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價彩禮(下)
景市是一座中部的小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後,東西方文化、沿海內陸文化的交流融合,追求戀愛和婚姻自由成了主流的價值觀。但景市也沿襲了一些中國的婚姻傳統,到了適婚年齡的人不僅要承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社會輿論壓力;還有“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繁衍後代的任務。
景市的人均年收入不到三萬,但娶媳婦的彩禮卻是全國數一數二,且不說二十八萬八、三十八萬八的訂婚禮金;還有號稱金戒指、金鐲子、金項鏈、金耳環、鑽戒的“四金一鑽”,見麵禮、端茶禮、離娘禮、上車禮、下車禮等數不清的禮數,一輛中檔的汽車,僅僅這些開銷加起來就超過了六十萬,如果再在城裏買套婚房,開銷會更大。
六十萬彩禮得一般家庭很多年省吃儉用、勒緊褲帶才能積攢下來。在景市有兩句話從小就烙在我的腦海裏:第一句,“不好好讀書,長大了你要去放牛”,是父母用來勉勵孩子努力讀書的;第二句,“不好好存錢,長大了你討不到老婆”,這句正是告誡孩子不要亂花錢,要留著娶老婆。
但景市的男女結婚普通偏早,很多二十二三歲就邁進了婚姻的圍牆,憑一己之力,很難完成結婚這一重大而繁瑣的任務,最終的重擔還是落在了父母的身上。為兒子準備彩禮,為自己準備葬禮,這是很多景市父母人生最重要的兩件大事。
有人說,這世間的一切,都是一場因果。從前重男輕女,生個女兒一家子悶悶不樂,生個兒子全家鑼鼓喧天,如今全反過來了。景市適婚的男多女少,也是女方坐地起價、跟風提高彩禮的客觀原因。
高昂的彩禮,曾令我十分反感;但當這事發生在我的身上時,我卻心安地接受了。因為我愛齊妙,如果不能和心愛的女人邁入婚姻的殿堂,就算家財萬貫,榮華富貴,人生又有什麽意義? 雖然我之前的家境勝過很多人,但因為父親好賭,讓原本幸福的家庭陷入了泥潭之中。
在齊妙家,齊妙拉著她母親,示意我先走。我剛走出齊家,就收到了馮奕奕的短信,顯然她也聽聞了我爸賭博輸錢的事。作為齊妙的閨蜜,她自然是十分擔心,對於外麵是是非非的傳言,她多少還是站在我這邊的。
馮奕奕來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我簡短地回複了她。馮奕奕為閨蜜齊妙感到揪心,但也理解我的處境,這件事是我家弄出來的,必須想辦法解決好。她還跟我說了齊妙近期一直在刻苦準備法國留學的事,學習英語,學習法語。如果我真的愛她,就趕緊想辦法。馮奕奕也好心地說,如果到時候有需要,她會想辦法幫我。
奕奕剛工作不久,怎麽幫我?哪兒來的積蓄?奕奕父母和師母都很熟,到時候師母知道了,肯定更生氣。我回絕了馮奕奕的好意,我說自己會想辦法。
第二天,我來到瓷器廠,看著這個承載著過去美好記憶的地方。這裏留下過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還有我和齊妙無數個日日夜夜,相互研討交流的難忘時光。
“妙妙?”
