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沒傘的孩子

大雪如絮,像這樣的雪天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天,連黃土高原的深沉溝壑也被積雪填平。這被層山阻擋的山溝很少有外來人,也很少有人出去。像個世外桃源。它是被聯合國定義為不適合人類生存的黃土高原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圪嶗,還生活著幾百戶人家。他們像搖曳在黃土溝壑裏的草一樣,柔韌有力。因為生活在這裏的人都姓陳,所以被稱為陳家灣村。陳家灣裏全是外來戶,從陳平安這一輩開始,有一撥家人就從莊浪搬到了這裏。在這裏娶妻生子,紮根生活。搬遷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擺脫貧困。

陳平安娶了兩房妻子,一房因病去世,現任妻子是第二房。陳平安家的院子是一個小四合院,也是這裏最流行的房屋結構,上房背北麵南,東西各一房。他家的門前有兩棵大杏樹,一棵桃樹,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大概就是春季桃花開的時候,和夏季杏子熟時。一年中最喪的時候要屬多雨的秋季和多雪的深冬,因為房子都是土製的,房上雖然加了青瓦,但雨一大,雪一化,房子就會漏雨,就像住在水簾洞。上房裏住著陳平安和妻子張紅紅,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陳子奇,小兒子叫陳子雲。

冬天大雪封山是常有的事,陳平安總能開辟出一條雪路,去鄉上工作。他是鄉裏副食廠的廠長,還肩負著收豬的重任。他一般一個月最多回來一兩次。平常鄉裏有集的時候,陳子奇或者陳子雲兄弟,會抽一個人跟著三大下山去趕集,並能問父親拿到零用錢,帶些生活用品,買些糧食再回山溝裏。像這樣的事,陳子奇一般都會讓給弟弟陳子雲,因為陳子雲性格比較柔順,父親似乎更寵愛他。而陳子奇性格強硬,跟父親陳平安沒說兩句,父親就對他棍棒相加。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山溝裏有一條清澈的泉,叫天泉,泉水甘甜,全村的人都是仰賴這條清泉生活。之所以叫它天泉,是因為這水像是從天上流下來似的,大家都不知道源頭在哪,隻知道它能喝,能煮飯。

陳子雲剛從向陽鄉回來,像突然靈泛了似的:“哥,這兩天咱們沒有挑水,路太滑不說,泉也被冰封上了,咱今天怎麽做飯呢?咱餓一餓還能扛,不能餓著媽呀!她是病人。”

陳子奇淡定一笑:“一聽你就沒看水缸,你去趕集的時候,我就已經挑好了,還多挑了幾擔,如果省著點用的話,至少能維持咱們一周的生活。”

陳子雲最佩服哥哥這一點,辦法總比他的問題多。

冬天取水要敲開冰窟窿,從冰窟窿裏一勺一勺舀水出來的。

因為家裏沒有姐姐和妹妹,母親又一直多病,陳子奇是家裏的長子,陳子奇從小就挑起了家務,除了挑水這些體力活,還肩負著做飯、農業社掙工分的任務。比起父親,陳子奇跟母親的關係更親近,母親的柔語總能馴服他這頭小獅。他知道母親最愛吃他做的油餅,每隔些天,他就給母親做。

陳子雲年紀小,不羞於表達感情,他嗲氣地跟陳子奇說:“哥,我就愛吃你做的油餅,那真是香。”

陳子奇憨憨地說:“趕緊燒你的鍋,你的嘴就是會哄人,難怪爸偏心你。”

陳子雲許是餓了,本來家裏糧食就缺,每天都是勒緊褲腰帶吃,好不容易能吃一次好的,陳子雲就等不及了。他催促道:“哥,你快點炸,媽餓壞了,一邊用舌頭來回舔著嘴唇。”

陳子奇將炸好的黑麵油餅吹吹涼,撕下一塊,塞進陳子雲嘴裏說:“別拿媽當幌子,你心裏那點小九九,誰不知道。”

這一年,陳子奇剛奔12歲,弟弟陳子雲才7歲。陳子奇看上去比同齡人顯得老成。他用筷子夾出兩個黑麵油餅,讓陳子雲趕緊端去給母親吃。張紅紅半咬著油餅,模糊的眸中滾落大顆淚珠,他哽咽地撫摸著陳子雲的頭說:“你哥哥炸完了麽有?”

