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亂後

“我不知道。”

如果劉純留心去看的話,他就會發現麵前的少年長眉蹙起,雙唇微抿,明若秋水的眼眸閃爍著異樣的冷光,態度淡漠疏離。

可是從小被捧到大的劉小郎君並不是個會看眼色的人,依舊興致勃勃道:“你居然連衛竹宴都沒聽過?那你可真是孤陋寡聞了。”

衛蘅端過一盆清水,走到一個傷重的護衛身邊替他先清理傷口,劉純便跟著她轉。

“那個衛竹宴是江州衛氏的嫡長子,聽說打小身子骨就弱,一直都在臥床靜養。”劉純嘿然一笑,撓了撓頭,“那時很多人都說衛家的這個嫡郎君是個繡花枕頭,草包一個,將來衛家的下任家主之位恐怕落不到他頭上,大概會在庶出子嗣中挑一個繼承。”

那個傷患已經是半昏迷狀態,口中呻吟不絕於耳,奈何大夫人手不夠,隻能先由衛蘅動手給他剜去壞死的肌理,她一邊操刀,一邊還要被迫聽著劉純喋喋不休的絮叨。

“聽說衛府後宅有子嗣的姨娘們都快鬥成烏眼雞了,結果你猜怎麽著?”劉純右手握拳,在左掌心重重一砸,“嘿,衛竹宴的身子骨居然養好了!”

他激動地向前踱了兩步,又轉過身道:“他不僅好了,而且還瞞著家族去了雍州的堯山書院求學,射禦書數、清談辯難竟然無一不精,後來還被孤竹先生收為關門弟子!”

衛蘅低頭用布擦去小刀上的血漬,劉純一把奪過她用完的絹布,大聲道:“你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呢?你不知道孤竹先生是誰嗎?他老人家可是做過兩任帝師,三朝重臣的!他還寫了一百二十冊的《儒經集注》,簡直就是當代聖人!”

劉純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但孤竹先生顧琬的名號卻也了解極多,此君就是齊朝文壇泰鬥級別的大人物,絕對能讓劉純這種學習渣滓頂禮膜拜了。

衛蘅那雙盈盈若秋水似的眼眸動了動,手中的刀又換到了燭火上炙烤,搖曳的燭火映在她的眸中當真是美得讓人心醉。

劉純此時覺得自己就挺醉陶陶的——天哪,先生總說我不成器,居然還有一個比我更廢的人就在我麵前啊,真該讓先生過來看看左衡才好!

他頓覺揚眉吐氣,講起故事來更是繪聲繪色:“這讓衛竹宴獨步天下的原因,可絕不止這一點。燕山九寨你知道吧?那可是雍州專門修來抵禦北狄人的九道關塞,結果天和十年被北狄人三日之內連破八寨!”

劉純說到激動處,口水都快噴出來了,周圍的傷兵們也吸引住了,此時紛紛附和道:“這個我知道!我以前在雍州趙刺史手下當過兵,戰報傳來後,那些將軍們愣是沒一個敢站出來跟胡人拚命,趙刺史差點一夜愁白了頭喲!”

其他人來了興致,催促著他往下說:“後來呢?是誰站出來領兵了?”

傷兵一拍大腿:“嘿,還能有誰?當然是趙刺史他老人家親自領軍了,聽說臨走前連遺書和托孤人選都定好了呢!結果到燕山一看,北狄人還死死地被人按在最後一道關寨進不來呢,這可把趙刺史樂壞了,趕緊和關寨守軍共同進軍,可算把北狄人趕回他們姥姥家了!”

眾人哄堂大笑。

傷兵忽然壓低聲音道:“可我們進寨後才發現,原來守寨的兩個總兵早就因為通敵賣國提前跑路了,你們知道一直指揮官軍的人是誰嗎?”

其他傷員們紛紛嚷道:“還能有誰?自然是衛郎君了!”

那個傷兵本想賣個關子,哪想衛竹宴的故事早已人盡皆知,反倒招來了同伴們的一片噓聲,他不由摸了下鼻子,悻悻道:“是啊,當然是衛郎君了。他當時遊曆到燕山,看到兵寨群龍無首,眼看著就要被北狄人打下來,於是衛郎君挺身而出收攏軍心,硬生生咬牙頂住了北狄大軍的壓力,堅守孤城十日不破!這一戰過後,北狄人不敢再從燕山南下,衛郎君名揚天下、聲名赫赫!”

