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非昔比

大姐說,昨天白天在幹活,脫不開身。俺大屋裏亂的啥子似的,我來收拾收拾,又怕你做不好飯,我怕俺大餓哩。

劉中義說,我收拾好了。我在家做飯做得多呢,弄個早餐太容易了。俺大想吃稀飯青菜。

大姐嫁得近,在馬路邊隔了一個村,2裏多地。她和大哥一樣,因為不識字而長年在家。目前,在家帶著孫子上學。隻要附近有雜活幹,腿拿得飛快。

劉中義問,姐夫不回吧?大姐說,俺大沒確診,不知啥情況啊,如果是不行了,肯定得回啊。劉中義說,吃過早飯我送俺大去醫院檢查。

“大哥同意了?”大姐顯然很意外,“俺大暈過幾次了,村裏議論得亂糟糟的,大哥就是不檢查,說是浪費錢,沒用。他是老大,我是嫁出去的,不好說。”

“幹嗎非得他同意?我也是兒子。大哥是怕花錢?”

“要不然呢?還怕啥?怕俺大死在他手上了?如果這麽想,太好笑了。”大姐洗著青菜,“你二哥和二姐三姐今晚上能全部到齊,不商量商量?”

“沒有必要,看病哪能等啊。確診一下心裏踏實,對俺大對鄰居對自己都有個交代。”

“嗯,那費用算公賬。我也去。”

“花不了多少錢,做腦CT檢查550,救護車200塊,剩下的就是掛吊水的錢,幾百塊吧。醫生在電話裏說,俺大這情況可能不用住院,可以在家裏掛吊水,請後村診所的張醫生弄一下就行了。”劉中義說,“我打電話問得很細,全程平躺著,有醫生跟著,很方便。俺大剛才頭腦清醒得很,不妨礙檢查,醫院肯定接收。”

稀飯好了,大姐端在風扇下吹了又吹,試了試不燙了,把父親的上身支起來,把飯端給父親。

“吃飯時得坐著才行,這樣不是辦法。我買的搖床過幾天就到了。”劉中義說,“不能老躺著,把床搖起來可以半坐著。”

“算公賬,到時候一下子結。”大姐說。

“小事,不貴。”

“對你是小事,你有生意做著……俺大買感冒藥,都是自己掏錢。”大姐扭過頭,小聲地遞話給劉中義。

父親的耳朵背的時候背得很,不背的時候卻很靈,這句話他偏偏聽到了。他責怪大姐道:“莫說閑話,你大哥腿瘸了,搞不到一分錢,可憐哩。”

劉中義聽出,大姐憋著好多話。

救護車的叫聲驚動了全村。二裏莊的53戶人家,除了老村子還有幾戶堅守著,其餘的都搬到了馬路邊。房子分布在馬路兩側,一條線擺開。誰家在門口罵天罵地或者是來了個要飯搞雜耍的,全村都能輕易聽見、看見。

果然有幾個鄰居來探視,表示關心,多是年齡大的。大哥大嫂卻還沒到。

“這就對了,早該檢查的。”

“老三早回來就好了……”

他們偷偷說著,卻傳進了劉中義的耳朵。他意識到,自己長年在外,對父親的照顧太欠缺了。置身事外,給再多錢,抵不上鄰居的一句話有分量。

救護車上2男1女,穿著縣醫院的白大褂。女護士先對父親進行測試。問床邊站立的劉中義,這是誰?父親說是兒子。又問大姐,父親說是大女兒。然後掐父親左腿,又掐右腿,問父親的反應。最後說,上擔架吧。

原來這麽簡單!大哥口口聲聲地說醫院不接收,這麽簡單地測試一下不就拉走了?

兩個男醫生麻利地把父親抬到擔架上,上了車。救護車屬於專用作業車,擔架放在車內毫不動搖。劉中義叫大姐上了救護車,他開車帶大哥。正說著,大哥到了。

救護車在前麵開路,劉中義在後麵跟,大哥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上車後才扔掉煙把:“不知道要不要住院?”