陳子雲沒心沒肺:“哥能幹,應該快好了。”

張紅紅說:“子雲,你去叫下子奇。”

陳子雲便蹦蹦跳跳地去了廚房:“哥,媽叫你。”

陳子奇連忙從油鍋裏撈出最後一個油餅,將柴火從灶火中抽出,快速的用腳踩滅,往母親的房裏跑去。隻有母親叫陳子奇的時候,陳子奇才會跑得比兔子快。陳子奇知道,母親應該是要上廁所了,每次母親上廁所都是由他攙扶著去,時間久了,他也掌握了母親上廁所的規律。

張紅紅是一個命苦的女人,自生下陳子雲後,就一直身體虛弱,後來又被查出子宮癌。那時候醫療條件有限,孩子年齡還小離不開母親,家裏又沒個幫襯,張紅紅隻能拿著醫生開的藥,靠藥物維持著生命的同時,在與病魔纏鬥。起初,憑借著年輕能扛的身體,張紅紅還可以照顧孩子,做家務。後來她就越來越虛弱,每次上完廁所,就會上出一堆血來,站都站不起來,經常要陳子奇攙扶著去,等上完廁所,再攙扶起來。農村的廁所是旱廁,所以你上的每一坨屎,是什麽造型都看得一清二楚。陳子奇看著那一堆血,不由害怕起來,他沒有見過誰上廁所能上出一團血,一種擔憂油然而生。他以為他懂事一點,幫母親多分擔一點,母親就會一直陪著他們。

令陳子奇吃驚的是,母親將他叫到身邊,隻是摸了摸他的頭,沒有讓他攙扶,而是自己精精神神地去了,而且還笑得比往常多。這讓陳子奇很安慰,他以為母親的病可能有所好轉。因為山溝的閉塞和年齡的幼小,他以為癌症會像普通的病一樣好起來,隻是時間的問題。

張紅紅從廁所回來,還特地跟陳子奇和陳子雲商量:“你們哥倆個今晚能不能跟媽睡一個屋?媽想跟你們一起睡,眼看你們都長成大小夥子了。”

陳子奇心細,母親說出這句話時,中氣十足,完全不像往常的病弱樣。陳子雲瞅一眼哥哥,還在等哥哥發號施令。陳子奇便連連點頭答應。但臉上沒有悅色。他聽老人說,人死前會有一段時間回光返照,會格外精神。想到這裏陳子奇不禁打了個激靈,緊接著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恨自己會有這麽不詳的想法,他更願意相信母親的病有所好轉。

窗外間歇性飄著鵝毛大雪,風颼颼地從窗戶縫裏擠進來,把爐子都吹滅了。本來為了節省火柴,晚上就在爐子裏放的柴火少。爐子一滅,夜就越深越冷。

屋子裏除了陳子雲的酣聲,就是母親的呻吟聲。陳子奇一直不敢睡,他盯著母親看,隨時等侯著母親的召喚。

“子奇,幫媽把被子掀開,媽很熱。”

陳子奇一下子從被子裏竄出來,幫母親掀開了被子。讓他奇怪的是,他都凍得瑟瑟發抖,母親怎麽還怕熱。母親從來都是體寒怕冷,所以他每次都在山上拾柴給母親的房間生上爐子。

“子奇,幫媽把被子蓋上,媽很冷。”

陳子奇看著母親那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他開始害怕了。母親的眼神隻朝著一個方向,定定的看著,眼神迷離。

“子奇,給媽把被子掀了,媽熱。”

這掀被子,蓋被子的間隔前後不到五分鍾,陳子奇慌了,他用拳頭狠狠推了幾下弟弟說:“子雲,快醒醒,快去叫二大,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