他說到最後幾乎破音,雙手用力地揮舞了幾下,最終收束成拳,挺胸昂首,儼然一副有與榮焉的自豪模樣。

劉純主仆覺得他這姿態甚是滑稽,頓時噗嗤噗嗤地暗笑不已,其他人倒沒注意傷兵的動作,正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來。

有罵北狄狼子野心的,有讚歎衛竹宴大義凜然年少有為的,還有少年雙眼發光問道:“衛郎君後來如何了?有沒有成為鎮守一方的大將軍?”

這個眾人還真不知道,於是紛紛瞅著那個傷兵。

“這個嘛,”傷兵幹咳了幾聲,故作老成道,“自然是還沒有,衛郎君守城時受了很重的傷,一直都在養傷呢。”

那個少年不由有些失望:“這都快一年了,怎麽還沒好呢?我還想著投奔到他麾下,哪怕做個搖旗呐喊的小兵都好啊。”

眾人被少年天真的話語逗得大笑,就連劉純也跟著嘿嘿一樂,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優越感來。

這群護衛們不知衛家的盤算,他作為渭陽劉氏的嫡子可清楚得很——那衛竹宴生龍活虎著呢,燕山一戰後他就在江州隱居起來了。如此有才華又不慕名利的年輕人真是當世少有,再加上衛家明裏暗裏為他造勢,如今衛竹宴的名望簡直高不可攀,壓得同輩都快喘不過氣了。

劉純聽自家老爹提過,如今想讓衛竹宴任官效力的人數不勝數,就連江州刺史都親自登門請他擔任四品別駕,可惜都被衛竹宴客氣拒絕了,依舊做著他悠遊山水之間的隱士,名聲卻一日比一日響亮了。

“嘿嘿,連四品別駕都無法打動這位衛家麒麟。”劉氏家主捋著長須,笑得猶如成了精的老狐狸,“恐怕隻能等天子親自征辟了。”

劉純想起老爹說過的話,有心在人前賣弄一番,可他也知道有些話是萬萬不該說的,於是隻好作罷。

再轉頭一看,衛蘅正單膝跪地,手上動作又快又穩,一柄銀製小刀穿花蝴蝶般刮下已經壞死的血肉,隱約間可以看見白森森的骨骼,看得一旁的劉純毛骨悚然。

等衛蘅將傷口包紮後,那雙寒星似的眼眸不經意掃過劉純,讓這個紈絝郎君不由頭皮發麻,下意識地站遠了許多。

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劉純:“劉郎君可還有什麽事嗎?”

“哈哈,沒有沒有。”

劉純看著衛蘅和她那把血淋淋的刀著實有些發怵,連忙打了幾個哈哈,帶著自己的一群侍從跑了。

衛蘅挑眉,覺得劉郎君果然有些莫名其妙。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謝昭不由笑出聲來,他在衛蘅身旁蹲下盯了半晌,冷不丁問道:“你上過戰場?”

衛蘅手上包紮的動作不變,眼裏是恰到好處的疑惑:“沒有,謝郎君怎麽會這樣想呢?”

謝昭笑了笑,語氣輕鬆道:“那應該是我誤會了,原本看左管事在戰場上處變不驚,手上包紮功夫又這樣好,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說來真是有緣,我從前有幸見過衛竹宴一次,當時便驚為天人,今日再仔細看看你,竟然覺得有幾分眼熟了。”

衛蘅沉默了一會兒。

謝昭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了,她的容貌的確和堂兄衛竹宴長得相似。若說衛蘅做女子打扮時還沒有那麽明顯,如今她換上了一身少年衣裳,幾乎和衛竹宴像了十足十。

不過,她的這位堂兄大概這輩子都不想讓衛蘅出現在他麵前吧。

衛蘅轉身去瞧另一個氣息奄奄的傷兵,敷衍道:“小的和衛郎君是雲泥之別,應該是謝郎君看錯了。”

謝昭笑了笑,看著衛蘅背影的目光若有所思。

未時一刻,護衛侍從們終於收拾好官道,大隊的車馬轆轆通過狹長的山穀小道。

迎麵撲來的山風仍然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撞在岩壁上發出嗚嗚的呼嘯,這讓馬車上的貴人們倍覺驚悚。

一輛王家的馬車裏,穿著藕荷色裙裳的少女安靜跪坐在車內,懷裏緊緊摟著一個六七歲的孩童,麵有淒涼之色。

頭上纏著紗布的孩童朦朦朧朧醒過來,小腦袋動了動:“姐姐,阿父阿娘去哪裏了?”

