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番外篇:陳留王
寧雲縣位處北地,接壤斯圖,向來是大周最為貧瘠窮困之地。
尤其在鎮國公與淮安侯聯手攻破斯圖,一舉滅了敵國後,這片地處偏遠卻異常廣闊且連接兩國的土地就變得異常重要。
畢竟眾所周知,大周與斯圖文化差異極大,且上到內政下到民風都截然不同,先前各自為政還好,可如今斯圖並入大周版圖,如何平衡甚至將其同化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連帶著寧雲縣接任者的選擇都成了重中之重。
為了此事,朝中連日爭論不休。
明眼見的,這是個立功的好機會,隻要處理好了寧遠縣,或是能力出眾些順帶將斯圖那群異常不服教化的百姓管理妥當,這就是妥妥的功績,載入史冊也未必不可。
可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若能力不足,管理不妥當還是小事,可若一不小心激起本就性格暴烈的斯圖百姓奮起反動,將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給丟了,那就不是一個失職之罪能說得過去的了。
也是沒辦法,剛打下來的地方,處處還未有準備,斯圖王室私底下的動作也不安分,且無論哪裏總有那麽些忠君愛國的有誌之士,在民間更隱隱結成一小股勢力,雖不能動搖根本,卻也是個不小的麻煩。
種種憂患不一而足,要想將斯圖從上到下,從思想到作為完全歸順大周,還有不少的路要走。
所以寧雲縣令的人選說重要也重要,若操作得當,朝廷要省下不少力。
“真窮啊……”
一排排簡陋的茅草屋落於路邊,沿街倒有不少人來往,隻是大多身著粗布麻衣,一路看去,若隻打著三兩個補丁,都可以說是小有餘糧的人家了呢。
而寬敞的街中央,一頂略顯簡樸的馬車慢悠悠路過。
車廂一邊的小窗戶正被一柄折扇緩緩挑起,露出一張斯文俊秀的臉,隻是這張臉上,卻滿是歎息,還隱隱帶著一絲嫌棄。
他對麵的少年冷哼一聲:“窮怎麽了,還當你是錦衣玉食的郡王爺呢!”
迎著少年鄙視的眼神,陳留王……不,應該是庶人趙玉澤微一挑眉:“能得金世子一路相伴,我也不算無趣了。”誰還不是個天潢貴胄呢。
金景熙並未被他的話刺激到:“北疆混亂,原斯圖也動亂頻頻,身為我大周子民,自該為君分憂,身先士卒。”
“傻!”趙玉澤憤憤開口。
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反而來這窮地方受罪,到底是年紀小見識少,不知人心險惡。
金景熙不置可否:“**者見**,惡者見惡,心有陰霾,看世人便皆是如此。”
趙玉澤一噎,剜了他一眼。
半日後,馬車晃晃悠悠的終於停在了寧雲縣衙前,馬夫跳下車上前,將準備的好的上任文書擺出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小胡子中年人快步跑出來,在馬車旁站定,躬身一拜。
“下官寧雲縣主簿鄧楊,見過金世子。”
馬車簾被挑起,少頃便出現了一張白淨俊秀的臉,對著鄧楊微微一笑。
看著慢條斯理下了馬車的男人,鄧楊心裏嘀咕,一時之間竟有些失語。
——金世子不是未及弱冠,據聞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而麵前這個男人……不能說老,但看著也不年輕,說少年多少有點昧良心。
心裏嘀咕,可鄧楊動作倒利索極了,急忙行禮。
無論是誰,總歸不是他一個小主簿得罪的起的。
萬一這金世子就是長得顯老呢。
還不知自己風評被害的金景熙見趙玉澤下去了,也跟著利索跳下馬車,站定後打量了幾眼。
第一印象:窮。
他歎了口氣,路漫漫其修遠啊。
