
但因為這個東西保命,並且據說有驅邪清心之效,長久地聞著美人燈點燃的味道,還能治療頑疾,甚至延年益壽,因此美人燈走私也十分猖獗。
美人燈既邪門又矜貴,一般的富貴人家,就是偷偷的弄到了手,不小心搞壞了,或者點不起來,都是不敢輕舉妄動的,更不可能找官府的人來修。
按照大禮律法,這私賣私藏美人燈,是輕則入獄,重則要砍頭的。於是燈匠這一行,因此應運而生。
方緒一家便是這樣的燈匠。
修燈的技術被官府掌握,密之又密,絕不外傳,修燈的手藝在民間十分難求,再加上美人燈能夠在黑市上賣到一盞千金,修一盞燈的酬金,也隨之水漲船高。
平日方家人做一單,就不止普通木匠做一年的收入了。
誰知他的委托講了沒兩句,才提到郡王府,那方家老爹便變了臉色,站起來,一句廢話都不多說,直接將他轟了出去。
他自然是不肯走,在門口與老爹扯皮,你推我擋的有來有往之時,他忽然瞄到那個狐女似的賀姑娘,從六臂中抬起兩條胳膊來,正托著臉頰,笑吟吟地看著他。
撞上王珥的目光,她忽然一眨眼睛,靈巧得如同蝶翼飛舞,眼睛水汪汪的,堪稱媚意橫生。
王珥叫她這一個媚眼眨得晃了神,立刻被方老爹推了出去,狠狠在麵前拍上了門,而裏頭隨即傳來她嘲弄般的大笑。
王珥灰頭土臉的站在外頭,才意識到自己是被她為了幫方老爹,給戲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