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世道
許澄寧醒來後,發現秦弗已不在,若不是身上還披著秦弗的袍子、**加了一床被、被窩裏還放了個湯婆子,她差點以為昨夜見到秦弗隻是一場夢。
他竟為了自己,不惜抗旨回來了。
許澄寧把湯婆子抱在懷裏輕輕撫摸,心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荒原慢慢消融了冰雪,重新化作綠野。
她好想,再見他一麵。
她又酸又苦地在心裏想著,牢房外來了人。
“許澄寧,宮裏召見。”
國子監外,書生們靜坐著,經由秦弗敲打,他們已經不敢把許澄寧的罪過上升到舞弊去了,拂塵社那幫人前程已毀,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現在他們隻敢死死扣住欺君之罪、悖逆綱常去說,靜等許澄寧去文廟贖罪。
“喂!”一人遠遠跑來,“你們聽說了嗎?許澄寧被傳召進宮了!”
書生們紛紛站起來。
“難道是要懲處了?”
“走!去看看!”
他們緊趕慢趕跑到宮門前好一陣等,忽而長街街口停下了一架樸素的馬車,馬車上走下來一寬袍半束發的男子。
男子朝馬車擺擺手,馬車便自去了,男子便獨身一人,款步而來。
好幾個書生瞪大了眼睛:“那不是……”
“他來幹什麽?他是想給許澄寧撐腰,還是想放棄她?”
“應該放棄吧,如今誰還敢挺許澄寧,不想在文林混了?”
男子對他們鋪天蓋地的議論猜測充耳不聞,雍容雅步,神態自若地從他們當中穿過,在宮門前站定了,開口聲音清潤如泉:
“清川燕竹生管教劣徒有失,特來向聖上告罪。”
勤政殿,許澄寧叩拜於殿中,九五之尊安坐上首,龍目平靜而威嚴。
“許澄寧,你可知罪?”
許澄寧隱隱猜到嘉康帝召見自己與秦弗有關,秦弗跟嘉康帝達成了什麽?
她不認為高高在上的帝王能真的體諒她的苦衷,為她開特例,頂多看在謝家的份上饒她一命,其他的,難道是秦弗跟他做了什麽交換?
許澄寧心思流轉,麵上低眉順目:“民女有罪。”
嘉康帝看著她的頭頂,道:“你該說臣女。”
許澄寧垂眸:“不敢與敏濟郡主爭輝。”
“你是在怪朕?”
“民女不敢,民女自知所犯乃死罪,能保得一命,已是皇恩浩**,不敢有怨。”
嘉康帝慢慢轉著手上一串佛珠,忽而又問:“弗皇孫昨夜抗旨回京,你可知道?”
“民女知道,民女已見過弗殿下了。”
嘉康帝露出一絲笑:“他倒是對你情深意重,求朕不要趕你出京,而是文廟謝罪後,將你許配給他為妾,待世人漸漸忘卻,再找機會抬你為側妃。”
許澄寧算是聽明白了,嘉康帝就是想挑撥離間,謝家如今重掌兵權,他想掐滅一切壽王府與謝家勾連在一起的機會。
“朕覺得他的提議也不錯,起碼你離親人近了,你意下如何?”
別說嘉康帝不可能允諾這樣的事,就算他同意了,隻怕接下來的苗頭,就要猛攻壽王府了。
許澄寧豁然抬頭,剛烈地拒絕:“聖上,民女絕不做妾,抵死不從!弗殿下此言分明是在羞辱民女!聖上還是賜民女一死吧!”
“哦?你二人難道不是兩情相悅?”
“民女原先為男裝,弗殿下也不知民女真實身份,何來的喜歡?”
許澄寧用盡量不失禮、卻掩蓋不住咬牙切齒的語氣回話,嘉康帝聽在耳中,放心了許多,剛要再說什麽,海公公走進來道:“陛下,燕大儒在宮門外求見。”
聽到燕大儒三個字,許澄寧欣喜地轉頭看向殿外。
燕先生是她在世上唯一完全信任不會因為女兒身就放棄自己的人,他來接她了嗎?
“宣。”
宮道漫長,過了小兩刻鍾燕竹生才到,他從許澄寧身邊擦肩而過,在她身前一步站定,俯首叩拜。
“草民燕竹生教徒不力,特來向聖上請罪。”
嘉康帝道:“燕大儒如師如父,竟也不知許澄寧真實身份?”
“草民慚愧,確實不知。但草民當初收她為徒,本就不為她是男是女,而是她真的有天賦。”
“聖上恩慈,看在文國公的份上免她一死,可否也看在她於朝廷小有作為的份上,免她文廟謝罪,許草民帶她出去呢?”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扇安著十一路銅釘的朱漆大門慢慢打開,許澄寧跟燕竹生站在門內,看見宮門之外,人山人海,密集的目光匯聚於一點,釘在他們兩個身上。
那些目光不甘、不善,帶著忿忿之意。
看來他們是知道聖上對她的發落了,革除功名、逐出京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燕竹生拍拍她的腦袋:“敢走嗎?”