“檢查完再說吧。”劉中義淡淡地說,“早該檢查的。”他覺得大哥好陌生,不是曾經的大哥。

大哥沒吱聲,吐煙圈似的慢悠悠吐出兩個字:“甩錢!”

劉中義沒接話。他跟著前麵的救護車,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幅大哥往年的形象。

大哥雖大字不識一個,卻有獨特之處。村裏的第一輛自行車是大哥買的,是個二手的,他記得是30塊錢,當時他才幾歲,還沒實行土地承包製。

後來,大哥就騎著這輛自行車跑遍了附近的幾個縣,甚至騎到了市裏。他做著各種各樣的小生意,貼補著家用,幫著父母撫養一眾弟妹。

幾年後的一個夜裏,他大哥從外麵回來,急急敲開了家門。父母見兒子滿臉鮮血,登時嚇傻了。

劉中義當時讀了小學,他被吵醒了。爬起來一看,大哥臉上的血直往下滴,像菜刀剛剛割開的雞脖子。

原來,大哥騎著自行車回來,在村子西麵的馬路上被兩個流氓攔住,他們想搶大哥的自行車。大哥想著就快到家門口了,心裏不怕,他奮力反抗,和對方廝打起來。自行車是他的命,他舍不下。

那兩個流氓見大哥勢猛,搶不了自行車,氣急敗壞,拿石頭砸破了大哥的頭,逃之夭夭。

大哥一手捂著頭,一手扶著車把飛速騎回家。

村後有個赤腳醫生,父親陪著大哥去止了血,包紮好。父親埋怨大哥:“自行車不就是30塊錢嗎,比命還重要?”

大哥歎口氣:“5個弟妹,要吃要穿要上學,離了自行車咋行?”

還有一件事,劉中義清楚地記得,在他7歲那年,大哥騎著自行車帶他逛街,買了8個賊甜的大梨。大哥叫他瞧一會兒自行車,然後去辦什麽事。大哥走後,他一口氣把梨吃了5個。

大哥發現後說,梨是按人數買的:爸媽各一個,大哥大嫂各一個,二哥一個,二姐三姐和他各一個(大姐已出嫁)。

大哥沒斥責他,隻是笑笑說,你是沒吃過好東西,嘴饞哩。每每憶及此事,劉中義又慚愧又心酸。童年的幸福是蜜,可以甜一輩子;但童年的傷疤是皺紋,愈老愈深。

前些年,農村到處蓋新房,大哥不甘落後,買了“五征”牌三輪車,東奔西馳地拉磚拉沙。

後來,車越來越多。大哥不識字,不會計帳,全憑記憶,常常把張三的記成了李四的,有些東家不老實,就吞吃大哥的勞動成果。大哥也確實說不清楚——如果有個小本本,記著年月日和拉貨的數量,效果肯定不一樣。於是大嫂叫他賣了車,學起了砌牆,直到摔瘸了腿。

大哥算得上能幹,但家庭瑣事從來不問,從沒洗過一次鞋,一次衣服,幾乎不摸鍋鏟,簡直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村裏都說他是最享福的人,感歎他怎麽那麽好命,娶了一個媳婦啥子都幹。

大哥在瘸腿以前,完全是官老爺做派,在外麵幹完活回家,把衣服一脫,往凳子上一坐,吩咐大嫂:“炒盤花生米,我喝酒。”

喝舒服了,開始吹牛。大嫂聽不慣了,譏諷他幾句。偶而,大哥會發一下飆,說大嫂說話難聽,大嫂不服,兩人就抬杠,最終吵起來,必定以大哥拍桌子摔凳子結束。

那個時候的大哥是霸道的,蠻橫的,腰杆是直直的。但現在的大哥,不但腿瘸了,連腰也瘸了,心也瘸了。

他每次春節回來,父親都會和他聊很多,說大哥太自在,說大嫂太累。大哥在家裏的各種形象早就堆在他腦海裏。

“老三,我跟你說件事,你誰也別說。”大哥忽然有點神秘地靠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