我正低著頭在整理重要的作品和物品,卻聞到了熟悉的橘子香味,抬頭一看,原來是齊妙。
齊妙原本畢業後就在我的瓷器廠實習,這下瓷器廠也被賭輸了。
“我來看看。之後這瓷器廠就是別人的了,我和你一起整理吧,把需要的東西都帶走。”
瓷器廠有一間工作室,是我和齊妙陳列作品的地方,也是我們出樣創作的教室,兩麵櫃子都是齊妙原創的瓷器,有花瓶、餐盤、茶具、罐子、瓷板畫等。其餘的兩麵是我原創的瓷器,這裏多數作品都沒有批量生產,因為仿製瓷器來錢快,原創瓷器賣不出好價格,隻是我們切磋娛樂罷了。
齊妙喜歡鬥彩,常常在我手繪的青花瓷器上,添上一些色彩,再進行二次燒製,齊妙的點睛之筆,我非常欣賞。
窗台上六個未上釉的素坯花瓶,是上周末兩人一起做的,原本是打算做成齊妙喜歡的西式大花瓶,在婚禮上作為鮮花裝飾擺件。還有桌子上的陶瓷小罐,本想批量生產作為伴手禮。
“這些花瓶就留在這裏吧,小瓷罐……”
“小瓷罐給我吧,以後有機會了再批量生產。”
“好……”
“這些瓷器運到我爸的工作室吧,我們家後院還有一件空屋子。”
“也好,到時候你申請學校也方便將作品做成畫集手冊,向學校展示你的才華和實力。”
以前齊妙問過我為什麽喜歡她?我說喜歡她的才華,靈巧的手,還有大大的眼睛,其實我更喜歡的是她那顆為藝術之夢追逐向前的心,漂亮的皮囊常有,但齊妙這顆心萬裏挑一。
我讓齊妙拿些小物件,其餘的陶陶罐罐就幫忙放到紙箱裏,我再把一箱箱瓷器搬到小推車上,推到外麵,搬上貨車。看著滿屋子的瓷器一點點變少,最終隻留下一個空****的房子,心中頗有無奈和感慨。
將貨物運上車之後,我們坐在貨車裏,車窗外的泡桐樹的葉子飄落下來,在空中轉幾個圈,晃晃悠悠的落在車子前蓋上。
“對不起,妙妙,陶瓷廠沒了,你接下去有什麽打算?”
“接下去我就全身心準備英語口語。”
我不敢問出口,如果我沒辦法湊齊這六十萬,她沒法去法國留學,將作何打算。
“我相信你,如果真的沒法去法國,我也會憑自己的努力,向其他方向發展。”
我知道齊妙是為了安慰我,她才華橫溢又刻苦用功,一直夢想著去法國留學回來後擁有自己的瓷器品牌,如果因為我沒法實現她的夢想,真的是很可惜。
“噓,我們聽完這首歌再回去吧。”
她把一個耳機塞到我的耳朵裏,微涼的手指觸碰到我的耳廓,耳機裏傳來一首歌:
總有些驚奇的際遇,比方說當我遇見你;
你那雙溫柔剔透的眼睛,出現在我夢裏。
我不管未來會怎麽樣,至少我們現在很開心;
我不管結局會怎麽樣,至少想念的人是你……
夏季的蟬鳴不絕於耳,樹隙間漏出的陽光碎碎密密,白色的車頭上幾片綠色的落葉,道旁的香樟樹青蔥翠綠,車裏的一對情侶深情凝望著彼此。
貨車開到齊妙家門口,我讓齊妙進屋找人來幫忙。
我和齊家的陶瓷學院的學徒一起將車子上的瓷器搬到了齊家後院。
齊家的宅子大門前是一個院子,院子中間有一條青石板鋪的小徑,小徑的兩邊點綴著一些碎小的瓷片。
在院子的左側,種著一棵石榴,那是幾年前我和齊妙一起種下的。我記得石榴樹苗還是母親用花瓶向多子多福的人家換的,可以想象,母親是多麽希望我和齊妙快點結婚生子。
院子的右側,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泡桐,泡桐的樹枝經過修剪,陽光穿過樹梢,照在青石板小徑上。
院子後麵是大廳,而大廳可以直接通到後院。後院的左側有一棵古老而高大的柿子樹,上麵結滿了果子,像一盞盞小燈籠,由青綠色向橙紅色過渡著。柿子樹下有一個小亭子,堆放一些瓷土和高嶺土。右側通風的工棚內,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瓷器作品。
運完瓷器後,齊妙拿出手帕紙為我擦拭頭上的汗水,催我進去休息一會兒。
“天太熱了,你先進來吹會兒空調,我給你拿根冷飲。”
我想還是算了,但話還沒說出口,齊妙母親就聞聲出來了。
“你還呆在我家幹什麽,六十萬湊齊了嗎?”
“師母,請您再給我點時間。”
“好,再給你一個月,如果再湊不滿,你就死了這份心,不要再跟妙妙聯係了。”
走出齊家的院子,發動汽車,落到西山的太陽,依舊發出刺眼的光,讓本來就苦悶的心情,增添了一份煩躁和焦慮。
突然,手機鈴聲想起,我摸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是芳姐。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正當我處於絕境之地,芳姐的一通電話又讓我看見了出路。
“我這邊有個老板需要一批貨,一個月時間。”
“多少量?”
