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的難過該怪誰 /

五月初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柔和明媚,仿佛昨夜的瓢潑大雨不曾灑下過一樣。

林絮從淩晨開始發燒,兩點多的時候爬起來吃了兩片退燒藥,早上依舊渾身酸痛,身上一陣接一陣地發冷。

神思卻因為止痛片裏的咖啡因而更加清明,昨晚,鹿鳴……抱了她?

為什麽呢?

“你別多想,我就是安慰安慰你,我對你沒別的意思。”鹿鳴解釋道。

“你昨晚是去找夏茉的?”她惴惴不安地問。

鹿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下午的自習課,她請了假去醫務室輸液。然而連輸三天,她的體溫依舊忽上忽下,第四天一早,體溫直衝到39.7℃。

今天是全國中學生單科競賽決賽的日子。

她側頭趴在課桌上,把臉頰抵在冰涼的桌麵上降溫。仿佛有滾燙的火苗從脖頸直直躥到她的額頂,夏天的教室像一個嘈雜的小型桑拿房,悶得她幾乎要窒息。

身後的男生們大呼小叫,拽著鹿鳴一道一道地對剛考完的數學大題答案。她聽不清他們對話的內容,隻是覺得耳畔轟隆作響,震得她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撐起眼皮,有意無意地朝考場門口瞟了一眼。

下一門考英語。

他的座位就在自己的旁邊。

一陣寒意從後腰鑽上脊背,她渾身抖得厲害。身體輕飄飄的,頭卻是重的,仿佛一個細木棍作柄的大鐵錘。她覺得自己隨時可以一頭栽進課桌裏,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她擰開水杯,把兩片退燒藥塞進嘴裏,想撐著把英語考完,然後就去醫務室打點滴。

她必須要把英語考完。

必須。

高一那年,他坐在她的身邊,扯著嗓子幫她報名,信誓旦旦地跟老師保證說:“您必須給她報上。”

一步一步,她從初賽走到了決賽。

不光是為了高考加分,更多的,似乎是來赴一場約定,或者說,是來兌現一個承諾。

哪怕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跟他也早已井水不犯河水。

她終於瞥見他吊兒郎當地走了進來,把秋季校服搭在左肩上,邊跟考場裏的其他同學揚手打招呼,邊徑直走到她身邊的位置上坐下。

她別過臉去,背對著他,不想跟他哪怕點頭示意般地打一個招呼。

纏著紗布的手掌依舊灼燒般火辣辣地疼,時刻提醒著她,別再執迷不悟,別再作繭自縛。

別再讓自己這麽可悲。

“英語別考了,去醫務室。”

冰涼的手掌突然覆上了她的額頭,她因為發燒而一直在胸腔裏加速跳動的心髒倏地漏掉了一拍。

可惜,耳邊響起的聲音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的。

是鹿鳴的。

有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用了,謝謝,我沒事。”她禮貌地抬頭,聲音低啞。

“不行,必須去。”

鹿鳴拽住她的胳膊,二話不說就要把她硬拖起來。

她急了,渾身使不上力,隻能一個勁地搖頭,用另一隻手死死攀住桌角,啞聲說著:“我真的沒事,我不去……”

他們倆一拖一拽的舉動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小石子,向四周擴散出一圈漣漪。

她跟鹿鳴的緋聞傳了很久,大家聞聲看過來,臉上滿是八卦好奇的神色。她看到正在專注地從書包裏掏練習冊的葉風手上的動作忽然頓了一下。

她的大腦也跟著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一不留神,就被鹿鳴拽了一個踉蹌。

“鹿鳴。”

她的另一隻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

“讓她考完吧。”

少年微皺著眉頭,看向鹿鳴,語氣誠懇。

“她都燒成這樣了,競賽重要還是命重要?”鹿鳴語氣急躁,眼神不解地緊瞪著葉風。

“我可以。”林絮打斷鹿鳴,溫和重複道,“我真的沒事。”

“聽她的。”葉風的聲音幾乎跟她的同時響起。

“行,懶得管你。”鹿鳴一臉惱怒,甩開了她的胳膊,冷著臉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刺啦”一聲扯出了椅子坐下。

“謝謝。”

她強撐起笑意跟葉風道了個謝,然後繼續歪頭癱倒在桌子上,沒再去看他。

窗外是聒噪的蟬鳴,她抱著胳膊把頭埋進課桌,從腰部直躥而上的涼意讓她的後背一直在抖。

好冷。然而大家都穿著短袖或者襯衫,誰那裏又能有多餘的衣服能借給她蓋一下呢?

