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譚伯

趙月提醒秦江,秦山很可能是白天和她與傅聞青說了那番話後,內心有所觸動,所以悄悄一個人跑去了工廠,他是想緬懷些什麽。

秦江一聽就認為妻子說得很有道理,像腳下踩著風火輪似的要往外衝。秦威武在一旁聽著,見父親要走也非得跟去,父子二人來到院裏停的汽車旁,拉開車門就要上車了。

偏偏在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秦江本不想接,可隻隨便看一眼呼入號碼,立即就愣在了車門旁邊。

不知是不是有了新消息,趙月飛快地跑過來問:“怎麽了?誰來的電話?”

秦江沉著臉說:“是譚伯。”

“他?”趙月也是一愣,就隻有秦威武聽得糊裏糊塗的,不明白這“譚伯”怎麽能讓爸媽驟然變臉。

秦江歎息一聲,也不著急去發動汽車了,接聽了電話。

“喂~”明明認出了那號碼主人是誰,秦江也不喚對方,就隻冷冷清清的簡單應答。

可緊接著,他的態度就從不情不願變成了緊張和興奮,高聲問:“您是說秦山和您在一起?你們現在到廠門口了呀?好的好的,譚伯謝謝您,真是多虧您了!好好好……我馬上就到,五分鍾,等我五分鍾!”

秦江滿臉喜色,聽他的通話內容就是說秦山找到了,趙月和兒子都大鬆了一口氣。

秦江又略帶傷感地搖搖頭,對妻子說:“小山想一個人摸熟從家裏去工廠的路,結果拐到岔道上,跑去垃圾站那邊了,正好遇到譚伯。譚伯怕他出危險,就親自把他送去了工廠。”

秦威武迷糊地眨著小眼睛問:“爸,譚伯是誰呀?”

趙月幫著秦江解釋:“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還小,肯定記不得家裏發生過什麽。譚伯不是咱秦橋村人,多年前從外鄉一個人遷來的這裏。他不是本地人,又孤苦伶仃的,所以村裏不少人都欺負他,但你爺爺對他不錯,好多事都罩著他,不讓他吃虧。就因為譚伯,你爺得罪了不少人呢。”

“那,譚伯幹嘛不去爺爺工廠工作?他住垃圾站啊?”秦威武不解地又問。

趙月搖頭歎氣:“這事兒,說起來可就話長了,不是媽現在能三言兩語和你說清楚的。總之你爺承包工廠的時候,想找合夥人,譚伯並不像人家以為的那麽窮,身上有點積蓄,就想拿出來和你爺一起幹。”

秦江接過話來:“不過呢,盡管爸爸平時處處維護譚伯,把他當朋友看待,其實內心深處對他還是排斥的,堅決不同意他跟著一起投資,理由是譚伯年紀不小了,身上就那點保命錢,還是留著看能不能娶房媳婦,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趙月:“那時候,譚伯已經在廠裏幹了兩年,他是從秦橋工藝品廠建廠就進去工作了,把個廠子管得幹幹淨淨的,行政上的事從來不叫你爺操心。不過你爺決定搞承包,譚伯死心塌地要跟他一起做股東,卻被你爺委婉回絕,他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所以二話不說就離開廠子,索性跑去垃圾站蹲著了,並且一直在那兒呆到現在。”

秦江:“譚伯做了垃圾工,起早貪黑的,一個人清運著秦橋村整一村人的生活垃圾,可人們卻更疏遠他了,開始是背地,後來是當麵,直接叫他垃圾王。爸也徹底嫌棄了他,後來再也沒和他打過交道。”

“哦,原來那個譚伯,還挺有故事呢!說不定他把經曆講出來,我能給他編一本小說。”秦威武倒是被父母講的那位老人的故事打動了。

秦江回過神,發現有點扯遠了,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趕快尋回秦山嗎?就生氣地趕秦威武:“行了行了,你別有的沒的瞎說八道在這兒添亂!你小叔人都找到了,工廠你就別去了,和你媽在家等著,我去接了小山就回家。”

秦威武嘟起嘴巴從車上下來,不情不願地走到趙月身邊“投訴”他爸:“媽,你看爸老是這樣,一點也不顧及人家的感受!”

趙月心疼兒子,埋怨起了老公:“大江,我說你以後別老對兒子那麽凶了,他都長大了,有自尊心的。”

聽說秦山安全,秦江就一點也不著急上火了,聽趙月那麽一說居然笑了出來,“好好好,大了就懂事了,以後爸不把你當孩子看了還不成嗎?”

秦威武一聽,立即哭臉轉為笑臉,對著他爸也傻樂了起來。

秦江急匆匆開車到工廠門口,遠遠的,就望見路燈下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那個不用問,自然是秦山,他拄著細長的盲杖,麵向廠區大門。看那背影,像是誰往清淡的路燈光圈裏擺了尊藝術雕像。

又矮又瘦,背脊彎曲得像一把弓,身體還不停微微顫抖的白頭發老人,正是打電話給秦江的譚伯。

垃圾站其實和工廠隔得不遠,從廠裏出來,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穿過一片小樹林,再轉個彎就能到,可是這麽多年來,秦家何止再沒人去探望過老人?基本都沒誰能記起他來了。

秦江有時見他從鄉間路上走過,隔得遠也不會主動去打招呼,就隻把他當一個陌生路人。

可在這一時刻,譚伯專門把迷路的失明弟弟送來廠門口,秦江有機會看清了譚伯的模樣,頓時心就是抽著一疼——父親的那位老朋友,原來已經蒼老成這樣了啊?他尖尖的頭頂本來就頭發稀疏,現在更是找不出一根黑發了,加上佝僂的體態,標準的就是一個處於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這些年,為什麽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關心一下譚伯?就因為他天天呆在人人嫌棄的垃圾站裏,做垃圾王撿垃圾嗎?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也聽說了吧?”

秦江沒有馬上下車,而是兩手緊抓方向盤,咬緊嘴唇沉思了片刻。

大概是聽見了汽車的響動,譚伯艱難地轉過身,朝車燈照射的方向望來。秦江見到他如皸裂的黑土地似的老臉上,掛滿了欣喜的笑容,似乎秦家過去和他發生的齟齬從不存在,他也沒在工藝品廠幹過活,對於身後那座黑沉沉沒有燈光的廠房而言,他不過就是個毫不相幹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