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該死之人

橘紅色的夕陽從窗簾縫中擠進來,正好映在辛守蒼白病態的臉上。

她眯了眯浮腫的眼,聲音輕得猶如絨毛拂過,“我是辛守,為避免不必要的爭議,特立遺囑如下……”

無菌病房內靜得落針可聞,隻有一台攝影機,支棱在床尾處。

病房外,公證人員、律師、媒體,都在靜靜等待這位天才畫家的離世。

辛守自願將名下所有財產,無償贈予,用作公益;而她的遺體,則回歸母校,用於醫學研究。

她的聲音氣若遊絲,透著近乎力竭的勉強。

“上述遺囑為本人自願作出,是本人內心真實意思的表示。本人其他親屬或任何第三人,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對本人全部遺產及權益進行幹涉。”

隨著最後一口氣的呼出,尖銳的警報聲響徹病房內外,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最終歸為虛直。

辛守的意識,開始墜入無盡的黑暗。

她想,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

隻是沒想到,死,竟然會這麽冷,侵入四肢百骸。

周遭更是潮濕、混沌、逼仄,透著叫人喘不上氣的壓抑。

等等,她死了為什麽還要喘氣?

辛守猛地睜開眼睛,四周如預想的一般幽暗,但鼻息間全是濃鬱的血腥味,身體被浸泡在一片黏糊中。

她急忙摸向四周,發現被裝在一個長盒子裏,寬不足八十公分,長不到兩米,頂部被封得嚴嚴實實的。

辛守駭然,“這是棺材嗎?”

她俯身,聞了聞身下的**,是濃重的血腥味,在低溫的條件下,已經凝結成內脂豆腐一樣的糊糊。

“不是福爾馬林溶液……”

她幹脆蹲起身體,沿著邊邊角角摸索,想找出點兒線索來。

但身上的衣服太過繁瑣,層層疊疊,鼓鼓囊囊,既不親膚,又很累贅,拖拽得她整個人都很笨重。

更不幸的是隨著她的蘇醒,密閉空間裏的氧氣,變得越來越稀薄。

就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沉重而費勁,比之病入膏肓時還要難受。

辛守嚐試著衝撞擊打四周,但隻有沉悶的聲響不停回**。

這像棺材一樣的盒子,依舊紋絲不動。

鮮血順著指骨滴落,濺在她仰起的臉上。

辛守大喘著氣,重新蜷縮回角落裏。

“到底是誰,想活埋我……閆律師……”

砰——

頭頂傳來一聲響動,有什麽東西,正在大力敲擊著!

力氣很大,以至於她的身體都跟著晃了晃。

“喂!有人還活著!”辛守震驚之下,開始猛烈回擊著兩側,生怕外麵的人放棄,“我活著!我還活著!”

隨著更重的一聲巨響,頭頂的板子被人一把掀飛!

寒氣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新鮮,冰冷。

辛守大口大口,用力呼吸著空氣,刺眼的白光在頃刻間籠罩在她身上。

她被晃得看不清,眯了眯眼,隻依稀瞥見許許多多,穿著警服的身影。

“快!安排醫生,受害者存活!”

“通知下去,封鎖上下山所有進出口!”

“嚴密排查途經景洪高速的所有廂式貨車!”

“小楊,跟上麵申請一下,排查省內全部殯儀館。”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辛守耳朵嗡嗡直響,有粗噶的男聲,也有溫柔的女聲。

環境亂亂糟糟,夾雜著震耳欲聾的雷聲,以及劈裏啪啦的雨聲。

她下意識地環抱雙臂,感受著胸口起起伏伏的跳動。

一道輕柔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小姑娘,別怕啊。”

隨之而來的,是一件帶著溫度的警服,披蓋住她凍得瑟瑟發抖的上半身。

她顫抖著凍得烏紫的嘴唇,“謝謝。”

女警官伸出臂膀,“沒事了,小姑娘,來,我扶著你,先從這棺材裏出來。”

辛守跨出棺材,踩在密密麻麻的白色蠟燭上,回頭看去——

那是一口十分普通的黑漆棺木,裏麵沉積著十幾公分厚的血糊糊,物證組的警察正在拍照。

她蹙眉,微微掀開身上的警服,入眼滿是血汙,既不是病號服,也不是壽衣。

而是一襲拖尾的婚紗,自纖細腰身下,層層疊疊綻開,像一朵開爆的花兒。

濕重的裙擺墜下,拖得深V設計的胸口往下滑,露出半圓形的弧度。

女警官將警服在她胸口攏了攏,說道:“別怕,跟姐姐到帳篷裏換洗一下。”

辛守點點頭,跟著她往外走,血糊糊的裙尾,拖出長長一條血痕。

“唉,我的物證啊……”

“你總不能讓人小姑娘凍死吧?”