他打起精神,一轉頭就看見了恍若失神的鄧楊和他身後的兩個捕快。
對於自己這張臉他還是很自信的,見狀心下得意一瞬,才輕咳一聲。
鄧楊回過神來忙告罪,揮退捕快,躬身引著兩人往縣衙而去。
實在不怨他失神,而是他們這地方實在沒出過這樣漂亮出彩的人物,隻瞧著通身氣派便足以震懾旁人,更遑論這位還有著這樣一張臉,鄧楊活了大半輩子,自認也是見過小世麵的人了,卻從未見過比這位金世子還好看的人。
這才是少年風采嘛。
他就說先前那位怎麽著也不像十來歲的。
“劉縣令臥病在床,實在起不來身,叫下官向世子告罪一聲,與您交接,萬望世子莫怪。”鄧楊小心翼翼地告罪。
金景熙點點頭:“劉縣令為寧雲縣辛勞大半輩子,合該歇著了,你且叫他放寬心,待他病愈,我們一道把酒言歡。”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對於鄧楊的告罪,金景熙倒沒什麽惡感,寧雲縣作為朝野皆知的貧瘠之地,向來不受朝臣歡迎,能在這裏赴任的大多是得罪了人或沒有關係的,這位劉縣令就是如此,不然也不會大半輩子都耗在寧雲縣了。
他頗為接受良好地跟著鄧楊四下瞧著。
鄧楊也在不著痕跡地觀察著這位新上任的縣令。
早在劉縣令身子不濟後,他們就有了可能要換個新縣令的心理準備,不過在知道新縣令是何人後,他還是有些驚訝。
眾所周知寧雲縣是什麽樣的存在,便是外放也絕不會看上他們這裏,若非先前破了斯圖,隻怕朝廷都不會分半點眼神給寧雲。
而這位,長公主之子,侯府世子,據聞還是皇帝當庭稱讚不已青眼相看的外甥,太多光環加身,任誰也沒想到他竟會主動請纓來這貧瘠之地。
而且若之前的傳言沒錯……這位是準備走武將路子的?
且鄧楊心中也有隱憂。
這位身份太高,隨隨便便搬出個靠山都是壓死人的存在,若再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本就貧困的寧雲隻怕要雪上加霜。
先前借著斯圖的東風,他可希望能來個靠譜的,寧雲百姓已經夠困難了,當然不是劉縣令不好,而是他太穩太平,隻能守成,卻不能開疆拓土。
可現在……
指望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能有大局觀不難,可若說為民請命,如當初的陸青天一樣救扶萬民於困苦之間,甚至以一己之力拉扶百姓至衣食無憂小有餘錢的境地……鄧楊覺得自己想的太美。
金景熙不知眨眼之間這位主簿心裏就飄過這麽多心思,粗略看過縣衙後便對他道:“我與師爺輕裝上路,行李還在後頭,等東西到了你記得叫人搬進來歸置好,今日天色稍晚,明日整頓一番,後日你來我與我交接。”
一聽這話,鄧楊心裏就咯噔一聲。
這怎麽聽都不像是好好來幹事的。
他也不敢露出分毫異色,對金景熙的要求一一應下。
略微收拾妥當後,金景熙坐在椅子上,微皺眉頭打量著周圍,眼裏含著挑剔。
趙玉澤坐在一旁,瞥了他一眼:“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誰說我後悔了?”金景熙立刻辯駁,“我不喜歡這裏的環境不假,卻並非不能堅持,若有朝一日能將這裏變得與京城一般無二,那才叫厲害!”
“得了吧,你這輩子都贏不過陸鬆雲。”
金景熙目光瞬間變得犀利:“寧雲必會比青州更繁榮安居。”
贏不過陸鬆雲?
笑話!
趙玉澤難得有了些興趣:“所以你棄武從文,真的是為了與陸鬆雲一較高下?”
金景熙反應過來被套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陸鬆雲也配?”
趙玉澤挑眉:“大外甥,且聽舅舅一句勸,前程比仇敵更重要。”再說仇敵實在太抬舉你,人陸鬆雲壓根兒沒將你當回事兒。
“我自然知曉。”金景熙冷哼一聲,“你以為我十年寒窗,讀去了狗肚子不成?”
