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監舍風雲
在省城監獄,我被分在第三監區六〇七監牢,編號為0521。監牢一共六張上下鋪,可容納十二個人,我是新來的第十二個人。藏青色的被子,被疊得像豆腐塊一樣規整,地麵上的地磚拖得一塵不染,十二張藍色的塑料圓凳擺在過道的兩旁。在門框的上方,懸掛著一台液晶彩色電視機,門外陽台上,有洗涮的水池。
在跟我同一監牢的人中,有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是長得白白淨淨,戴著黑色邊框眼鏡,斯斯文文的樂天,因為酒駕交通肇事,以致對方死亡,被判入獄四年。有些獄友喊他四眼,在我入獄之前,他是整個第三監區唯一的大學生,樂天不愛說話,跟我秉性相似;但酒駕撞死人,這是很難讓人原諒的犯罪。
另一個是身材高大、憨憨傻傻的大雄,大雄姓唐,身高超過兩米,因為向丈母娘追回彩禮,雙方發生爭執,以過失致人死亡罪,也被判四年。因為彩禮的糾紛,讓我對大雄有了更多的了解。
大雄姓唐,山東人,家裏開雜貨店,入獄前是江州業餘籃球聯賽的中鋒球員,交了一位姓李的外地女朋友,兩人訂了婚,隻差一紙結婚證。在打球的兩年時間內,大雄能賺到點錢,女朋友的所有開支都是他承擔的,並給了女朋友家二十八萬的彩禮,但隨著大雄比賽受傷,被迫離開賽場之後,女朋友就疏遠了,到最後女朋友提出分手。大雄的父母很生氣,要大雄向丈母娘討要彩禮,丈母娘不同意,兩人在撕扯過程中,丈母娘倒在地上身亡。
我稀裏糊塗去了一趟泊陽湖,卻身陷囹圄,最初也是因為彩禮。因為彩禮這事,我對大雄有了更多的認知和理解,但大雄好像對我並不友好,目光中充滿著鄙視和仇恨。
省城監獄經過改革,風氣逐漸轉好,沒有了從前的那些打架的惡習,管理規範,並且以教育為主;但是也有例外,如果不聽話的,就是另一回事,監獄是改造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犯人,沒有身份意識,沒有悔罪的意識,甚至是抗拒到底,肯定要吃苦頭的。另外就是名聲不好進來的,比如拐賣婦女和兒童,強奸犯等這些人,都是被別人劃為嘲諷或者嫌棄的對象,甚至被私下群毆。
這天晚飯後,因為消化不良腹瀉,我在衛生間呆了超過規定的三分鍾時間。當我用水衝洗粘在**的殘渣物時,大雄在外麵嚷著,推開門,看見我光著屁股,背對著他搓洗著什麽,以為我在打飛機,興災惹禍地:
“大家快來看,曹操是變態,是強奸犯,強奸上癮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大家聽大雄這麽一說,都圍了上來,大雄繼續揭露我的醜事:
“看上去斯斯文文,下藥強奸,你們說,這種人該不該死?該不該打?”
“該打,往死裏打!”
大雄人高,站在監控下麵,把攝像頭遮住,大家把我逼到衛生間的牆角,不由我解釋,將我狠狠地揍了一頓。
我提起褲子,推開眾人,憤懣地對視著大雄:
“下藥強奸,放屁!你聽誰說的?”
“還嘴硬?在KTV下藥把女人灌醉,然後抱著人家上了車。”
“大雄,你給我說清楚,我把誰灌醉了?”
“大家剛才都看見了,在牢裏還打飛機,還說你不是強奸犯。”
聽大雄滿口雌黃,我情緒激動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衣領: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誣陷我?為什麽?為什麽?快說!”
大雄力氣巨大,用力一擺手,將我再次推到了牆角:
“都進了號子還拽,給我打!狠狠地打這個變態狂!”
