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綻放的秋明菊

這回山田太太的神色終於有了明顯的變化,她坐在床邊,疊放在膝前將衣擺揪得緊緊的雙手,出賣了她的情緒。

“隻是憑這些就推斷我是凶手?”

“這當然不夠,剛才您說您是四點五十分左右回家的,我記得上個月您弟弟一家曾過來約您一家三口逛廟會,那時您也給我送來了點心,還介紹您弟弟給我認識,所以,我知道他家的具體位置,那裏距離華蘭小學也隻有十分鍾的路程。那麽,今天兩點十分出發的您,四點二十應該已經從您弟弟家趕回來了。”

沈鶴眼角餘光注意到,陸陸續續又有幾名警官進到房子裏來,就連佐藤警官也重新回到了屋內,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中間不翼而飛了三十分鍾,我想,您大概是慢悠悠地逛到了您和山田先生曾經有過美好回憶的地方,去悼念您和山田先生的婚姻了吧。”

關於這一點,已經超出蘇木所能了解的線索範圍,她困惑地看向沈鶴。

沈鶴繼續道:“您的鞋底上有青泥,泥裏還混著粉色的花瓣。”

他邊說,邊將手裏的相框遞到山田太太眼前。

“是這張照片裏的花吧。”

蘇木恍然,隻有殺人凶手才知道此時山田先生已經過世了。山田先生性情暴躁,按照正常情況,接送完孩子的山田太太,應該快速趕回家中,可她不僅沒有,還跑去了兩人合照過的地方,因為她知道,已經不會有人因她回來遲了而大發雷霆了。

山田太太低垂下眼簾,接過相框,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照片上兩張歡快幸福的麵容。

“這是秋明菊。”

她的嗓音已經有些沙啞,還帶著一點鼻音,聽起來像是要哭,可眼眶裏卻沒有淚水。

她已經哭過了。

就在她敲響臥房的門,卻沒有再聽到憤怒的咆哮和東西砸過來的聲音時,她就放聲痛哭過了。

“他是個很喜歡讀書的人,讀的書也很雜,看到有趣的內容,就時常會講給我聽,其中就有一個傳說,是有關秋明菊的。”

山田太太透過那盛放的粉色秋明菊,恍恍惚惚地就看到了兩人結婚的那一天。

她今天的確是去過那個草坡了,那一片一片的秋明菊還在綻放,可是卻沒有相愛相知的兩個人了,就連身後本應該是令人沉醉的黃昏,也被一幢一幢的高樓切割、碎裂。

“美神阿芙洛狄忒深愛著叢林裏勇敢矯健的美少年——阿多尼斯,可阿多尼斯身為獵人,最終卻被獵物所殺,被美神所愛戀的他,胸口流淌的鮮血最終化作秋明菊,淒美卻永遠孤寂地綻放。”

年輕的山田先生對山田夫人說,無論是堅守一份等不到的愛,又或是沒有愛,都是無比孤寂的,可他們是幸運的,在茫茫人海裏,在漫長無邊的歲月裏,能相遇、相知、相愛,這已經足夠去驅散所有的寂寞和黑暗。

那天,山田先生摘下了一朵秋明菊,編成指環,套在了山田夫人的手指上,他告訴她,從今天起,秋明菊也會來見證他們共同的明天。

山田夫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會說出那樣溫柔話語的人,竟然也會對她拳腳相加,也會開始埋怨她沒有工作,無法幫他分擔生活的重擔。

其實她向來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她嫁給了這樣的人,那麽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過要放棄或者逃避。

可她沒想到,就在前天,為了慶祝小澈代表足球校隊,在多校聯盟賽上奪得第一,她好不容易咬咬牙下決心買了三文魚回來,想要父子倆能一起好好吃一頓,聊聊天。

隻是最後那頓晚餐也沒有吃成。

她日積月累的怨懟在山田先生操起酒瓶砸向小澈時,徹底地爆發了。

她淚眼朦朧地抱著手臂被劃傷的小澈,摒棄沉默,字字泣血地聲討著丈夫的冷酷和暴戾。

而習慣了將妻子視作情緒宣泄途徑的山田先生,也隻是愣了幾秒,隨後便掐住了他妻子的脖子。

山田太太坐在臥房裏的每一刻都能回憶起,當時被掐著壓在男人身下的恐懼和窒息。

小澈坐在一旁,咬著嘴唇,呆愣地流著眼淚。

他還那麽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父親和母親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山田太太。”

