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亂我心曲

薑南橘本來已經昏昏欲睡了,無端被紀景安咬了一口,頓時清醒了不少。她從來都拿他沒有任何辦法,隻能輕輕地歎了口氣,點頭應下來:“我會注意的。”

他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她,十分囂張地扯著領帶洗澡去了。

紀景安酒量一向很大,今晚他雖沒醉,但是肯定也喝了不少。她倒了杯牛奶,放一勺蜂蜜進去攪勻,放在微波爐裏轉一下,拿出來涼到適口的溫度時,紀景安也剛好洗完澡出來。

他倒也不見外,端起牛奶喝了一小口,苦著臉皺起眉抱怨,“怎麽是甜的?”

“放了蜂蜜,免得你喝了酒,明天胃不舒服。”

紀景安仍是傲嬌,“可是我不喜歡喝甜牛奶,怎麽辦,要不你親我一下,親我一下,我就幹了這杯。”

薑南橘頓時覺得自己被調戲了,心下更加確信他的確喝了不少,不然怎麽會開始胡言亂語。她不想跟一個醉鬼糾纏,沒好氣地說:“不喜歡喝就算了,不要勉強。”

紀景安見她不高興了,也就放棄作妖,乖巧地捏著鼻子,喝完了一整杯牛奶。

喝完之後,薑南橘彎腰過去收拾杯子,他突然俯身過來,迅速在她臉上啄了一下,又很快後退幾步,雙手抱在胸前,欣賞她滿臉通紅的樣子。

“那天赤果果地勾引我的時候都沒害羞,怎麽這會兒反而害羞起來了?”

薑南橘認命地把杯子放回桌上,一路把他推回臥室,催他趕緊睡覺。

紀景安在她麵前,很少刻意遮掩自己的情緒,她分不清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他越是濃情蜜意,她就越是想躲,因為她不確定紀景安對她,究竟是驀然回首的日久生情,還是轉瞬即逝的新鮮感,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若說他回心轉意,難免牽強了些。晚上在火鍋店,紀景安醋意橫飛,特地去見了她的朋友,可他卻根本沒想過要把自己的圈子介紹給她,沒想過向他的朋友介紹自己的太太。

他不讓她喝酒,不讓她和周老師走得太近,自己卻喝得滿身酒氣,還當著她的麵跟姚筱婧說以後有的是機會。

新鮮感來得很快,她頭天晚上企圖獻身未果,第二天他就開始對她和顏悅色,溫聲細語,但是新鮮感去得同樣也快,一旦他失去了興趣,隨之而來的會是比之前更甚的厭倦,她已失去了唯一的籌碼,那時候離婚便不可挽回了。

她受不了這樣多愁善感,患得患失的自己,突然有些懷念很久之前那個對她視而不見,把她當成空氣的紀景安,那時的他,冷漠敷衍,漫不經心,可是至少他們相安無事,他們仍是夫妻,她掛著紀太太的頭銜,也無須提心吊膽。

她想要的,隻是一個安穩無恙的婚姻,貪心一點,白茶清歡,歲月靜好,再貪心一點,有人共立黃昏,有人共書半生,至於所謂許一人之偏愛,盡餘生之慷慨,她光是想到便覺得惶恐,更不敢去奢求。

年關將至,薑南橘的工作節奏漸漸緩和,紀景安卻越發忙碌起來,接連值了幾個夜班,又要帶著醫療隊去周邊縣城做春節義診活動。

薑南橘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一度沉默。其實倘若放在以前,紀景安三天兩頭見不到人,是常有的事,她也並沒覺得有什麽。

最近他們關係難得黏糊起來,她已經對他產生了莫名的依賴,一聽說他要離開十天不回來,就十分舍不得,尤其又聽說醫療隊裏還有姚筱婧的時候,她更不放心了。

紀景安的陰晴不定,她是真心怕了,最近好不容易才哄得他有些暈頭轉向,沒再提離婚的事情,萬一他在偏遠的小縣城,一個人有足夠的時間冷靜下來,又想跟她離婚了怎麽辦。

可惜這點隱秘的小心思小情緒,終歸不能宣之於口,她唯一能做的,隻有默默地幫他收拾行李。

紀景安也看出她的悶悶不樂,主動說:“去的時間不算太長,不忙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她把他日常慣用的東西一樣一樣裝好,甚至放了一盒常用的感冒藥和跌打損傷的藥膏進去。

