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相思甚苦
日複一日,謝瓊絮的日子可不好過。
那五十杖打下來,傷口好得極慢,她每天都病懨懨地趴在**養傷,期間還往宮裏抬了幾回,傷好得更慢了。
她現在不能洗澡,隻能靠奴婢給她擦洗身子,翻個身都痛不欲生。
而王氏說不來看她當真就不來看她了,不單如此,還不讓謝容銘來看她。她這裏治傷的藥管夠,大夫也隨叫隨到,但以往那些她唾手可得、吃都吃膩了的名貴補品,現在是一碗都見不著了。
謝瓊絮身上不舒服,心裏更不舒服,委屈得直哭。
杜鵑期期艾艾地安慰她:“郡主,您別哭了,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啊。”
謝瓊絮哭道:“我如今已是這個樣子,還有誰會關心我在乎我的身體!”
“郡主,您別這麽說,大夫人是最心軟最疼愛您的人了,怎麽會不管您呢?她隻是一時氣頭上罷了。”
“她女兒被趕走又不是我害的,為什麽一個個的都找我麻煩!”
壽王世子也是,母親也是,連祖父都對她冷淡了,可她什麽都沒做啊!
杜鵑看她淚痕一層疊著一層,加上天寒幹燥,她臉上皸裂得厲害,便道:“郡主,再過不得多久就過年了,您把傷養好,奴婢去給您打盆熱水擦擦臉。”
“過年?”
謝瓊絮心裏一突。
“現在什麽月份了?”
“十一月初六。”
謝瓊絮尖叫起來:“那我的生辰過了?!我的及笄禮呢?怎麽沒人告訴我?!”
杜鵑也忘了這件事,一時愣住了。
謝瓊絮拽住她的手道:“我的及笄禮呢?府裏有沒有辦我的及笄禮?”她是郡主啊,她早就計劃好了要辦一場盛大的及笄禮,把謝瓊韞壓過去。
杜鵑被捏得吃痛,怕被罵便道:“郡主,大夫人肯定是顧慮到您還受著傷,哪裏起得來身子及笄呢?沒準是要把及笄禮往後挪半年呢。”
謝瓊絮聽得果然放鬆下來。
“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哪裏能及笄,平白叫人看了笑話,一定是往後挪了。”
她突然摸了摸臉,入手粗糙不已,急忙叫道:“快,快拿鏡子來!”
杜鵑捧來銅鏡,謝瓊絮照了照,看見鏡中人臉色憔悴,雙目無神,頭發枯色無澤,本該飽滿無瑕的臉蛋不知什麽時候也癟了下去,兩道若隱若現的紋路爬在臉頰上。
這是年僅十五歲青春靚麗的自己?
怎麽好像老了十歲不止?
謝瓊絮把銅鏡往地上摔去,又發起瘋來。
“我不漂亮了,我不漂亮了!”
她看著手腕上排布著的幾條刀痕,那外翻的刀口慢慢變成一張張大嘴,無情地嘲笑著自己,發出刺耳的笑聲。
“啊!!!”
不提謝瓊絮怎麽發瘋,許澄寧緩行在西行的路上。
大魏曾經曆過一個昌盛的時代,因此人眾亦盛,她已經離開天子腳下好一段路程,路上所見,城池鄉野,除貴門排場、富饒之風稍減,風土人情還是大差不差。“願將紅顏換烏紗,大人,憐奴則個~”
戲台上的旦角穿著男裝,跪在扇子生腳邊,揪著衣擺仰著頭,拿捏著婉轉迂回的唱腔,一句“大人”不知勾酥了多少男人的骨頭。
這是最近新出的戲本,名叫“悔折枝”,講的是心比天高的小女子許巧娥妄圖功名利祿,四處攀交權貴,以男子的身份占了狀元之位,並終日欺侮同科的才子,但蒼天有眼,秘密終被鐵麵無私的一品朝臣窺破,許巧娥被逐出了京城。走投無路之下,她灰溜溜回到鄉下嫁了人,因貞操有失不被丈夫所喜,最後被活活打死。
許澄寧本是沒有興致了解的,但路過的每座城池都在演這台戲,她想不知道也不行。
不但有戲,還有客棧裏繪聲繪色的說書,一遍又一遍,從早說到晚,連垂髫小童都能學舌幾句。
許澄寧放下簾子,從鋪天蓋地的對許巧娥的鄙夷辱罵聲中穿了過去。
雲九叩了叩車門:“過一座城就歇一次腳,太慢了,不如抄小路,這一帶殿下吩咐過肅清,夜裏都安全,再不濟晚上可以在農家借宿,行不?”