落於監獄的,大部分人是為財,為情,為義,對於強奸犯這類人,大家人神共憤,挨打肯定是在所難免。雙拳難敵四手,我被這幫人又揍了一頓。
負責我們六〇七監牢的管教員,姓熊,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民警,一米七左右,瘦小身板,八字眉,眉尾稀疏低垂,獄友們暗地裏叫他“八子黴”,意思是八輩子倒黴運。眾人見管教進來查看,各自很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自甘倒黴,監獄不是學校,監獄有三聯號製度,三個犯人組成一個聯號,互相監督,便於管理;但在我是強奸犯這個問題上,牢房裏除了樂天之外,其它人都一致認定我是強奸犯,我想翻案很難,如果打架這事被傳到管教的耳中,我莫口難辨,可能要被發配到天天刷廁所的任務。我忍住身上的疼痛,希望能闖過這一關。
監獄不像看守所可以洗熱水澡,寒冬季節用冷水洗澡,冰冷的水刺激的我一激靈,渾身雞皮疙瘩警戒地立起來。被獄友打傷的背部,隱隱地作痛。
想起被人誣陷成強奸犯,想起泊陽湖之行被騙進賊船,我咬牙切齒,我原以為自己不鬧事就不會有事,現在看來我錯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一定要還擊,打回去!想到母親、齊妙還在外麵盼望我早日出獄,我又怎麽能在監獄裏打架?打一次不僅要拉進禁閉室,減刑假釋將化為泡影。
我彷徨憤懣,氣急攻心,握緊拳頭,向水龍頭砸去,一拳還不夠解氣,又用力砸了無數次。可是這水龍頭依然不斷吐出冰冷的水,沒有一絲變化,仿佛在嘲笑我在做無用功,一切都是徒勞。
意料之內,我的行為引起了八子黴管教的注意,管教大聲地嗬斥,將我按在了監牢的地上。很明顯他們將我砸水龍頭的動作,視作是危險行為,認為我的態度惡劣,破壞監獄的公共財物,要對我進行懲罰。管教鬆開手,揮動著警棍,命令道:
“你力氣多的沒處使是吧,給我做三百個俯臥撐!”
我站在原地不動,還沒有從剛才的憤懣中走出來,仇視著大雄等人,管教厲聲地:
“趴下,三百個俯臥撐,聽不見?!”
我看眼前這個管教八子黴身高不過一米七,穿著製服,通過他的手腕可以看出並不是多壯實的人。管教見我仍舊沒有反應,一腳踹在我的大腿上,厚重的皮靴踹在大腿上還是很疼的,但這點皮肉上的痛感,跟解救齊妙那次來比,根本算不上什麽,不過是小貓撓癢罷了。
一直拿著一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看的樂天,放下書緩緩地說:
“聽警官的,不聽警官的,有你好受的!”
加刑,我是萬萬不能接受的。我最終屈服了,趴了下來,雙手撐到地上,開始做俯臥撐。心中滿是委屈,無處訴說,不如化悲痛為力量,將怒火和不甘借俯臥撐發泄出來。
管教見我乖乖地做俯臥撐,以為是自己的威嚇起了作用,十分滿意。
“大雄,你來監督他,做滿三百個為止。”
“是,警官!”大雄領命之後,開始默默地數了起來。
十二月的夜晚,汗水浸濕了我的囚服,貼在傷口,像有一團火在灼燒,這種在傷口上撒鹽的灼燒感,每一下的俯身和撐起,都是頂著疼痛。脖子上的汗水匯聚到鎖骨處,滑落下來。
“286,287,288……”在我要接近完成任務時,大雄默念的聲音提高了。
一旁的樂天不滿地打斷道:
“大雄,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數過,早就超過三百個了。”
“是嗎?四眼,你勸你少管閑事。”
這時,管教從別個巡查回來,見我還在做俯臥撐,全身濕透了:
“行了,就這樣吧。今天罰你俯臥撐,算便宜你的,下次就沒有這麽幸運了,最好給我老實點。”
我並沒有做出他預料的那樣如釋重負停止俯臥撐,而是仰麵躺下,開始虐腹,做起了仰臥起坐。直到管教離開很久之後,我才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
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夢見我被判刑前的種種情形:母親哭著懇求彭律師一定要給我作無罪辯護,但律師說事實確鑿,上訴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齊妙望著我在法庭上被宣判三年有期徒刑,絕望地淚如雨下……
當我第二天清晨四點醒來時,我發現躺在了自己的**,再睡已經睡不著。
入監隊的一天又開始了,在放風的時候,樂天走到我近前,輕輕地關心道:
“昨天你沒事吧?”
“這點傷沒什麽。”
“看得出你練過,如果你反抗,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
“是嗎?”
“三百多個俯臥撐一次性做完,還能做三百多個仰臥起坐,這不是一般人都做到的;你也不是強奸犯,強奸犯哪有你這個體格。”
“謝謝你能理解我。”
“知道你為什麽叫你強奸犯嗎?”
“不知道,你知道?”
樂天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中我正扶著喝醉的芳姐進了一輛汽車,芳姐抱著我的腰。
“有印象嗎?我從大雄的被子裏發現的,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我想起來了,這是那次從沿江壹號國際會所出來時,不知被誰抓拍的。
“認識。”
“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
“女的有老公嗎?”