隔著行李箱,他抓住她的手,啞然失笑,“帶這些幹什麽,我去義診就住在醫院,還怕沒有藥?”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可笑,又耐著性子一樣一樣拿了出來。

紀景安不在家,薑南橘的生活又恢複了往常的安靜。一個人吃簡單的早飯,一個人因為偷懶而跳過晚飯,一個人有大塊的時間重新拾起那本厚厚的古籍,一個人每天把紀景安的被子攤開又收起。

科技大學最近組織係列講座,請文化商業教育等各個行業成績突出的青年,去給學生分享職業經驗和人生感悟。薑南橘有幸作為古陶瓷研究領域的青年學者,受到邀請。

講座的主題是古陶瓷的修複和保護,會場不大,稀稀拉拉地隻坐了十幾個學生,顯得無比冷清,她卻絲毫沒覺得不自在,反而全程放鬆,講得細致而生動。

古陶瓷研究領域相對小眾,科技大學又是以理科為主的高校,來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看到底下坐了十幾個學生已是十分滿足。

講完之後是問答環節,學生雖少,但是來的個個都是真心感興趣的,所以接二連三地舉手提問,氣氛一時間竟有些熱鬧。

有個黑色長發的女生怯生生地問:“高考報誌願的時候,我想選古陶瓷研究,被爸媽嚴詞拒絕了,說擔心以後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也怕填不飽肚子。請問您選擇這份職業,是否有經濟上的壓力?”

薑南橘握著話筒,思考了片刻。“我的先生是醫生,收入尚可,所以我賺錢養家的生活壓力不大,自給自足就夠了。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有點拉仇恨。”

她說著自顧自笑起來,學生們也哄堂大笑。

提問繼續,有個紮著衝天揪的男生,沒舉手沒起立,直接在座位上高聲說:“我本來是想去聽隔壁會場的創業分享會,結果去晚了擠都擠不進去,隻好到這邊來聽。就對著我們這幾個人講,你不覺得特沒意思嗎?”

明顯是帶著挑釁的語氣,薑南橘卻也不惱。她把幻燈片往前翻,翻到一張修複前的殘片與修複後成品的對比圖。

“你們知道這項工作花了多久嗎,半年。也就是說整整半年的時間裏,我每天對著一堆破瓷片,日複一日,但是我從來不覺得枯燥乏味。現在麵對你們這十幾個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你問我會覺得沒意思嗎,答案是當然不會。”

衝天揪男生在台下衝她比了個心,毫不顧忌地大喊:“美女老師留個聯係方式唄!”

她笑意盈盈地答:“古陶瓷研究所,感興趣的話可以隨時去找我。”

講座結束之後,薑南橘把講稿和筆電收拾好,走出教室,看到隔壁會場一陣喧鬧,看樣子應該也是結束了,眾多學生簇擁之下走出來一個人。

那男人個子很高,隻看得見背影,穿一身黑色西裝,極短的寸頭,身後還跟了兩個身強力壯的保鏢,即使在人群中也十分引人注目。

清明?!

薑南橘的心狂跳起來,瞬間感覺全身的血液一起湧向大腦,然後腦袋轟隆一下,似乎有什麽炸開了。她沒有經過思考,幾乎是本能地抬腳追了上去。

下樓梯的時候人太多,她被推搡在後麵,踮著腳努力去看,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臉。不是因為距離隔得遠,而是她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了,眼淚像不受控製一般流下來,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那男人在保鏢的護送下上了車,人群也漸漸散去,薑南橘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飛奔回講座會場,在門口的海報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傅棋深。

她盯著看了片刻,毫不猶豫地抬手把海報揭下來,小心翼翼地卷好收進包裏,像收起一份稀世珍寶那樣鄭重其事。

回到家,薑南橘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傅棋深”三個字,搜索結果卻寥寥無幾,隻能用零星的文字信息勉強拚湊起模糊的形象。