“我們見麵再詳談!”
我掛好了電話,驅車趕到芳姐約定的地點,那是中山北路的一家“夜上海”茶樓。
中山北路是一條仿古老街道,狹窄的街道兩邊都是明清風格的木質結構的建築,小吃店、陶瓷店、服裝店、美容美發店等店鋪林立。店鋪與店鋪之間的間隙,是一條條青石板鋪成的弄堂,弄堂裏全是一些破舊的木質平房。
在夜上海茶樓的二樓包廂,芳姐見我來了,掐滅了指間的七星牌香煙,招呼我坐下。
芳姐遞給我一本彩色的樣品手冊,手冊中有許多元明清的皇宮禦瓷,是需要我仿製的器型,芳姐都在上麵打了鉤。
這一批皇宮瓷器,包括鬥彩將軍罐、青花魚藻碟、青花纏枝紋梅瓶、天然釉花觚和玉壺春瓶等等,量不少,一個月時間完成難度非常大。我望著樣品手冊,猶豫不決,難以掩飾焦慮的神情。
芳姐見我沒有下定決心,站起身,打開窗戶,讓空氣中的煙味散去。芳姐站在陽台,眺望著不遠處的龍珠閣,她沒有逼問我,而是跟我講述了一段發生了抗日年間的故事。
“你看,前麵的龍珠閣,七十年前是咱們市最高的建築,那時經常有小日本的轟炸機飛過。有一次,來了九架日本轟炸機,向戴家弄的吉安會館,投下了喪盡天良的炸彈,轉眼之間,會館裏的難民全都被炸死了,變成炮灰。一百多人就這樣沒了,你說這狗日的,不是人啊!”
“狗日的,太不是人!”
我也狠狠地罵道,對日本軍國主義血腥屠殺的仇恨,從小就埋植在了我心中。我十分好奇芳姐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這段曆史我好像從哪裏聽過,但一下子想不起來。
“自那以後,景市的老百姓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不久之後,一個女人勇敢地站了出來,她聽力很好,領了一項特殊的任務——敲鍾。女人每天站在龍珠閣的樓頂上,一聽到有日本軍機飛來,就立即敲響龍珠閣樓頂的大鍾,告知全城的百姓要立即疏散,向山洞和防空洞轉移。緩解焦慮最好的辦法,就是少想多動。沒有人比這個女人壓力大,上麵是殺人於炮灰的轟炸機,下麵是親人朋友和全城的百姓,為了完成這項生死攸關的任務,她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
芳姐說到這時,我的記憶越來越清晰,這段曆史是我六歲那年,八十五歲的叔公曹多喜,曾講給我聽過,敲鍾的女人是我的叔婆。芳姐在景市沉浸多年,坊間的一些傳奇故事,自然也是聽了不少。
“你說,日本人要投炸彈,還會給你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人在絕境中,猶豫不決,就是慢性自殺。”
芳姐終於把話轉到正題上,她是聰明人,對我的秉性非常了解。她通過講血腥的故事,讓我血脈噴張;然後把我同敲鍾的女人類比,兜了一個圈子,最終的目的是要我接下仿古瓷的任務。
我站在陽台,向北望去,那是齊家所在的方位,想著齊妙母親一個月的限期,我咬著牙答應了下來:
“就一個月。”
“那就這麽定了!大丈夫說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貨好了以後,送到對接人那裏。”
“對接人?”
“是的,他會在泊陽湖等你。”
說著芳姐拿出一個健身包,拉開拉鏈,是整整齊齊的一捆百元鈔票。
“這是十萬定金,事成之後,五十萬的尾款會打到你的賬戶上。”
芳姐意味深長地盯著我,不知是她煙癮犯了,還是搞定了一件重要的事而得意。
芳姐抽出一支七星牌香煙點燃,挺了挺豐滿的前胸,嘴角上揚,用力一吸,輕輕吐出一個煙圈,紅色的唇印留在香煙上。
芳姐很清楚,這項任務對於我來說,是不可能拒絕的,它能解我燃眉之急。
“成交!”
我接過裝了定金的健身包,以及那本樣品手冊,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那張鬥彩將軍罐上;就因為仿製這隻鬥彩將軍罐,我被逐出師門,顏麵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