她微微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然後心灰意冷地繼續把頭埋進胳膊裏。

一件秋季校服突然兜頭罩了下來,絲絨質地的冰涼觸感,卻讓她發冷的脊背在一瞬間回暖。

“沒事,我陪你考完。”

她仿佛聽見他在她耳畔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

大概是燒蒙了的幻覺吧,她苦笑。

她把手臂塞進校服袖子,鼻腔阻塞,卻還是能隱約聞見他身上慣有的薰衣草洗衣粉的淡淡香氣。她趴在桌子上,偏頭枕著雙臂,衣袖上的香氣越發濃烈,刺激得她鼻腔酸澀,大腦發脹。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滲出來,是燙的。比她呼出的鼻息還要更燙些,比她灼熱的皮膚還要更燙些,一路滑過眼角,滴落在校服衣袖中間的黑色馬克筆字跡上,將兩個不大不小的英文縮寫標記暈染得微微模糊。

YF。

葉風。

張愛玲的一句話輕輕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愛是一生的劫難,不愛是一生的遺憾。”

考試時間過半,林絮終於明白了葉風的那句“我陪你考完”到底是什麽意思。

英語決賽的命題規律他們早有耳聞。越是決賽,題目反而越基礎,題量也更小了,五點鍾結束的考試,到了三點半,教室裏大半的同學已經交卷離場了。

然而兩點五十分就答完卷子的葉風,卻到了四點鍾還遲遲沒有交卷。

四點鍾,教室裏隻剩下不到十個考生。

葉風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轉筆玩,筆身甩落在桌麵上的“啪啪”聲讓監考老師忍不住再一次發火。

“葉風!答完了就趕緊交,擱這兒耗什麽呢?!”

“我檢查。”葉風趕緊坐直身子,訕訕一笑,“老師,我還得再檢查檢查。”

“一個多小時了,我看你不是東張西望就是玩筆,哪兒檢查了?前幾科不是剛一允許提前交卷,你躥得比誰都快麽?今兒稀奇了,擱這兒耗上了,就不走。”

葉風無奈地撇撇嘴,林絮不自覺地停筆,順勢看了他一眼。

少年趴俯在桌子,側頭看向她,笑容和煦地用唇語跟她緩緩說了六個字。

他說:“慢慢答,別著急。”

四點二十分,教室裏隻剩下她跟葉風了。

她的頭實在太疼了,大腦也因為吃了退燒藥而昏昏沉沉的,生詞不多的閱讀篇目,她卻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她答題的時候手心總會出汗,往常倒沒什麽,不過是洇濕了卷子,如今汗水卻滲進傷口裏,讓她每寫一個字母,手心都針紮刀刻般地疼。到了四點二十分,她還剩下作文沒開始寫。

其他考場的監考老師抱著收好的卷子走了進來。

“你們這不是第一考場嗎?還有沒答完的?”

監考老師搖頭歎氣,眼珠一轉,又跟葉風百無聊賴的眼神對了個正著,葉風慌忙低頭去看試卷。

“葉風,趕緊交!”

老師打算先把葉風解決了,再來解決他身邊這個沒答完卷的女生。

“不是,老師您幹嗎總催我啊,這兒不還有一個沒答完的嗎?”

“人家還沒寫完作文呢!你都答完多久了?到底想不想交了?”

“我英語不好,就得等到最後一個交才放心!”說著,他又伸手指了指身邊奮筆疾書的林絮,“她發著燒呢還這麽拚,我要是不再檢查檢查,肯定考不過她!”

老師無奈,沒再說話。

教室裏安靜得隻剩下她寫字的沙沙聲,年久失修的燈管在她的頭頂上投射出幽暗的光。她作文寫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感覺教室裏已經沒有人了。隻有微弱的燈光打在身旁少年白皙的側臉上,黑暗之中,他成了她唯一看得見的光。

能不能當作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還是她的葉風,他沒有喜歡上別的女生,他沒有在那個雨夜用生命去保護那個他喜歡的女生,他其實有一點點喜歡自己,未來,他還會更加喜歡自己的。

他依舊是她一往無前的全部勇氣和力量。

可惜,再也不能了。

三天前的那場大雨在她的心裏淅淅瀝瀝地下著,澆熄了她心頭的火苗,洗淨了她殘存的執念。

這場雨再也不會停下。

鈴響,交卷。

她收拾好東西,想把身上的校服脫下來還給他。

“別脫了,我不穿,你穿著吧。”他說。

“你為什麽才交卷?”她啞著嗓子問。

“怕你硬扛,撐不過去。或者監考老師一催,你就慌了。”

“我有那麽脆弱嗎?”她說著,又咳了起來。

“唉,就你這身體素質,平時多吃點飯行不行?瘦得跟紙糊的似的。”他瞥了一眼她纏著紗布的手,“對了,我正想問你呢,手怎麽弄的?”

“前兩天摔倒了,不小心擦傷了。”

“那你剛才答題的時候不得疼死?嘖嘖嘖,都這樣了還堅持考試,女俠,佩服佩服。”

她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報名的時候你不是跟老師保證了嗎?說我肯定能拿獎給學校爭光的。”她勉力扯了扯嘴角,“我不能打你的臉啊。”

少年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他總是這樣笑,傻嗬嗬的,無知無覺,一片坦**。

而她這樣難過,又能怪誰呢?

怪她偏偏說不出口喜歡。或者,該怪他。因她明明站在他麵前,彎著眉眼把愛意都溢滿,他卻偏偏看不見。

於是啊,那些真真切切的喜歡,就像是她肩上裝著寶物的重擔,被她扛起又放下,反反複複,折騰百遍,疲憊不堪。

那些因他而起的心事,終究再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