少女看著幼弟天真無邪的眼眸,喉嚨哽咽了許久才道:“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還不能回來。”

孩童低低咕噥了一句,又沉沉睡去,卻不知道自己姐姐早已是淚流滿麵。

這是王範的幼子幼女,都尚未成年就父母亡故,未來頓時變得飄搖不幸。

然而亂世之中,像他們這樣的可憐人數不勝數,方才跟著王家一股腦衝進山穀的幾個家族基本上都是戶戶舉哀,家家哭聲,和後麵過來的車馬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但這又能怪誰呢?不聽勸告,執意要進穀的王範已經死在了亂箭之下,他們甚至找不到可以怨恨的人,隻好遷怒王家族人。

少女想到這一路上那些憤怒仇恨的眼神,當真如利劍穿心般叫人難受。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車簾被風吹開一角,隱約看到不遠處站著一群人,其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如臨風玉樹,格外引人注目。

不待她細看,馬車已經轔轔遠去,車簾重新垂落了下來。

少女向左右詢問:“方才那些是什麽人?”

有知道情況的婢女回答道:“女郎,那都是各家率人來援救我們的郎君,那個青衣小郎是徐家的人,真是少年有為!這次多虧了他說動了各家出人出力,又設計截斷了賊寇的退路,否則隻怕我們都要死在賊寇手上了。”

其他侍女們聽到這番話,紛紛爭著去看那道青色衣裳:“真年輕啊,竟然辦成了這樣的大事!”

“衛郎守城時也不過十四歲,難道又要出一個衛郎了?”

這樣的議論席卷了整個車隊,人人都在談論山穀裏發生的戰鬥,談論王家的不幸和那個膽識過人的青衣少年,一時間眾人看待衛蘅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不再是一個隻有美貌的侍從少年,而是值得他們稍微放下世族高傲的姿態,勉強能看入眼中的人才了。

衛蘅還不知道世族們的心理活動,她此時正忙著去見秦渡。

這個性格有些強勢的文士依舊穿著一襲潔淨的白衣,從關隘上大步下來的模樣倒是難得的意氣風發:“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車隊可以在關城中過夜,明日再出發!另外,青陵關地勢險峻、不容有失,今日之事還需要郎君們聯名告知朝廷。”

謝昭等人滿口應道:“嗬嗬,這是自然。”

其實心中早已將青陵關的守將罵了不知多少遍了,真是無能!昏庸!

原來,負責鎮守青陵關的錢總兵在聽聞北狄人可能南下的消息後就被嚇得不輕,思來想去後竟然收了包裹帶著親信連夜逃了,隻留下了四百多人看守關隘。

什麽?你說青陵關裏明明駐守著一支近千人的兵馬?

這就要全歸功於曆代總兵們的苦心經營。齊朝軍中吃空餉的現象屢禁不絕,到了如今更是愈演愈烈,以至於本該作為京城屏障的青陵關都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總兵一逃,青陵關的士兵們群龍無首,紛紛搶了府庫中的財物兵器後一哄而散。因為聽說北狄人的目標正是京城,於是那些散兵們也不敢往洛京的方向走,這讓衛蘅等人一路上都沒能收到半點風聲,稀裏糊塗地就撞上了賊寇。

秦渡撣了撣衣袖,在一眾世家子弟麵前做足了運籌帷幄的高人風範,心中卻暗道僥幸。

幸好賊寇們隻是剛占據了青陵關,還來不及做好充分的布防,秦渡又有風雨作為掩護,這才敢率百餘人強奪關隘,否則正常情況下他哪裏能完成這宛若神話般的壯舉?

不過似乎絕大多數人也沒有去細究的興趣,隻要聽到一點傳奇故事就讓他們心滿意足了,而秦渡強奪險關和衛蘅山穀救援的故事就足夠驚險刺激了。

謝昭嗬嗬笑道:“等我回去之後就草擬出上報朝廷的奏章,明日就能請諸位落墨署名,一同向朝廷稟報。”

眾人尚未表態,哪知秦渡已經從袖中取出了一份寫好的奏折,神色自若道:“不必了,時間緊迫,我已經擬好文書,隻待諸位署名了。”

謝昭的笑容微微一凝,挑眉看向秦渡——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這平賊的功勞大小可不是真靠賣命的,全靠奏折上的筆墨功夫,若是讓謝昭來寫自然是將功勞分潤給各世家。哪怕他再欣賞兩人,也絕不會將功勞給秦渡和“左衡”這種身份低賤之人,至多不過是背地裏好生安撫也就是了。

現在看來,秦渡是有意從世家嘴裏奪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