沈鶴的聲音將沉浸在回憶裏的山田太太喚醒,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她不斷地在昨日的美好,與如今的痛苦裏撕扯、掙紮,精神幾度崩潰。

沈鶴自然也看出了她的不對勁,沉下嗓音,輕聲道:“您送走小澈也是因為不希望他看到這樣恐怖的場麵吧,我想您是真的愛著小澈,所以,自首吧。”

山田太太愣愣地抬起頭,看向蹲在身前的男人。

蘇木也開始重新審視蘇木,這個男人,此時眼神裏藏著溫柔和憐憫,看破了凶手的作案手法,也看破了一位母親和一位妻子絕望的愛。

蘇木想起沈鶴拒絕幫她查案的無情,也想起他看著自己附身玩偶喝湯的無奈。

這個男人似乎與他臉上掛著的冰冷,全然不同。

有的人看似熱情活潑,卻也可能軟弱自私;

有的人看似冷漠麻木,卻也可能有最柔軟的心腸。

沉默良久後,山田太太閉上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警方拷走山田太太時,沈鶴正在和佐藤警官說話,他又恢複了那副冷淡的模樣,蘇木趴在他的口袋裏,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小澈”“減輕量刑”“最好的辯護律師”這幾個詞。

蘇木輕輕笑了笑。

警車列隊開走,和市區裏明明滅滅的燈光融為一體,反觀身後還保留著舊時代氣息的公寓樓,蘇木想起了山田太太的粉色小花,她忽然對沈鶴說道:“沈鶴,你知道嗎?秋明菊在我們國家,又叫做銀蓮花,它的花語是漸漸消逝的愛。”

沈鶴挑眉:“所以呢?”

“這麽冷門的玩意兒我都能知道,你說我生前有沒有可能是個植物學專家!”

沈鶴嗤笑:“大多正值青春的女性,對花語都有一些了解,這也能稱之為專家?”

被輕視的蘇木氣呼呼地撲騰起翅膀,惡狠狠地叫嚷:“你厲害,你了不起,那你倒是幫我查案啊!”

沈鶴談笑不語。

回到沈鶴出租屋,蘇木從小肥啾身體裏竄出來,一本正經地坐在沈鶴麵前,由衷發出感歎:“說真的,如果這個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沈鶴握著鼠標,在右下角的提示框上點擊“忽略全部”。

聽到蘇木的話,又斜睨了她一眼。

“你看,你的頭腦很好,也很善良,雖然你對我不怎麽樣,但是對於可憐的山田太太,你在為她考量,勸她自首,還幫她請律師!如果這個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有很多很多的話,那麽迷途的人就能知返,好人也不會擔驚受怕地生活,反而壞人要提心吊膽他們做過壞事。”

沈鶴支著腦袋,饒有興致地轉過頭來,看向蘇木。

人的頭腦一旦轉得太快,就會生出許許多多的心思,稍微有一條兩條是不該有的,那就是禍害。

沈鶴看著眼睛裏閃爍著小星星的蘇木,心裏默默道,心思純良,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隻是他說出口的話卻是:“再聰明的人,也沒有辦法改變別人的命運。”

沈鶴的聲音低低的,十分悅耳,就是語氣有些古怪。

蘇木認真品了一番,說:“這個我也知道,可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是可以幫助到一些人的,這些幫助不一定能改變人生,但是卻能給人新的選擇和喘息的空間,這對窮途末路的人來說,也許就是轉機。”

她的表情鄭重其事,已死之人木訥的眼眸裏,竟也煥發出了神采,讓沈鶴恍惚間看到了一個渾身散發著美好與赤誠的少女,沈鶴想,或許這就是生前的她吧。

“你還真是個單純善良的小阿飄,如果有機會路過你的墓地,我會為你送上一束花的。”

沈鶴眼角含笑,說完就轉過頭去,不再看身後咧著嘴,好似燃起新的希望的阿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