人人皆傳他騎射武藝出眾,一柄彎弓更是隨身不離,可分明他讀書更出色,隻是從未展露人前罷了,若比文采策論,他未必輸那群文官哪裏。
麵對趙玉澤的質疑,他隻輕嗤一聲:“文武雙全難道不是男人的基本能力麽?”
趙玉澤:“……”
所以人家文武雙全,隻是忍痛拒絕武將之路,選擇了文之一道麽?
聽到他的吐槽,金景熙道:“誰說文官就隻能舞文弄墨、風花雪月呢,即便做了文官,我一樣能騎馬射箭,除剿匪寇,這與我的初衷並不相悖。”
趙玉澤此這才仔細瞧了瞧這個此時眉眼生輝的外甥。
少年意氣,自成風流。
倒叫人高看一眼。
感覺到他欣慰如“吾家有兒初長成”的眼神,慈祥的有些過分,金景熙渾身雞皮疙瘩頓起,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坐得離他遠了些。
這不是個好東西。
離京之前皇帝舅舅特地叮囑過的。
趙玉澤輕嘖一聲,像是在嘲笑他太過膽小。
“你有什麽意見?”金景熙微微眯眼,“左右日後要輔助我改造寧雲,你若有異議,不若開誠布公?”
趙玉澤臉色一僵。
對啊,怎麽就忘了,寧雲不是金景熙的責任,而是他的。
心情瞬間沉重。
金景熙眼含探究:“說來我很是好奇,你究竟做了什麽,能叫皇帝舅舅饒你一條狗命?”
趙玉澤臉色更僵。
他能怎麽說?
說他父王太機智,臨死都不忘給身為兒子的他留下保命符麽?
皇帝也是,竟當真守信,隻為了那一句虛無縹緲的承諾就能放過他這個心腹大患,簡直昏君之像!
不就是他父王在他登基時扶了一把麽,不就是要了他一個承諾麽,你一個狼滅,回過頭說自己誠實守信,像話麽?!
趙玉澤心累,他不想說話。
若說自己了結也不是什麽難事,眼一閉牙一咬就過去了,可偏生被皇帝拿捏住了。
若說他最此生最後悔的事,大概就是算計王妃了,他是真的喜歡她,可當初被皇位蒙了眼,害死了她,平日還好,午夜夢回間總是想起她,每每叫他心有愧疚,日漸增移。
偏生天殺的皇帝不知怎的竟看了出來,拿平遠將軍一家做條件,還有個嫁了禦前紅人的小姨子,然後叫他贖罪,他還能怎麽樣,當然是贖了。
被皇帝拿捏在手裏,任人魚肉,他還能怎麽樣呢。
“所以是因為舅舅那每月毒發的藥麽?”聽完他的心理曆程,金景熙好奇道。
趙玉澤冷哼一聲:“他的毒是厲害,能疼的人求死不能,可來寧雲,是我自願的。”若不然一口砒霜了結就是了。
這說法是不是死鴨子嘴硬,金景熙持懷疑態度,聽劉公公說這是季太醫精心研製所得,他還是更信季太醫。
當然,能叫罪臣贖罪,那是最好了。
畢竟這位本事是有的,還不小,若不然僅憑自己,金景熙還真不敢擔下寧雲這個大攤子。
若能為困頓中的百姓做些什麽,拉他們一把,叫他們免於貧苦,這可比斬殺陳留王有意義得多,廢物利用到底是不錯的。
反正眾所周知,陳留王已經斬首,世間再無此人,他的那群亂黨也滅幹淨了,平日身邊也有人盯著,不怕他起幺蛾子。
想罷,金景熙正色道:“既然造孽太多,那就用餘生來贖罪吧。”
“餘生……”趙玉澤低低開口,不由輕笑了一聲。
皇帝怎麽可能叫他長命百歲。
待到寧雲民康物阜,百姓安居之時,大抵便是他了結之日。
這才叫贖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