“以前有。”
“那就成了。”
“我——”我啞口無言。
“如果想提前出獄,你記住我說的四點:第一,不要輕易被別人激怒,別人激怒你,隻要你動手,你就輸了。第二,路還很長,健康的身體永遠是最重要的。第三,監獄裏並非所有人都是壞蛋,有好有壞,壞的壞到骨子裏,你看不出來。最後一條,永遠不要跟管教和民警對著幹,即使有不滿和委屈,也要吞進肚子裏,減刑還要靠他們,光靠勞動計分,永遠是不夠的。”
樂天的叮囑,就像監獄的生存指南,讓我在接下來的監獄生活和訓練中,少吃了很多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跟我監舍完全不同的是另一間監舍。
在八監區的三〇三老弱病殘重點監舍內,將軍、豁牙子、老秦等七個犯人住在一起。
服刑人員也有鄙視鏈,金融詐騙的,鄙視電信詐騙的;電信詐騙的,鄙視盜竊的;盜竊的,鄙視搶劫的;搶劫的,鄙視尋釁滋事的;尋釁滋事的,鄙視強奸猥褻的。
老秦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處於鄙視鏈的頂端,盜竊犯將軍和豁牙子處在中間,我在監獄被人誣陷為強奸猥褻犯,是鄙視鏈的最底端。
省城監獄絕大部分的監舍都是一樣的,上下鋪,放著六到八張床,住著12-16名犯人。但也有另外,監獄有少數的重點關照監舍,比如老弱病殘監舍,重點監舍。這些監舍犯人住的較少,得到的照顧也相應多一些,一些規矩可以為他們做相應調整。比如身體有不方便的,可以住下鋪,房間裏風水好的下鋪是留給大哥。
在三〇三監舍,大哥的位置留給了老秦,老秦自稱自己有心髒病,如果說老秦有病,那將軍和豁牙子就是通過背後的人,調整到重點監舍的。
一般在入監隊的時候,監獄會統計資料,享受過處級以上待遇的人員,以及重點關照的人員,當結束入監培訓的時候,基本就沒機會見到他們。所以在入監隊裏,我沒有見過這些人。老秦是金融財務出身,他已經被安排在教育崗,平時除了學習、看書看報,就是開展知識講座,給犯人們普法,講解金融詐騙,就像抽老千的高手金盤洗手之後,從事反賭博性質一樣。
將軍和豁牙子是幾進宮,他們早就要監獄的陶瓷加工廠如魚得水。說白了,來省城監獄,他們這些老油子,就像是換了一個地方上班而已。將軍是監區廠房的大組長,豁牙子是施釉生產線的小組長。
在監獄陶瓷加工廠的施釉車間,豁牙子一邊給素坯上釉,一邊朝將軍抱怨:
“軍哥,那小子怎麽還不來?我都快憋死了,敢舉報咱們,看我怎麽收拾他。”
“很快了,要沉得住氣。”
大雄在軍哥的指導下,學習上釉,朝豁牙子笑道:
“豁牙子,你急什麽?在裏麵在外麵,你還不都一樣,三無人員,在這裏有吃有喝,還有小組長當當,不是挺滋潤的嘛。”
“怎麽會一樣?賭癮來了怎麽辦?”
“也好辦,咱們來賭NBA或者CBA籃球比賽的比分。”
“去你的,你以前是運動員,吃這碗飯的,要比就公平的比。”
“怎麽公平地比?”
豁牙子也一時想不起來,將軍冷冷地一笑:
“要比,就比那小子要坐幾年牢?”
“這個好,我賭他三年都出不去。”大雄子來了興趣,豁牙子也點頭:
“我賭他四年都出不去,軍哥,嫂子被她猥褻,東西被他私吞,我們可不能輕饒了他。”
“我們自我辦法,如果他不交出來,就讓他把牢底坐穿!大雄,那小子被你收拾的怎麽樣?”
“已經收拾了兩遍,那小子身板挺硬。軍哥,你放心,對待強奸犯,心和手都不會軟的。”
“大雄,知道軍哥為什麽帶你這個徒弟嗎?”
“因為我聰明,學得快,我們小組考核優秀。”
“你得了吧,你還聰明?笑死人。”
一周之前,在監獄陶瓷加工廠的成品倉庫內,有人遞給將軍電話,將軍一臉的陰沉,他生氣地接過電話,冷冷地笑道:
“莫老板,再關我三年,你得賠我多少?”
“用不著三年,我打過招呼,你仍是生產監區的大組長,到時你早點提交刑假釋申請書,兩年不到就能出來。等你拿到了將軍罐,我絕不會虧待你的,送你一套價值50萬的東江公寓,明年還會升值。當然女人也會有的,現在年輕的越南女孩多的是,你如果找不到,我幫你找一個。”
“女人的事,就不麻煩你費心了;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我確認一下,我和豁牙子真是被曹操那小子舉報進來的嗎?”
“就是他,他想著戴罪立功。”
“好。”
“他頑固不化,恐怕硬碰硬沒有效果,你要讓他心服口服,才有可能從他口中得到將軍罐的下落。監獄馬上要舉辦手工拉坯大賽,對你們是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