“哪能啊,已經凍死一個了。”

辛守聽到身後警察們的交談,跨出門檻的腳步一頓,茫然轉身,正好對上棺材的正上方。

很高的房梁下,垂吊著一個身穿紅嫁衣的女孩。

她染著花花綠綠的齊耳短發,身體繃得直直的,像片紅色剪紙,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左右搖晃。

辛守渾身一顫,覺得這一幕,非常眼熟。

有警察扶著臨時做的小梯子,想要將屍體放下來,但是這座廢廟的橫梁太高,即便將梯子架在棺材上,踮著腳夠,也還差一米遠。

她捂著怦怦直跳的心口,直覺不對勁。

山神廟的台階下,支撐著好幾頂警用帳篷。

隨隊的法醫給辛守做了細致的檢查,從發絲、指甲、後背等地方,提取到一些樣本存證。

她將身上的婚紗脫下後,換上警察們勻出來的衣服。

辛守還是覺得冷,將手夾在雙腿間,整個人都繃得很緊。

她的正對麵,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男警官,大約四十歲上下,虎背熊腰。

他一開口,嗓音粗得像是被烙鐵燙過,“我叫凜風嶠。”

辛守抿著唇,目光怔怔。

凜風嶠見人小姑娘慘白著一張臉,黑亮亮的眼珠子一直盯在他臉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擠出一抹笑來,扯得臉頰上那手指長的傷疤,像條蜈蚣一樣蜷曲,“小姑娘,別緊張,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辛守垂下眼眸,她第一次看見有長得這麽不麵善的警官。

女警官名叫於欣,正在調試設備,一回頭看見自家老大的笑臉,嚇一跳,趕緊勸慰:“凜隊,您還是別笑了,瞧把人小姑娘嚇得直抖。”

辛守哆嗦一下,她那是冷的。

凜隊尷尬地揉揉臉,抬手遮住那條駭人的疤痕,再次開口:“小姑娘,姓名?”

辛守盯著錄像設備上的小綠燈,誠實作答:“辛守。”

“年紀?”

“二十五歲。”

“你有二十五歲?”凜風嶠明顯不信,努了努嘴,湊近於欣,悄聲說,“十五歲都夠嗆。”

於欣輕咳一聲,柔聲細語道:“對著警察可不許撒謊。”

辛守看向自己洗幹淨的手,纖細,小巧,白嫩,與記憶中瘦得皮包骨頭,像雞爪子一樣的手完全不同。

於欣見她沉默不語,又輕喊一聲:“小妹妹,別怕,實話實說。”

辛守抬頭,對上於欣鼓勵性的目光,一咬牙,剛準備開口,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正由遠及近地靠過來。

凜風嶠皺眉,“誰申請直升機了?”

於欣搖頭,“我出去看看。”

她一掀開帳篷的簾子,就有極強的一道寒風刮進來。

辛守冷得一激靈,打個噴嚏,眼淚都迸出來了。

帳篷簾子落下。

但直升機的聲音越來越吵,就像是一直盤旋在帳篷上方一樣。

她扯著嗓子問:“會倒嗎?”

凜風嶠見辛守主動開口,有些意外,然後掏著耳朵大聲吼:“你說什麽?大點兒聲!”

辛守又指指搖搖晃晃,像根牆頭草一樣搖擺的帳篷,提高聲音,“會倒嗎?帳篷,哢擦哢擦,支架要斷了。”

凜風嶠被直升機吵得直罵娘,根本聽不清她的聲音,但明白過來意思,開始去檢查帳篷的幾個角。

不到一分鍾,直升機的聲音漸行漸遠,四周再度安靜下來。

凜風嶠也鬆開手裏差點折斷的支架,重新坐回發黴的破長凳上,說道:“繼續,不準再撒謊了,姓名。”

辛守猶豫一下,決定撒謊,回道:“張偉。”

凜風嶠雙眼一瞪,“全國有將近三十萬人叫張偉,你說你叫張偉,編瞎話也不動動腦嗎?”

她咬了咬唇,正準備絞盡腦汁換個名字,就聽見一道清雅的男聲自帳篷外響起——

“她叫辛滿滿,是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