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仇不成父子
不知過了多久了,可能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吧,秦山從來沒再睡得那樣深沉過。
昨晚十點多躺下,哥哥好像還沒有離開房間,他就帶著濃濃的倦意睡著了,一直到天亮時才做了一個夢,不是噩夢,而是和爸爸一起站在秦橋村後的小山上眺望蘇河的美夢。
山腳下那景色美的呦,仿佛油畫一般,可大自然的色彩鮮豔而生動,他敢肯定沒有哪個畫師能用調色盤調製出來。
等早上醒來睜開眼,眼睛還是被一團又一團發著光的霧氣遮蔽,並且今後永遠都隻會是這樣了。一想清這個事實,夢裏感受到的美好就又如小鳥一樣被驚飛,秦山重新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伸手在枕邊摸摸,沒有摸到手機,是哥哥昨晚拿出去充電了嗎?
算了吧,反正什麽也看不見,就隻能感受一下手機屏幕發出的光,找不到也無所謂了。
不過爸爸的機械手表……秦山慌忙又去找手表,還好,表就在枕頭下擱著,沒人動呢。
他歎一口氣,給手表上發條,放到耳朵邊聽那秒針走動時的“沙沙”聲,想著今天注定也是和過去一樣平常的一天。
樓下傳來乒呤乓啷的動靜,還能聽見大嫂在大聲說話,指揮著人把這搬哪兒或把那搬哪兒的。
秦山想摸到窗戶邊去,問問他們在幹啥,可動動腿,就又打消了那個念頭。他還是找不出足夠的勇氣回歸正常生活,並融入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這樣沉淪到什麽時候,感覺上似乎得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長,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忽然之間,什麽也看不見了,那時他才深深地明白,眼睛是一個人用生命濃縮出來的精華,失去那一點精華,人就失去了一切,就連手腳、心髒、大腦這些曾經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身體部分,也一起喪失了作用。盡管它們照樣存在,他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了,他徹底迷失在了並不絕對的黑暗中。
那小小的兩顆晶體,是將他的精神世界與外界連接的橋梁,晶體反射進大腦的一幅幅畫麵,讓他產生出活著的美好感覺。當橋塌了,他就與外界徹底斷絕了聯絡,他被殘酷地驅逐進黑暗,除去茫然不知所措,他又還能擁有什麽?
“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麽事情,是我可以幹的呢?”秦山悲哀地想著。
這時,他聽見樓下秦江在和人通電話,聲音斷斷續續的。
秦江說:“放心吧盧總,這事兒我一個人能搞定,那批原料無論如何您也得給我留著。沒……您別聽人瞎講啊,工藝品廠好著呢……嗨,咱資金能有啥問題?我保證……喂?喂喂?”
……
那人是供應商吧?秦江是在和對方說好話解釋,語氣顯得很謙卑,也明顯是對方先霸道地掛了電話,他還想多解釋幾句人家也不聽了。
秦江打電話時,搬東西的動靜暫停,電話打完後過了好久,也沒人說話,但他們又開始搬了。
秦山靠著床頭想:“工藝品廠,能出什麽問題呢?”
回想當年,秦福兆接下秦橋工藝品廠廠長的大任,沒過兩年就將整家工廠承包了下來。他毫不猶豫地把頭兩年賺的錢一分不少全投了進去不說,還倒貼進了多年的積蓄。
家人責怪老秦做事不經過深思熟慮,那麽做簡直就是豪賭,萬一賭輸了可不止他自己連褲子也沒得穿,那是一大家子要跟著他喝西北風的呀!
村裏一些眼紅秦家手藝的人也等著看笑話——他們賭定了秦福兆扯那麽大旗子拉那麽大場子,最後肯定得虧得血本無回。
手工藝品,那是多小的東西啊?一個中國結、一麵巴掌大的機器產蘇繡,批發價僅幾塊錢一個,而工廠養的工人就有幾十上百個,再加上廠租、機器維護、水電雜費等等,秦福兆一個月得買掉多少工藝品才能把本錢賺回來?
姓秦的一家人還想借廠子發大財?可真是嗬嗬了。
誰知秦福兆還真有那些別人彎起手指也想不到的本事,他硬是將工廠生產的那些小玩意兒賣遍了寧市周邊各大旅遊景區,從工廠的直營渠道進貨的景區商鋪,粗略一算就有好幾百家。
當然,秦家人也知道,除去老秦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為工廠盈利做了鋪墊,寧市市政府響應國家號召,對農村創業項目進行政策傾斜,提供了大量輔助發展條件也功不可沒。
秦福兆活著的時候,總在和秦江嘮叨:“五十年前,想在咱秦橋村開工廠賺錢,那是做夢,咱家不管有多厲害的手藝也沒用,還得藏著不讓人知道。現在不一樣了,政府送來東風,推著咱駕的小船往前駛,這機會萬萬不可錯過啊!人家的老思想阻礙了發展眼光,我秦福兆可不會,如果沒掂量清政策對工藝品廠將產生多大的推動作用,我也是不敢把身家性命全搭進去的。”
正如秦福兆極具先見之明預料的那樣,二十年來,工藝品廠年年豐收,老秦不僅自己發家致富了,就連周圍農戶也跟著沾光。因為產線生產來不及,廠子每年都大量從農民手裏收購工藝品,價格相當不錯,不少農戶都因此而湊足了蓋房資金,正是因為秦福兆的工廠,秦橋村才真正擺脫貧困,走上了致富的道路。
但是,秦山知道那些往事又怎麽樣?他不關心。考進寧海大學的經管學院,他肚子裏窩著一股火,就沒發出來過。
兩年了,他再也沒跳過芭蕾舞,就連基本功也不練了,那是他放棄了芭蕾嗎?不,是因為他的心死了,親眼望著爸爸砸爛他的練功房,他賭氣地決定把欠爸爸的全還給他。反正命是秦福兆給的,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秦山對管理工廠沒有任何興趣,他的內心埋著“複仇”的種子,從踏進寧海大學的那天起,他就在暗暗發誓,畢業之日就是報複爸爸的時候,他隻會把畢業證砸在秦福兆麵前,還給他,相當於將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也一並還給了他。
在那之後,他秦山就自由了,天高地闊任鳥飛,無論他繼續跳芭蕾舞也好,哪怕進城當個出租車司機也好,也不會再踏進秦橋村一步!
然而,仇還沒得及報,父親就走了。那還談什麽仇,什麽怨?哪怕他秦山回心轉意,想幫爸爸管理工廠了,又還有能力辦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