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石室所見

一尊足有兩人高的巨大爐鼎,鼎有三足,鼎身刻印繁複的雲雷紋,兩側係部各為一龍一虎,獸目圓睜,被高漲的火舌舔過,熠熠生輝。

隔著一道石牆,許澄寧都覺得熱氣洶然。

慧乘大師站在一張長案前,從桶裏抓了一把紅顆粒放到圓盤子裏,火光在上麵輝映出硬挺的光澤,許澄寧瞅著像礦石。

秦弗貼在她耳邊,用極小的聲音道:“是朱砂。”

許澄寧心頭巨震,盡管看不見彼此,她還是下意識轉向了他。

所以,慧乘為嘉康帝做的事是……

慧乘擦了擦汗,沒一會兒光頭上又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為何冰還不到?”

兩個小沙彌可勁地給他扇風。

“快到了吧,往常都是這個時辰到的。”

小沙彌拿帕子給他擦汗。

“師父且忍忍,徒兒出去看一眼。”

慧乘揮揮手,小沙彌便去了。

片刻後,一個太監端著一大碗紅血走了進來,他似乎是個啞巴,隻用手比劃了一下。

慧乘點點頭,隨即向爐邊兩個高大的力士揮了揮手。

兩個力士舉著鐵棍,把銅爐的爐蓋撬開,底下是紅色的火光,上麵接連不斷地騰起厚白的濃煙。

隻一會兒,這條窄窄的縫隙就被白煙充斥,什麽都看不清了。

許澄寧兩眼被熏出了淚,任流不止。

秦弗把她扳轉過來,用袖口替她擦了擦。

他的衣服布質柔和,清涼如冰絲,敷在眼上,眼睛的脹熱便緩解了許多。

“還疼麽?”

秦弗聲音很輕,許澄寧沒敢說話,隻是點點頭,抓著他的衣袖,額頭抵靠下去,溫熱的淚慢慢滲進布料裏。

秦弗舉著胳膊給她,自己則繼續透過石縫往裏看。

銅爐已經蓋了回去,石室裏血霧彌漫。

慧乘染紅了臉,卻好似已經習慣,十分淡定地拿起一塊白布擦了擦臉,甚至用手指在臉上沾了沾,放到嘴裏舔咂片刻。

“這次喂的什麽?”

小沙彌道:“按師父吩咐的,桑葉減半,甘露加三倍,怕血器死了,所以加喂蜂蜜和人參水。”

慧乘點頭,指著那碟子朱砂叫小沙彌放進爐裏,然後自己轉身,從身後一個簍子裏伸手進去,掏出一條白蛇。

許澄寧從衣袖裏露出一隻眼,看見白蛇細長,扭來扭去,盤卷在慧乘的手臂上。

慧乘麵不改色地將它從胳膊上解開,一隻手捏緊七寸,用嘴咬住蛇尾把它拉直,然後噅的一下袖子裏閃現一柄小刀,從蛇口下插進去,一劃拉,直接剖到尾部。

他鬆了嘴,蛇身軟下來,仍在垂死扭動。

他兩手並用,生擠出了蛇膽,和一捧黏膩的未長成的蛇卵,丟進玉臼裏,叫小沙彌搗成泥,自己則轉身剖下一條。

蛇的腥臭味直搗肚腸,若非被秦弗及時捂住了眼,許澄寧差點嘔出來。

秦弗立刻攬著她離開,原路返回。

許澄寧扶牆幹嘔了幾下,秦弗輕拍她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

“殿下,”許澄寧啞聲道,“這就是您上回吃的東西?”

秦弗捏她的臉蛋微微用力:“你想害孤也吐?”

“沒有的。”

許澄寧搖頭,背靠著牆,慢慢驅散因為惡心而上湧的混沌,以往想不通的事這下全想通了。

曾經她左思右想,想不通帝王功名利祿無一不缺,能有何求,要給一個方士披上得道高僧的外衣,予他名予他利,用以恩賞,或者說交換。

現在她懂了。

尊貴如帝王,也跨不過年歲築起的高檻。

嘉康帝不是缺少什麽,隻是還不願放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想繼續擁有。

所以,他想要千秋萬歲,想要長生不老,將尊榮聖光無限延長。

於是,他打壓皇子皇孫的行為也有了解釋。

嘉康帝並非在國本上另有打算,而是根本沒想過立國本!

許澄寧覺得悲哀。

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之時,還在笑著說大魏的皇帝勤政愛民,是個好皇帝,他一定會仁慈地打開國庫撥放銀兩,給他們送來果腹的糧食與禦寒的冬衣,庇護他們熬過苦難與災荒。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滿滿的信任,並最終帶著信任的微笑在睡夢中離開人世。

而那個背負信任的人,在各處搜羅豆蔻少女,用百姓的骨血,構築他的不老夢。

這座被天下子民視為嘉康帝濟世安民之心鐵證的佛塔底下,布滿了欲望、血腥與虐殺。

愛民的仁君,慈悲的聖僧,腳底下,盡是無辜的血。

這個天下,謊言太多了。

許澄寧打了一個哆嗦,感到喉嚨裏有細刀切割的疼痛,良久,才道:“我們該怎麽辦?”

秦弗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

他的聲音很低沉,許澄寧看向他,見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濃密的眼睫垂下來,俊美的臉龐罩著一層淡淡的帶毛邊兒的光暈,無端生出疏離之感。

自己的親祖父做這等事,他心裏也不會好受吧。

“殿下。”

許澄寧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四個纖細的手指輕輕從他的虎口處伸入。

涼意沁入掌心,秦弗回神,下意識用大拇指摩挲了兩下然後放開。

“朝堂之事,沒有孤力不能及之處。”他道,然後按住她的肩膀,“孤先送你出去。”

“您知道出口的機關在哪?”

“孤從那丸丹藥一直追查到這裏,這座塔孤查了兩天,已經探明白了。”

通常修建暗牢為防止秘密泄露,會在修完的時候,將工匠困死在裏麵,既是祭奠也是封口。有經驗的工匠,就會在修造的過程中瞞天過海,悄悄留下一個活門,以防被滅口,給自己留條生路。秦弗已經抓住了那個工匠,把牢裏的線路和機關都查清楚了。

“殿下不走嗎?”

“孤有事要查,你顧好你自己。”

秦弗說著,就要帶她走。

許澄寧阻止了他道:“殿下,您告訴我位置便好,隨我一起進來的還有旁人,我得回去找他們,不能讓他們看到你。”

“旁人?他們看到了什麽?”

許澄寧抿嘴,然後說了實話:“看到了那些,被關押的宮女。”

她猶豫片刻,沒把宮女威脅梁蕪的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