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卷(16)重現

老鄒家的房子,隻是一棟稍顯破舊的平房。

從院子門口走進去,大門已經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而小小的院子中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漁具,隻有一塊稍顯平整的地麵上,擺放著晾曬魚幹的架子,掛著許多還沒有晾曬完成的魚竿。

半年前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老鄒家的房子就顯得越發蕭索破敗了。

不僅僅是因為,經曆過那件事情之後,老鄒家的漁船越發地老舊、不好用了起來,更因為在經曆了那如同天變一般的事情之後,老鄒的兒子小鄒對自己家傳的手藝也沒有了信心。

祖上多少輩傳承下來的吃飯的手藝,在舊時代都沒有出過什麽差錯,卻在新時代裏出了人命,讓小鄒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和父親一直以來正在做的這項工作是否有持續下去的必要。

懷疑產生動搖,而動搖一旦出現,就變得岌岌可危。

於是,五個月前的某一天,小鄒放棄了和父親一起打魚的營生,收拾好了一些簡單的行李,孤身南下打工去了。

家裏沒有了年輕人,喪失了唯一的年輕勞動力之後,老鄒自己很難撐起這個攤子,最多也就是勉強維持。

老鄒也老了,許多事情力不從心,雖然他還能維持著自己打魚的這個營生,但畢竟歲月這把刀能斬滅所有人,他不得不服老。

走進老鄒家的院子,老江不由得在心裏也歎了口氣。

自己這半年是沒有打魚的,是幾乎放棄了這份營生的,如果自己仍然繼續著,是不是也會像老鄒家一樣呢?

這院子看起來沒什麽生氣了,也好,說不定這是自己的機會。

這麽想著,小平房裏一個身材矮胖但看起來很壯的女人迎了出來,看到老江的時候先是一愣,而後帶著笑臉走了過來。

“老江?哎呀,你來家裏怎麽也不說一聲,來找老鄒的?”

迎上來的女人,是老鄒的老婆,老郭。

老郭五短身材,年輕時候秀氣的臉蛋也在歲月的摧殘下失去了靈氣,本嬌小的體格漸漸增長了肌肉,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副模樣。

當年靈動的那個女孩,如今變成了操持一個家庭的妻子,好像是歲月催著她走到這一步的。

老江看著走過來的老郭,點了點頭:“好久沒出門了,出來轉轉,找老郭敘敘舊。”

聽說老江要“敘舊”,老郭心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但成年人的穩重讓她迅速恢複自如,輕輕地揮了揮手,笑著說道:“可不是嘛,你都多久沒怎麽出門了?我們都怕你在家裏憋著,給憋壞了。老鄒還經常說呢,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一起出來喝一杯。”

“這樣,你等著,我家那個死鬼還在**,我把他給揪起來!”

說著,老郭就走回了屋裏,老江則是兀自在院子裏找了個地方坐下,再次拿起自己的煙袋鍋,哢吧哢吧地抽了起來。

沒多一會,睡眼惺忪的老鄒就從自己的屋子裏走了出來,他重重地咳嗽著,咳了半天才停了下來,好像是舒服了。

“老鄒,我在這!”衝著老鄒擺了擺手,找了半天人影的老鄒才看到老江,於是走了過來,徑直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老江啊,怎麽這麽早過來的,我還沒睡清醒呢...”睡眼惺忪的老鄒迷迷糊糊地說道,好像並沒有因為見到老江這個“舊人”而清醒多少。

老江笑了笑:“這不是閑著沒事,來找你聊聊嗎。咱們是有段時間沒走動了不是?”

“害,哪兒還有那個心啊……”老鄒的聲音低沉,似乎是帶著許多怨氣,“我家這個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兒子走了,我老了,不頂用了,魚都抓不上來多少。每天起早貪黑的,到頭來也隻能混上一兩天的嚼穀,還得緊巴巴地湊錢買藥...”

“嚼穀?這是什麽?”聽到老鄒說出這個詞來,老江愣了愣神。

這是個陌生的詞匯,他從來沒在村人的嘴裏聽說過。

“跟兒子學的。兒子不是愛看書麽,他知道的稀奇古怪的詞兒多,差不多就是飯錢的意思。”

“哦……哦……”

老江吧嗒吧嗒地抽著自己的煙袋鍋,老鄒好像沒醒一樣雙手環抱著膝蓋看著地麵,二人都沒說話,好像在等對方先開口一樣。

老鄒的病,老江是知道的。

其實常年在江水上打魚的人,到了老了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犯下這種毛病。

無非就是江水的濕氣太重,侵蝕了身體,尤其是肺部,讓人的體質越來越差。

這種病,很多時候不能稱之為一種病,而是一種毛病。對大多數人來說,年輕的時候根本不顯現也沒有感覺,可年歲一上來之後,就會驟然發病,隻能靠慢慢養著身體才能好轉。

對老鄒的病,老江沒有辦法,他心裏也明白,自己不能把這件事當一個突破口或者一個說辭來用。

“老江你來,是有什麽事……”

“老鄒啊,我想……”

半晌後,二人同時開口,卻都愣在了原地,還是老鄒抬了抬手,讓老江先說。

老江頓了頓,又想了想,收起了自己的煙袋鍋,而後說道:“老鄒啊,你看咱們都這麽大歲數了,快要土埋半截的人了,以後就沒什麽想法?”

“以後?”老鄒愣了愣神,又搖了搖頭:“沒什麽。能有什麽想法呢?這輩子也就隻會打魚了,還得為兒子結婚想。結婚啊,房子不得有?這就是個大事了。”

“嗯,確實是……”老江點了點頭,“那就沒想過,別的出路?”

“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老鄒的聲音驟然抬高,而後猛然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盯著老江,好像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東西一樣。

老江愣了身,連忙也站了起來,解釋道:“不是不是,我還沒說呢,你……”

老鄒卻是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沒事,不用說了老江,不可能!”

“我知道,是那些學生和你說了什麽吧?不打魚,不可能的事情。我前半輩子隻會做這件事,後半輩子也隻能做這些,總不能讓我放棄自己弄了一輩子的營生,那我還能幹點什麽了?”

“你別急啊老鄒,我這不是想慢慢說呢麽。”看著老鄒好像是急了眼,老江趕忙柔聲細語地說道:“學生娃娃們說的那些事,你也聽到了。我這幾天也在想,說是保護環境,那肯定和咱們有關,這不就來找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辦法?主要是我,不打魚了之後,我也不知道該幹點什麽。”

聽了老江的話,老鄒愣了。他歪了歪頭,滿臉疑惑:“你不是來勸我放棄打魚,然後賣漁船什麽的?”

其實老江最開始的想法,確實是這樣。但看了老鄒的態度和反應,他臨門一腳趕忙改換了口風,才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一場爭吵。

雖然老鄒的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內,但反應如此劇烈,是老江沒想到的。

老江重重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哎!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可我之後,後半輩子,我總得做點什麽對不對?總不能真當個閑人,那人就廢了!”

聽了老江的話,老鄒半晌沒說話,緊接著他反而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掛在天邊的太陽,神情黯淡地開口說道:

“老江啊,我說實話,咱們都是和江水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了,除了這個,還會什麽呢?”

“兒子有手機,兒子告訴我,現在城裏是缺人的,隻要你有本事,就總能混上一口飯吃。”

“但和你說的一樣,咱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難道還真去城裏混去?還有那個臉麽?”

“咱們啊,都不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