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今日宜偏愛

老人瞪著柏辛樹看了半晌,繃著嘴,”切”了一聲。

“沒意思,開玩笑都不曉得。”老人回過頭去,“你們要找陳家人?陳家人在這裏,我帶你們去。”

陳家人都在這裏?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同時開口。

左佑佑低聲問:“陳家人為什麽都在?”

柏辛樹低聲說:“你累不累,還能走得動嗎?”

兩人同時開口,說的內容卻完全不一樣。

從對視中各自獲取了截然不同的信息。

很好,又是毫無默契×

老人徑直走到遠處的圍牆邊,那裏鎖著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看起來荒廢已久。他打開門,說:“走吧,陳家人現在應該在天井那裏。”

原來,陳氏祖宅因為年代久遠,被一代代後人用牆築成各自的生活區域。

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左佑佑沒有留心,一直以為她所在的地方就是陳氏祖宅了。誰知道,這一片七零八落的圍牆,其實都是陳氏祖宅的範圍。

“走吧。”柏辛樹盡量自然地帶著左佑佑往前走,誰料,左佑佑卻放開了挽著他的手。

夜風吹過,胳膊有些冷。

柏辛樹悄悄看了一眼左佑佑,然後麵色如常地跟著老人向前走去。

左佑佑垂著頭,刻意落後半步。

她想自己靜一靜。

精神一放鬆,左佑佑心裏的後怕像潮水一般湧上來。

精明的老人,守株待兔的鄉民,誤判了範圍的祖宅……

她現在不敢想,萬一沒有柏辛樹帶著自己,而是自己獨挑項目,剛才瞞著陳家人取走這兩份文件,究竟會有怎樣的後果。

隻講流程,不照顧人的感受,就會和當地人結仇嗎?

風越吹越冷,左佑佑思索出神,一張小臉嚇得發白。

柏辛樹跟著老人,穿過若幹座高矮不一的圍牆,突然意識到身後有些安靜,心下一驚,趕緊回頭。

身後,左佑佑異常安靜,垂著頭跟在後麵。

顯然是害怕了。

天上還飄著一點細細的雨絲,左佑佑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分外可憐。

就像一隻被雨打濕的小橘貓。

柏辛樹此人素來有些心軟。曾經,那隻被雨打濕的小橘貓在華夏書林門口喵喵叫,他猶豫了大半天,還是抱起它去寵物醫院檢查身體,從此養在華夏書林的院子裏。

夏博士給小貓取了個名字,叫“書號”。

書號,是國家允許圖書出版的ISBN號,是每本圖書的“身份證”。隻有拿了書號,圖書才能出版。

中國對書號的管控向來嚴格,導致常有選題被斃、拿不到書號、無法出版的情況出現。

因此,華夏書林裏經常能聽到眾編輯對著小橘貓大喊:

“書號下來!書號下來!”

好像在進行什麽大型祈福儀式。

柏辛樹想起書號,看著左佑佑,目光有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柔和。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左佑佑的帽簷,唇角微微翹起。

“別怕,我們都會帶你。”柏辛樹小聲說,“新人都是這樣,時常犯錯誤,老人就替新人善後——也是我們華夏書林的優秀傳幫帶傳統了。”

他開了個玩笑。

左佑佑抬起頭,剛好看見柏辛樹在雨中轉回身,一閃而過的小半張側臉殘存著溫柔。

雖然留給自己一個背影,但他的腳下卻刻意放慢了速度。

很顯然在等自己。

左佑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甩了甩頭,平靜了一下,麵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柏辛樹停住腳步,微微轉頭,側臉線條清晰:“走吧。”

左佑佑與他並肩,低聲說:“我現在知道什麽是人情世故了。哪怕這件事情,程序上我們沒有做錯,但我們也要考慮到對方的感受。”

柏辛樹看著前方老人的背影:“是的。我們的工作是理性的,可我們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卻不是完全理性的。人不是工具。人有情感、有溫度,所以處理與人有關的工作,要依據流程,但也不能隻依據流程。”

夜深了,風帶來涼意,吹動鄉下的樹葉簌簌作響。

左佑佑走在荒敗的陳家祖宅裏。這座宅院曾經輝煌過,但如今已經凋零。建宅的先人期盼自己的子孫後代永遠和睦相處,可橫七扭八的圍牆卻無聲地訴說著子孫後代之間的隔閡。

曆史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柏辛樹迎著細雨,不知想到了什麽,聲音有些落寞:

“比方說,從證據上來看,岱石老人就是在抗戰時期與日本人交往甚密,岱石老人將信陵缶賣給日本人的可能性高達90%。但情感上呢?無論你,還是我們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他是那樣的人。所以我們才會努力幫他尋找證據。”

“他不是那樣的人。就算我們沒有找到,我們也堅信一定能找到。”左佑佑說。

“就算沒有找到,也堅信一定能找到。”柏辛樹重複左佑佑說的話,然後說,“左佑佑,你總說邏輯,可是你看,我們的堅定有什麽邏輯可言呢?三段論?還是演繹法?有任何證據能夠指向岱石老人真的沒有賣文物給日本人嗎?”

“……沒有。”

“但你還是堅信岱石老人是被誣陷的。這就是你的感情。”柏辛樹說,“即使證據不利,你還是有自己的信念——或者說,偏愛。所以,左佑佑,史學就是人學。我們做這份工作,不能把自己的人情味做丟了。偏愛是人性的弱點,沒有人能做到不偏愛。”

左佑佑被柏辛樹戳中弱點,沉默許久,想了許久,終於低聲說:“偏愛是沒有邏輯的。”

“是啊,偏愛是沒有邏輯的。”柏辛樹平靜地說,“你和簡行舟同時來到我這裏,簡行舟樣樣都好,學曆高,專業對口,家世好,形象也好。”

雖然知道自家老大肯定會偏愛簡行舟,但左佑佑的心還是有些失落。她知道,簡行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精英”,更適合華夏書林,但她覺得自己也不差,假以時日,自己也會發展得很好——

“但我們其實都更偏愛你。”柏辛樹溫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