許澄寧點頭:“敢。”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一起走出來,燕竹生行於前,許澄寧隨於後,迎著淩遲的眼刀,不卑不亢地穿過宮門前的空地,走向大道。
“竟然就這麽放出來了,連文廟都省了?”
“聖上也太寬慈了。”
議論聲、責罵聲、控訴聲,聲聲入耳,不絕於路。
餘光裏,一抹綠色從人群中揮擲而出,砸在她身上。
許澄寧低頭,見是一片爛菜葉。
有了第一片,就有第二片、第三片,無數片,伴隨著憤怒的指責、謾罵聲,紛至遝來。
許澄寧被砸得看不清前路,恍惚記起上一次這種狀況,還是她狀元遊街,被人扔花扔帕子的時候。
燕竹生也未能幸免,他幹淨的袍子染上了汙漬,發間與肩頭都掛上了菜葉子。
而他卻恍若未覺,依然步履從容,信步閑庭一般,不疾不徐地走,不曾亂了一步。
李茹、秀秀和妙妙,還有李少威、賀鵬,不知從哪裏跑出來,高舉雙手在路邊為他們擋攔丟擲的雜物,大喊:“別扔,別扔了!”
萬花樓上,一群妓女倚欄觀望。
“女子真就不能讀書嗎?哪怕讀得比男人好?”
“鬼知道呢,我們哪懂這些大道理?鴇母說了,會彈琴寫詩就夠了,這樣才有男人喜歡。”
紅杏哭道:“許公子……不,許姑娘太可憐了,我要去給她撐把傘。”
“別去。”
年長的妓女攔住她道:“我們是什麽身份,挨得近了隻會害了她,叫旁人以為她是跟我們一樣的人。”
紅杏掩麵哭起來,不忍再看。
“小琪,小琪?”
小乞兒沒回神,眼睛直直盯著許澄寧一晃而過的背影,脫口道:“哥哥?”
吃餛飩的客人聞言看了一眼,道:“不是哥哥,那是個女孩兒,女狀元要被革除功名,趕出京城去啦!”
小乞兒一愣,猛地擱下碗筷衝出去,小小的身板卻在人群裏擠得艱難,最後摔了出來,趴在一地狼藉上,怔怔地看遠去的人。
罵聲如潮,雜物飛揚。
這一路熙熙攘攘,最平靜的反而是他們師徒二人。
雨打紛飛之中,燕竹生突然問:“還記得餘男案嗎?”
許澄寧一愣,道:“記得。嘉興發生的案子,餘男是當地商會唯一的女商賈,頭腦精明才能出眾,卻因為與多位男子糾纏不清以致名聲掃地,最終家業敗落,無人問津。”
“商會裏的男人人人左擁右抱,妻妾成群,他們一身風流債,商場上卻一帆風順,同樣的情況落到女子頭上則是致命的傷口。所以啊,你要明白,有時不是你們做錯了,而是因為世俗本就是不公平的。”
燕竹生道:“世俗隻是一種習慣,一種秩序,而非絕對正確的事,但人人遵奉,久而久之,都以為這是天理了。
“這是一個以男子為中心的世道,男子們建立起來的銅條鐵律主要為他們自己考慮,而你挑戰了他們的權威與利益。男子自大,文人傲性,怎麽肯承認你一個小屁女孩能勝過他們呢?”
許澄寧聞言,問道:“世道怎樣才能變得公平呢?”
“世道舊了,你得建一種新的世道,天下和你才能重新煥發新生。”
“建新的世道……”許澄寧苦笑,“太難啦。”
燕竹生輕輕笑了一聲。
“小澄寧啊,你的身後是謝韓,即便一輩子飽受非議,你的家族也能讓你雍容優渥、錦衣玉食地過完一生。但是天下活不下去的女子太多了,她們跟你不同,沒有身世背景,無依無靠,相反,可能還有很多人要依靠她們過活。她們終生艱難度日,也終生被人瞧不起。
“你要知道,天下女子是一體的,你贏了,她們才能贏;她們贏了,你才能贏。所以你得靠自己,用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許澄寧環顧四周,發現不僅有李茹、秀秀和妙妙,還有更多她從玉陀山救出來的女孩也跑出來了。
阿紫,梔香,小琴,圓圓,陳小雀……
她們得救以後,有的賣身為奴,有的匆匆忙忙嫁了,有的還留在家裏,會慢慢熬成沒人肯娶的老姑娘。
此時,她們被推搡,被辱罵,被責打,柔弱不勝欺負,卻無一不是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努力地在為她擋住世人的傷害。
“出京去吧,小澄寧。我有預感,你的機會在外麵,去做你該做的事。今日你被萬人唾棄趕出去,來日,就要萬民跪伏膜拜,求著你回來。”
許澄寧心中那片雲籠霧繞稍稍明朗了些,看著燕先生清竹般的背影,心上像灑了一通冰雪水,冷寒而清冽。
“謹遵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