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為什麽不理我 /

可惜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所願。很多事情即便盡力了,也未必最終會水到渠成。

中考後的一整個暑假,林絮沒再見到過葉風。

她覺得老天爺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僅僅是針對她。老天爺就從來不輕易跟葉風開玩笑。那個家夥,仿佛是上天選中的寵兒——他一生下來就是要受盡榮耀和寵愛的。

葉風不出意外地在中考中拿了全縣第一名,順利被市實驗錄取。她卻發揮失常,總成績742分,全縣排名第66名。

“你們家小絮,不是在學校一直考年級第二嗎?怎麽中考成績還沒我女兒的高啊?”

“我兒子發揮超常,平時考試從來沒考進過年級前二十名。結果中考考了749分,可把他給樂壞了。你們家小絮是不是也考了740多分啊,她準備去一高還是二高啊,沒準能跟我兒子成同學呢!”

媽媽陪著笑臉跟鄰居和同事們解釋,說“我們家小絮考理化的時候身體有點不舒服,才發揮成這樣的”,平日裏狗腿的叔叔阿姨們如今卻是一臉的嗤笑和不屑,仿佛在說:“考成什麽樣啊?什麽樣不都是你們家孩子自己考出來的嗎?”

沒有人會聽她解釋。

當那張華麗光鮮的畫皮被連著血肉扯下,丟掉了遮羞布露出原形的她,就該承受千夫所指。

看吧,她果然不行。

她會在某個瞬間陷入恍惚,考試第二天隨機分配正好被安排在恒溫冷風對麵的座位,吃過藥也沒避開的提前登門的大姨媽,疼到快要暈厥的她提出換座位的請求時遭到來自監考老師的冷眼和拒絕。

這些倒黴因素和她自己,到底哪個才是殺死她中考成績的凶手。

葉風834分的總成績像是他手裏高舉的照妖鏡,明亮刺眼,照得她無處遁形。

上周,媽媽拉著她參觀了好幾個預習高中課程的輔導班。在名氣最大的一家輔導班的報名名單上,她看到了龍飛鳳舞的“葉風”兩個大字。差一點,差一點她就把名字填上去了,卻在愣了半晌後咬了咬嘴唇,拽起媽媽的袖子說,還是換一家吧。

“名氣大也不一定教得好,咱們還是換一家吧。”

想見你,卻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也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吧。

你看,我努力了這麽久,卻還是沒有資格跟你去同一個地方。

“到底想不想去,你自己說。”媽媽的語氣是慣有的強硬和冰冷。

如果說中考發揮失利是老天爺跟林絮開的一個玩笑,那麽市實驗降分擴招借讀生的政策,或許是老天爺嬉皮笑臉的另一場惡作劇。

“你讓她說?”爸爸坐在一旁冷笑,“她一個小孩知道什麽?我說不去就不去,你哪兒來的那麽多錢交借讀費?再說在哪兒念不是念,這麽點破分去市實驗,去了也是丟人現眼!”

“閉嘴吧你!你少給我去賭幾次,什麽錢不都有了?”媽媽指著爸爸的鼻子破口大罵,又把冷冽的目光轉向了她,“自己心裏想不想去,不知道嗎?”

林絮眼淚汪汪地搖頭:“不知道。”

“算了,我決定了,去市實驗借讀,我掏錢。”媽媽說。

“行,錢你掏,我不管。”爸爸氣紅了眼。

“不用你管!”

當爸爸媽媽終於關了燈睡去,她獨自坐在房間裏,想到媽媽的決定,某一瞬間,忽然有一點慶幸。

當爸爸媽媽喋喋不休地爭吵著市實驗的教學水平如何如何的時候,她的大腦一片糨糊,唯一浮現得清楚的隻有一個人的名字。

葉風。

她很想他。

她想和他在同一所學校,哪怕她不再有資格做他的朋友,哪怕她未來三年隻能在他看不見的角落裏獨自學習和生活。

她也還是希望能經常見到他。

她想不明白自己就這樣草率地讓爸媽背負起了高額的借讀費,是不是僅僅因為她舍不得葉風。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豈不是很沒有良心?

她把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認真地思考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抱著膝蓋合上眼睡去,再不知不覺地醒過來,她依舊沒有攔著媽媽去提交市實驗自費生的借讀申請。

雖然,她並沒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或許是因為葉風,或許是因為不甘心。

又或許是因為,她對自己所有的期許和不甘心,本就通通來源於葉風。

那個明明離她那樣遙遠,卻偏偏給了她太多勇氣和力量的,葉風同學。

高一剛開學,相較於對實驗中學這所市重點高中產生的新鮮感,林絮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兩件事上——找葉風,躲葉風。

中午,她抱著餐盤在人聲嘈雜的食堂裏踱步,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順便找找他的身影,遠遠地看一看。

開學兩天了,她仍舊沒能在班上找到一個可以一起上廁所一起吃飯的“好朋友”。她們班不是一班那樣網羅了中考成績全市前30名的重點班,可班級同學的平均實力仍然不容小覷。而且她們班隻有兩個自費的借讀生——另一個還沒來報到。