這個叫傅棋深的男人,是一家新型公寓式酒店的老板,畢業於美國知名高校,兩年前回國創業,如今年紀輕輕已是千萬身家。不過這一切成績除了他自身的優秀,還要歸功於他有一位好父親,房地產龍頭企業的老總傅長林。

所有的資料都清清楚楚地顯示,傅棋深是個事業有成的富二代,跟清明沒有一絲一毫的聯係。

她的清明沒有這麽好的命,他是清明節那天被送到孤兒院的,所以就叫清明。

清明個子雖然高,但是很瘦,瘦得有些駝背,腕骨突出,讓人心疼。孤兒院夥食本就一般,他又經常把自己的雞蛋牛奶偷偷給她,謊稱自己在外麵吃過了,卻經常餓得半夜起來喝涼水充饑。

清明的頭發很硬,摸起來紮手的那種,除了她,誰都不給碰。他從來不去理發店,買了個很便宜的電動理發器,隔段時間就讓她給他推個簡單的平頭。

清明從來不愛念書,很小就學會抽煙喝酒,喝醉了就跟別人打架,隻要天黑之後才回來,八成都是醉醺醺的還帶著傷。

而這樣的清明,和今天那個身型結實,儒雅矜貴的傅棋深,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況且薑南橘也並沒有看見傅棋深的正臉,但她卻像是著了魔一樣,隻看了一眼背影,便幾乎認定了他就是埋在心底的那個人。

可是連薑南橘自己都清楚,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再遇到他了,因為她的清明,已經長眠於地下,隻留給她一塊冰涼的墓碑和一封薄薄的遺書。

“說好要照顧我的小暖一輩子,對不起,我食言了,隻能先走一步。你要聽話,別讓我擔心,一定要用愛我的勇氣再去愛別人。”

字寫得歪歪扭扭,潦草散亂。她認得,那是清明的筆跡。他跟人打架受過刀傷,手術後沒有及時複健,落下了後遺症,右手抓握不牢。他自己全然不當回事,說反正不愛學習,這下更有理由不寫作業了。

他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可是一旦她有什麽磕磕碰碰,他又心疼得不行。

客廳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薑南橘蜷縮在地板上,她隻覺得冷,心髒像被寒冰裹住一樣,寒意從心底蔓延到全身,冷得她快要窒息,連眼淚似乎都被凍住了。

她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一直在孤兒院長大,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大孩子們不要的衣服,讀書的時候從來沒有像班裏其他女生一樣,穿漂亮的花裙子,戴可愛的蝴蝶結發夾。

但是從懂事開始,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命運的不公,因為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了她,清明卻一直把她捧在手心。直到命運把清明也從她身邊帶走。

拿到清明遺書的那一刻,她寧願死去的是她自己,因為活著的那個人會一輩子受盡煎熬,生不如死。

後來,她因為精神問題休學了一年,再後來,她就遇到了紀景安。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勇氣去愛紀景安,被拒絕被傷害甚至被拋棄也依然堅持,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勇氣原本是用來愛清明的。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起,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紀景安的名字。薑南橘像見到了曙光一樣,蜷起身子,雙手顫抖著去接電話。

“喂,在家做什麽呢?”紀景安的聲音滿含著笑意,像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心髒,四肢百骸都跟著暖和起來。

身體暖和了,眼淚也跟著融化了,順著臉頰一路流到下巴。她趕緊抬手擦了擦眼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你怎麽知道我在家?”

“這麽晚了,想你也跑不到哪裏去。”他仍是笑著,“你的夜生活大概還停留在山頂洞人的階段。”

“你猜對了。”她抬頭看了看漆黑的房間,“我不僅在家,還沒有開燈,再舉個火把的話,就更像山頂洞人了。”

紀景安被她逗得笑意更深,笑了好久才停下來,壓低了幾分聲音說:“自從來了這裏,每天都好忙啊,我都已經記不清來了幾天了。”

“七天。”薑南橘脫口而出,“還有三天你就可以回來了。”

一時間兩邊俱是沉默,安靜地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片刻過後,薑南橘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紀景安套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