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嫌棄的扶貧幹部的一生

“您知道啊。”淩開山覺得現在的自己跟條警犬似的,嗅覺十分靈敏,逮著點蛛絲馬跡就刨根問題。

他見老人好似有什麽話想說,趕緊虛心請教:“還沒赴任呢,就是提前來看看,您有沒有什麽指教啊?”

老人家卻突然變了臉色,伸手驅趕:“哪有什麽指教,走吧走吧,別打擾我接待客人。”

狹窄的空間堆滿了櫃子、藥盒、器材之類的物件,唯獨沒有客人。

對著老人明顯的借口,淩開山沒灰心,誠懇道:“您難道不想日子好過些嗎?”

遊人多一些,發展好一些,人們的精神氣強些,而非這樣無所事事,碌碌無為。

這話戳中了老人家的心事,他揮舞的手停下,在滿天細碎飛灰的光影裏冷哼一聲:“現在這樣哪裏不好?”

老人家指了指門口一排店鋪建築,吹胡子瞪眼。

“是好,什麽都有,就像空中樓閣一樣精美。”可也隻有一棟空樓,沒人氣,沒驅動力,沒長效發展機製,剩下的隻是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挺好的!”

老人身後,放藥材的木頭櫃子邊,隱約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幾個人站在一排店鋪前彩排,明顯的開業儀式。身後那排店鋪頗是眼熟,顯而的眼下這條,而這群人最中間的一個,正是眼前這位老者。

那時候他要年輕許多,但淩開山依舊是一眼認出了他。

“您以前是做扶貧工作的?”

老人枯大的手上,藥盒子赫然變了形,他臉色微白,警惕道:“你怎麽知道的?誰嚼舌根的?”

淩開山笑著指了指他身後的照片,以及拐角隱蔽卻因珍視而被擦拭地一塵不染的獎章以及黨旗。

老人氣哼哼地拉了拉櫃子,擋住那些照片獎章:“我現在是賣藥的。”

“您很厲害,這條街很好看。”淩開山誠意誇讚,“您花了不少心思吧。”

街區坐落茂山腳下,清一色灰瓦白牆和高大門樓,牆壁印刻精致雕花,屋頂懸立廊簷飛尾,隔路貫通迢迢山水,再得綠樹成陰、群山呼應,宛若世外仙人所在。

之如雅韻街區,金陵的老門東夫子廟他都見過,廣陵的東關街他也遊曆過不少趟,比之此處倒是精細有餘,但天然不足,人工氣息過重,少了份靈氣。

“哼,好什麽好。”老人重重出氣,嘲諷不屑中依舊得以窺見小小被誇的得意,“現在還不是荒廢了。”

老人嫌棄地推開窗,指著門外那一對店鋪:“喪葬鋪?嗬,想的起來的!老土菜館?呸!誰去啊,白白糟蹋了我的心血。”

“不會荒廢的。”淩開山認真看著老人家,“我會讓這裏發展起來的。”

老人家這才淡了敵意,回頭挑剔打量淩開山:“你小子認真的?”

“嗯,一百萬個認真。”脫口而出就是於楠的口頭禪,淩開山頗無奈。

“那你以後可別哭。”老人氣呼呼坐下,給淩開山拉了張椅子,“你想聽,我就給你提點提點。”

淩開山趕緊洗耳恭聽。

氤氳的山腳霧氣和清冽的藥香中,茂山不同於薑明口中的另一麵漸漸若退了潮的沙灘,露出它狼藉且荒蕪的本來麵目。

二十多年前,茂山還是一片亟待開發的處女地,畢業後進入湘江市鄉村振興局的丁兆放棄大好前程,請命當了一名扶貧幹部。

扶貧幹部同“第一書記”性質相同,都是屬於上頭派駐下來,直接參與當地工作管理,致力於幫扶振興的。由於屬外來幹部,且幹幾年就會走,丁兆的位置很尷尬。當然,這也是所有下放幹部所共同麵臨的尷尬和難題。隻是,那會兒的他一腔熱血,勢要幹出一番事業,便四處奔波,拉攏了不少讚助商,興建這條長街。

他那時候沒想過人氣的問題,隻覺得基礎設施上來了,其他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大興土木上。

由於扶貧那幾年根本不夠項目完成,他又不放心交給後來人,且那時他同村長薑明理念不同,他怕這些投資荒廢,便請命長久留駐。

後來,街區是興建起來了,景點卻是如何都發展不起來。

說到這裏,丁兆眉頭深鎖,好似當年的困擾再次席卷心頭,惹他百思難解。

他想過很多辦法,最初同淩開山對茂山的第一印象相符,致力於發展道教傳統。一來這是本土多年文化,二來也屬不同其他景區之一大特色。隻是,當年並非網絡時代,仙俠等小說還沒發展開來,年輕人對此並無多大興趣,他也找不到好的宣傳切入點,組織召開了幾場世界道教論壇便潦草作罷。

铩羽後,他又將眼光放在了紅色景區上。不同於道教文化走民間路線,紅色景點的目標是官方機構。茂山是革命聖地,全國六大山地抗日根據地之一,他抓住此重點四處吆喝,著力打造“山裏問道、山邊軍號、湖畔養生、美麗鄉村”的全域旅遊發展格局。

這個點子一度得到了不少政策扶持,現在淩開山看到的溫泉賓館、商業區等,都是那時候開始逐一引入的。為了能夠增加人氣,他還東奔西走,拉攏各個單位結對共建,召開了一係列黨史授課以及黨建培訓等。

“現在那些什麽酒店啊,飯館啊,都靠著這些培訓隊伍維持著呢。”丁兆不屑道,“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躺在佐菜上當主餐吃了。”

外頭的驕陽隱在層層雲朵後,高曠的天不見了奪目灼眼,高潔浩渺,盡顯天地無窮。

淩開山下意識瞥向窗沿外廊簷一角,心境豁然開朗,怪不得這裏基礎設施與經濟驅動力如此不符,原是有人身先士卒,替他造好了一套豪華的工具啊。

可是,後來人卻始終沒有學會讓寶劍出鞘,而是躺在寶山坐吃其空。

如此,再豪華的表觀也隻是擺設,根本沒有發揮其用處的萬分之一二。

“前輩後來為什麽……”淩開山知道這個問題很冒昧,但卻不得不問。

這條路始終要有人走下去,走到一半的前人規避經驗給後人,是為了更好地前行。

“你真想知道?”丁兆佝著眼看淩開山,“你做做就知道了。”

淩開山也不追問,就這麽笑眯眯看著他。

丁兆歎了口氣:“怕了你了。”

他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丁兆蒼老的聲音如風吹過破舊風箱:“我後來放棄原單位工作了。”

發展景點並非一時半會兒能完成,他那時又是剛畢業不久,一腔熱血,誓要大刀闊斧,做點成績,便放棄原單位有可能會轉正的編製,直接在此安家了。為了能夠被當地村民接納,他還娶了一位當地的姑娘。

那時候村組織還沒有實施“一肩挑”,村長村支書職權不明,他原本以為作為拉來如此多幫扶項目的村支書,鐵定能大權在握。

卻不想,薑明卻成了那一呼百應的人。

而他,即便是娶了本地姑娘,也漸漸被架空了。他這性子也不是什麽圓融的,後來一氣之下便跟著老婆經營起這家小店,再也不想管村委會的事情了。

“為什麽這麽說?”淩開山對於丁兆說到娶了當地姑娘還沒什麽威望一事頗好奇,這兩者有什麽關係嗎?

丁兆苦笑著搖搖頭:“這個,你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