借讀生,想到這裏,她不禁苦笑起來。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礙眼的身份和高價的學費,才讓她成了班上同學們眼中不光彩的、沒實力的、純靠家裏砸錢才能來這裏跟他們享受同等教學資源的異類。所以,哪怕她十分親切地跟前座的兩個女生打招呼聊天,她們卻依然不願意和她結伴而行。

高一新生提前一周開學,食堂裏吃飯的人並不多。她在大廳中央徘徊了許久,依舊沒有找到一個單獨吃飯的女生,可以讓她坐在對麵彼此搭個伴。

自己吃飯有什麽好尷尬的?她不是沒獨來獨往過,卻在此時此刻變得敏感矯情起來,覺得自己跟食堂裏三五成桌的聊得熱火朝天的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來到了一個本不應該屬於她的地方。

一個憑她的能力不配來到的地方。

她暗自歎息,繞過了食堂門口,把餐盤放在賣零食的小窗口附近的一張桌子上,然後去窗口買了瓶礦泉水。

她以為遇不到葉風了,卻在付完賬抬起頭的瞬間,看見了不遠處座位上正低頭吃飯的他。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竟然也在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吃飯的他依舊可以把飯吃得開心熱鬧,讓人看不出任何的孤單心酸。

燈光幽暗的食堂裏,陌生的人影重重疊疊,在她的視線裏模糊失真。隻有他的身影是那樣熟悉明亮,明亮到能穿透她的眼睛,印刻在她的心裏。

葉風不經意抬了下眸,猝不及防地跟她的視線對上。

他的臉上有一瞬的驚訝,隨即露出了驚喜的表情,興奮地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

時隔一個暑假,在這樣的地點以這樣的身份再次見到他,林絮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好開心,卻也好難過。

她匆忙把眼神避開,又下意識地用視線掃了掃自己的周圍和身後。

果然,身後的兩個女生正興高采烈地朝他揮手。

原來他並不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或者說,他並不是在特意跟自己打招呼。

她抿了抿唇,回到自己占好的位置上低頭吃飯。眼前一個餐盤卻突然落到了桌子對麵。

“剛剛跟你打招呼你怎麽不理我啊?”少年站在對麵大聲地質問她,理直氣壯。

她愣愣看著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他,一時無言。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是在跟我打招呼。”她緩慢地抬起頭,衝他淡淡地笑了笑。

“你可真行。”他撇嘴嘟囔道。

要說點什麽吧?她想著,應該主動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雖然他肯定已經猜到或者聽說了。

“真沒想到你能來。之前我以為你來不了了,還特別替你可惜來著。反正,你來了就好。”葉風搶先開了口。

她依舊笑笑,卻嘴角苦澀,沒再說什麽。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他扒了兩口飯,突然擰起眉頭,語氣認真,“你中考是怎麽考那麽點兒分的?”

雖然早就猜到他會問,她仍舊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問得這樣直白,轉念一想,他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

直白坦**,想說什麽就會直接開口去說,這才是葉風。

“我考試第二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林絮努力扯出一個笑來,覺得自己的理由真實卻勉強,又補了一句,“你會不會覺得,我在找借口?”

什麽理由又有什麽重要的呢?不管我說什麽,葉風,你肯定也會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是在找一些無聊的借口吧。

“當然不會。”對麵的少年看著她的眼睛,語氣誠懇,“你中考那個成績明顯不是正常水平考出來的啊。”

他挑了挑眉,笑著鼓勵她道:“別灰心,等再考試的時候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讓他們也知道知道咱們年級第二的厲害。”

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騰起來,讓她說不清道不明。

你知道嗎,葉風?

連我自己都相信了。

連我自己都相信,那張華麗的畫皮不過是我誤穿的外衣,或許我就是個隻會死學其實並沒有什麽真正實力的笨蛋,所以才會在大型考試的時候一下子露出了馬腳。

你卻不相信。

你卻依然記得我是年級第二名。

“欸,”他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沒,”她笑了,“謝謝你。”

“沒事兒。”他撓了撓頭,突然想起來什麽,“對了,你帶手機沒?”

“學校不是規定不讓帶手機嗎?”她疑惑。

“學校是不讓帶啊。”少年狡黠一笑,挑了挑眉,繼續問,“所以,你到底帶沒帶?”

“……帶了。”

葉風大笑起來,仿佛看見她這樣的乖乖女也會違反校規是件多麽大快人心的事情一樣。

“手機給我。”他說。

林絮拗不過葉風,做賊似的從書包夾層裏把手機掏了出來,然後四下打量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桌底,示意葉風接過去。

他接過手機,旁若無人地把胳膊杵在桌子上,劈裏啪啦地敲起按鍵來。

“好了。”他把手機遞還給她,“我的電話號給你存上了,剛剛回撥了一下,你的號我等會兒也存上。”

分別前,他囑咐道:“以後常聯係啊。”

那天晚上,林絮洗漱後爬上床,趴在被窩裏掏出手機,把亮起來的橙色屏幕抵在胸口,不自覺地傻笑起來。

仿佛小小的屏幕裏麵藏著什麽情節精彩的小說。

其實所有精彩的情節都隻有兩個字而已。

隻是一個人的名字而已。

卻讓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即便屏幕冰涼,她也不舍得把它從胸口拿開。

這一瞬間,她好像忘記了所有的挫敗、狼狽和心酸。

她隻知道,即便命運捉弄和苛待她,她和他也並沒有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