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盛槐林還在吼著什麽,盛言臻沒細聽,他轉身把那張條凳抽出來,往眾人眼前一擺,然後俯身坐下。
盛言臻骨相生得好,又經過多年訓練,脊背筆直,腰線勁瘦,坐姿十分好看。
他的位置略低,掀起眼皮瞥了盛槐林一眼,瞳仁冷光流轉,像上等的曜石,不緊不慢地說:“話既然已經說到這種地步,也沒必要再勸。你跳吧,大膽地往下跳,我就坐在這兒看著你,也陪著你,等著給你收屍!”
這話一出,身邊響起一片勸阻聲。
一個社區大媽拉了下盛言臻的手臂,低聲說:“孩子,有話好說,你別激他。”
“我沒激他,我這是盡孝呢。”盛言臻笑了笑,五官英俊至極,也冰冷至極,“我翅膀硬了,飛得太高,他嫉妒,看著難受,總想毀了我,讓我身敗名裂,我成全他!”
“諸位有沒有親戚朋友是在報社做記者,或者在電視台做編導的?打電話通知一下,讓他們都過來,攝像機和話筒準備好,就在樓下守著。”盛言臻眯了下眼睛,冷冰冰地與盛槐林對視,“他前腳跳下去,後腳‘盛言臻逼死養父’的報道就能上頭條!他死不瞑目,我聲名狼藉,他在地下做鬼,我在人間做鬼!誰都別想好過,誰都占不到便宜!”
“盛言臻,你就是個沒良心的瘋子!”盛槐林似乎被激怒了,扭過身子麵朝屋內,瞪著盛言臻吼得撕心裂肺,“你寧可親眼看著你爸爸去死,也不願……”
話沒說完,消防員已經從頂樓天台滑降到窗口,行動無聲而利落,趁盛槐林分神之際,猛地一撞,直接將他推抵回屋內。
守在屋子裏的幾位民警和社區大媽一並撲過去,關窗的關窗,救人的救人,一陣忙碌過後,盛槐林總算安全得救,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盛言臻依舊坐在那張條凳上,眉眼與神情悉數淡漠,說不清是冷血還是麻木,就那樣安靜地看著。
他麵上毫不顯露,沒有人知道,他頭疼得有多厲害,他內心有多荒蕪。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消防員、民警、社區工作人員陸續離開。宋警官是個好人,守著盛槐林開解半晌,勸他有問題好好溝通,不要鑽牛角尖,更不要做傻事,臨走前還安撫性地拍了拍盛言臻的肩膀。
老房子裏終於安靜下來,盛槐林大概是折騰累了,仰麵靠在沙發裏,悶聲咳嗽。
盛言臻從一片狼藉的廚房裏找到一個玻璃杯,倒了杯水放在盛槐林麵前,說:“聊聊吧。”
“聊?還有什麽可聊的?”盛槐林嗓音沙啞,邊冷笑邊朝盛言臻豎了豎拇指,“你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讓你爸爸占到一分便宜,你夠狠,我服!”
客廳裏掛著老式自鳴鍾,指針嘀嘀嗒嗒響個不停。盛言臻轉過頭,看見鍾表旁邊的舊相框,裏麵的照片是他十歲那年拿獎時拍的,盛槐林抱著他,笑得很燦爛。
“我知道你並不想死,我也不想背負一條人命。”盛言臻收回目光,手裏撥弄著一隻打火機,“你到底想要什麽,不妨直說。”
“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生恩不及養恩重,”盛槐林瞪他,“是我把你養大,你一輩子都欠我的!別忘了你嗓子倒倉的時候是誰……”
“我當然不會忘!”盛言臻“哢”的一聲扣緊打火機的蓋子,他先前那句聲音有點高,大概是覺得歇斯底裏的樣子太難看,又把音調降了下去,平淡道,“我十歲開始參加比賽,跑商演,自那時起你就辭了戲校的工作,用我賺的錢炒股搞投資,結果一次次地被套、被騙,血本無歸,我被逼著給債主跪下,求他們放過你。
“十三歲我進入變聲期,嗓子倒倉,啞得一塌糊塗,外頭瘋傳盛言臻毀了,什麽‘天才’什麽‘神童’,不過曇花一現。邵夢甫先生千叮萬囑,讓你帶我遠離是非,遠離輿論。可你隻想把我當成搖錢樹,不停地接受采訪,反複揭我的傷疤,為了三千塊的酬勞,甚至讓我去葬禮現場演出。我不肯配合就被關進臥室,斷水斷糧。若不是邵老先生救我,還會有今日的盛言臻嗎?盛槐林,我不恨你,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不要試圖用那點薄弱的情分綁架我,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活得比跳樓還難受。”
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氣急敗壞,盛槐林端起裝著水的杯子,對著盛言臻便潑過去。
好在那杯水已經不熱了,觸感隻是略溫,盛言臻沒躲,水花沾濕了他的睫毛,順著臉頰滑到脖頸,然後沒入衣領,冷眼看去,倒像是哭了滿臉的淚。
一杯水潑出去,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
盛言臻從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壓在眼睛上擦了擦,再度開口時聲音依舊不高不低,不見惱怒,也沒有情緒,他說:“你鬧這一場,不就是想要套好房子嗎?行,我給你兩個選擇——一、你老老實實地住在這裏,保姆我繼續幫你請,生活費也會定時定額轉到你的賬戶裏,你活一天,我養一天,你無須挨餓受凍,也不必操心勞碌;二、景苑開發的新樓盤,鄰湖,大平層,風景不錯,你挑一套,我出錢,那輛奔馳也可以送你。但是,你需要簽一份具有法律效應的聲明,與我斷絕一切關聯,從此各不相幹。”
“你算什麽東西,”盛槐林猛地站起來,一腳踹翻麵前的茶幾,杯子、果盤、紙巾盒之類的全部摔出去,碎了一地,他指住盛言臻,惡狠狠地咬牙,“也敢威脅你老子!傳出去不怕別人戳斷你的脊梁骨!”
“我的脊梁骨連條凳都挨過,”盛言臻臉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色,眼神卻是冷的,反問,“還怕戳嗎?”
盛槐林噎住,麵色鐵青。
“你好好考慮,”盛言臻站起來,他個子高,身形挺拔,透著貴氣,說,“想清楚了,可以聯係我的助理,不要打給我,我不會接的。”
說完,他沒再理會盛槐林,朝門外走。踏出玄關時,盛槐林叫了他一聲,用那把粗得像沙礫的破嗓子,說:“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六歲,六歲的孩子應該記事兒了,對吧?”
盛言臻回身看著他。
盛槐林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關於親生父母,其實你一直都有印象吧。你一定記得他們的名字樣貌,隻是不願意提,或者說不想告訴我。”
“心思挺深,”盛言臻笑了笑,“為了撈點好處,主意都打到那兒了。你可以去找,登報、上電視,看看會不會有人理你,順便也看看,盛言臻這條命到底有多不值錢。”
盛言臻摔門出去,門板合攏的瞬間,他聽見盛槐林依舊在冷笑,啞聲說:“盛言臻,我會一直跟在你後頭,拖著你!無論你飛得多高多遠,我都有辦法把你拽下來!”
多可怕的噩夢,都不及這句話更能驚顫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