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飯吃到一半,江意起身去衛生間。

飯店建在一條巷子裏,仿園林式設計,錦鯉池邊的小亭裏有人在彈古箏,“叮叮咚咚”的琴聲配合著假山上傾瀉而下的潺潺流水,也算別有意境。

江意從衛生間出來後在外麵的廊簷下站了一會兒,透透氣,正要轉身回去,忽然聽見自回廊轉角的另一側傳來一道清越的嗓音:“好好一首《漁舟唱晚》,彈得七零八落。”

視線被轉角擋住,江意沒看到說話的人,隻是覺得這聲音耳熟,接著,她又聽到有人附和著說了一句:“我記得盛老師也彈得一手好琴。”

那道清越嗓音似乎有些不耐煩,隨意應了一句:“我已經好多年不彈,早就荒廢了。”話音頓了頓,又說,“你能不能把煙掐了,或者到別處去抽,我聞不慣那味道。這種廉價又容易上癮的東西,到底有什麽好,讓你時時刻刻都想叼一根在嘴上?”

旁邊的人訕訕地笑了一聲,忽然話音一轉:“其實,我有件事想請盛老師幫忙,您先別急著推拒,好歹聽我詳細說完。這事兒對您也不是全無好處,您看……”

江意在這時從轉角處走出來。

廊簷下有兩個男人,一站一坐,站著的那個江意沒見過,相貌普通,下巴上留著些許胡子;坐著的那個倒是一身好氣質,五官英俊利落,膚質如瓷,眉眼間透出幾分疏冷味道,像冬日裏大雪過後的薄寒月色,正是盛言臻。

江意人還未到高跟鞋的聲音倒先傳了過來,生生打斷了小胡子的話。小胡子麵色不悅,蹙著眉轉過頭,看清江意的模樣時,眸光倏地一亮,脫口而出:“好漂亮的小妹妹。”

江意穿著修身款的針織衫和短裙,露出一雙纖細的小腿,新雪一般,白得近乎晃眼。黑色長發柔軟垂落,拂過肩膀,漂亮得舒適而自然,毫無攻擊性。

盛言臻也循聲看過來,見到江意,臉上並沒有太多意外的神色,笑著同她打招呼:“真巧,又見麵了。”

江意沒理會小胡子,徑自走到長椅邊挨著盛言臻坐下。她打開手包拿出一樣東西:“盛老師喝酒了吧,要不要吃顆梅子?舌頭發苦的時候吃這個很管用。”

說著,一顆獨立包裝的蜜餞遞到盛言臻麵前。

盛言臻的目光落在江意身上,短暫停留,然後伸手接了過來。他直接撕開包裝,將梅子塞進嘴裏,舌尖先嚐到酸意和紫蘇的味道,回甘清爽。

江意歪頭看他,笑眯眯地說:“盛老師很久沒吃過這種小零食了吧?”

盛言臻淺笑著,說:“家裏管得嚴,我小時候也很少吃零食。”

“我還有巧克力和小餅幹,”江意說,“要不你都嚐嚐吧,彌補一下童年遺憾。”

兩人自顧自地閑聊,直接把小胡子晾在了一旁。那人脾氣也挺衝,皺眉道:“小姑娘,你懂不懂事啊?我跟盛老師要單獨說話,你攪和什麽?”

不等江意開口,盛言臻倒是笑了一聲,對小胡子說:“我勸你最好對小姑娘客氣一點,這位是江銘宵江總的獨生女兒。”

江銘宵的名號,青溪市誰人不知?小胡子臉色發僵,江意笑著說:“我爸爸的確有點保護欲過剩,總擔心我在外麵被人欺負。”說到這裏,話音倏地一轉,“不過,我也有幾句話想單獨跟盛老師聊……”

這話相當於遞了個台階,小胡子翻臉像翻書,一改先前的不耐煩,客氣道:“二位先聊,我就不打擾了。”

然後轉身繞過拐角,走遠了?

小胡子一走,回廊中立即安靜下來,能清晰地聽見彈奏古箏的聲音,“叮叮咚咚”,曲子也從先前的《漁舟唱晚》變成了《銀河碧波》。

盛言臻身上沾著點酒氣,他似乎很累,坐姿有些歪,一條手臂彎曲著搭在身後的護欄上。江意借著庭院裏的燈光端詳他,目光直白,毫不避諱,越看越覺得這人長得真是好。

五官分明,鼻梁高挺,一身不染煙火似的清絕氣息。

難怪能少年成名。

盛言臻自然能感受到江意的目光,他抬了下眼睛,一把沉沉的好嗓子,問:“你是見我被人纏住了,專門跑過來替我解圍的?”

小胡子就像塊狗皮膏藥,若不是江意突然出現,盛言臻恐怕還得與他再磨嘰一會兒。

江意點頭:“就當是還了那天盛老師幫我趕走陳華恩的人情。”

“知恩必報。”盛言臻笑了笑,聲調懶洋洋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倒是有幾分俠氣。”

江意看著他,忽然問:“盛老師是不是很累?”

“在飯局上多喝了幾杯,頭疼。跑出來透氣,還遇見個攀交情的。”盛言臻臉上帶著點笑,眼神卻沒什麽溫度,問江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副樣子不夠清高,像個市儈的商人,玷汙了‘藝術家’的名頭?”

江意搖了搖頭,說:“我爸爸說,空有清高不講利益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傻子,沒人跟傻子做生意,也沒人跟騙子交朋友。”

盛言臻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不清醒,情緒過於外放,被江意逗得大笑。他轉過頭,在庭院燈的光芒下看見江意的眼睛。

那是一雙剔透如星又充滿靈氣的眼睛,形似倒懸的彎月,描畫在冷白調的皮膚上,十分精致秀氣。

廊簷外草木清幽,錚錚琴音下,兩人沉默地對視著。

江意沒有立即移開視線,她骨子裏有種罕見的勇敢,行事灑脫坦**,更直白,也更大膽。

她想,盛言臻笑起來的樣子也極好看,眼尾線條修長,微微上挑,似初開的桃花。

氣質清絕,眉眼卻多情,這樣的人注定該活在戲台上,飽受仰慕與追捧。

先移開視線的人,是盛言臻。

他用指節抵住眉心,給自己提了提神,起身對江意說:“和你聊天很有趣,小姑娘,但是裏麵還有朋友在等我,我不能久留,後會有期吧。”

說完,盛言臻轉身要走,江意邁步跟上來,又往他掌心裏塞了兩顆蜜餞。

“梅子味重,”江意說,“想吐或者頭疼的時候,在舌底壓一顆會舒服一些。”

盛言臻挑了下眉,笑著說:“算上今天,我們才見過兩次,江小姐對我似乎有些太好了。若讓江總知道,恐怕會誤以為我居心不良,仗著自己年長幾歲,就胡亂哄騙小女孩。”

他故意將“年長”二字咬得略重,存了提醒與警告的意思。

“盛老師別多心,”江意也笑,眸光溫溫柔柔,“我隻是見不得清高者被迫市儈。”

方才他親口說過的話,被她原樣還了回來,像是挑釁,又像是某種撩撥。

盛言臻眯了下眼睛,沒再說話,繞過江意走了進去。

江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