自認識雲九之後,許澄寧頭一回聽他說這麽長的話,仍是那麽一板一眼正經無比,但許澄寧依然領悟了他話裏的好心。
她領這份情。
“好,雲叔年長雲叔說了算。”
雲九沒計較她的調侃,一揚鞭子,馬車便如星星一點,匯入城外稀疏的人煙中。
正是秋冬之際,景色蕭索,農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人們已經開始囤積冬日的柴草,因此曠野山間,到處都光禿禿的。
人在京城權貴窩裏,許澄寧精神從未鬆懈過,這一刻看著車外流景,種種過客雲煙,那些壓在心頭的沉重倒是緩緩淡散了去。
曾經遊曆的時候,燕先生很喜歡先人的一句詩: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雖然燕先生是一個能不吃苦就絕不吃苦的人,但真的苦來了他的心境卻與先人賢士無異,不怕苦,也能苦中作樂,許澄寧一直覺得他是大俗大雅之人。
可惜她並非一直都是孩子,不能回到在燕竹生身邊的時光。
車裏彤星叫了一聲,許澄寧低頭看去,就見許燦星撿起一個布老虎搖了兩下,似想逗彤星玩,認真又無趣。
人一旦長大,就開始有了責任,一代人托一代人,而完成一件大事也是如此,代代相傳,方可經久不衰。
她終不能回避,哪怕這個世道不認可女子的作用,但總得有人走第一步,剩下的路才有別人去走。
至此刻神思清明,許澄寧的心方定下來。
什麽羞恥、不甘、怨恨,都沒有用,她要做事。
她重新開始指揮行路,走得不緊不慢,也重新撿拾起了筆墨。路過村莊城池,也會叫停馬車,帶弟妹和李茹一起下車走走,向過往的土著問問民風民俗,聽聽鄉野流傳的民間傳說,再寫入手劄,繪成輿圖。
有時住店打尖,有時風餐露宿,這麽走走停停,就從寒風瑟瑟一路走到了大雪紛飛。
北地雪大而厚,紛紛揚揚一個晚上,外麵已徹底成為白茫茫的天地。
雪太大了不好趕路,許澄寧索性就找戶人家租住下來。
屋裏生著爐火,許澄寧坐在爐邊寫東西,看庭院裏彤星穿得像個小球,兩隻手各捏著一個雪團,紅著臉咯咯地笑,學她哥哥將雪團扔出去。隻不過燦星扔出去的是一個球兒,她隻是撒出去一巴掌粉末。
她鼓著臉,伸出細小的指頭指著:“二哥,球球,球球……”
她已經開始能說一些話,雖然隻是簡短的詞,但已經依稀可以聽辨,比起最初隻會大嚷大叫已經好了太多,至少現在去住客棧不會被趕了。
許澄寧一笑,跑出去拎起妹妹,種蘿卜似的一把將她栽進地裏,然後哈哈大笑。
彤星掙了幾下沒掙出來,朝她張著小手:“大哥抱~”
許澄寧把她拔了出來,看了看天。
“之後雪當不會那麽大了,你要玩玩,還是走走啊?”
彤星奶聲奶氣:“玩~”
說著她把手心裏捏著的一點雪沫塞進了許澄寧的脖子裏。
“哎呀!壞彤星!”
彤星嘻嘻哈哈地跑掉,撲上了燦星的大腿。
這時外麵劈裏啪啦響起爆竹來,孩童們開心地跑來跑去,寒風裏飄來香火的味道。
李茹從屋裏走出來,哈了哈手,見狀道:“過年了!”
原來過年了呀。
許澄寧摸摸頭,她竟給忘了。
他們四個連著雲九,都是沒家的人,都給忘了。
外麵的店鋪大多都打烊了,隻能買到點肉菜做點好吃的。
許澄寧忽然記起自己高中歸鄉之前給弟弟妹妹買過禮物,現在倒是正好,當了他們的新年禮。
一對彩塑給了許燦星,許彤星則拿到了一對布偶和一對銀鐲。
許澄寧和李茹一人一隻手幫她把銀鐲戴好,她就像得了寶一樣,抱著布偶,伸著手腕,一會兒給這個看看,一會兒給那個看看,玩得不亦樂乎,連雲九和黑將軍都不得不配合地誇了她好幾遍,才把她哄睡下。
鬧騰的孩子睡了,雲九這才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
“殿下給你的。”
這好像在意料之中,但許澄寧心裏還是淌過一陣欣喜。
她接過信,展開讀了起來。
信中沒有寫什麽大事,隻是絮絮叨叨地寫自己去鯤州路上的所見所聞,不小心吃到什麽好吃的東西,問她吃沒吃過,沒有則將來帶她去吃。
信後麵還說不能陪她一起過及笄,隨信之物便是及笄禮。
及笄禮是一根玉簪,是一隻展翅的仙鶴,卻飄逸靈動,形如風和霧,玉色的深淺變化被用得恰到好處。
一看就是他自己雕的。
“相思甚苦。”
許澄寧口中噙著這四個字,覺得既甜蜜又苦澀。
她即刻提筆寫了一封回信,告訴他他可能會路過哪些地方,哪裏有好吃的,他有空可以派人買去嚐一嚐。
同時,把她整理重繪的一份輿圖複本給他捎去。
信中叮囑他輿圖注意藏匿,她繪的輿圖比官方的詳盡十倍不止,一旦嘉康帝看到了或被冠上謀逆大罪。
最後道:“我欲往西境,把剩下的輿圖帶回來。”
紙的下角繪了一枝紅豆。
“吾亦甚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