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離鄉

連生聽我講起當年的故事,不斷端起酒杯來敬酒認罰。我講完了,連生開始接續當年的回憶。我在找連生的時候,他其實就在同一座城市。

那年中考前一天,他們兩約好了半夜起來,偷偷溜出了酒店,鑽到了汽車站,一早就往沿海進發。兩人一同出逃,卻在汽車站出站時被擠散了。還沒出過門,麵對人潮自然恐慌,沒有手機,連生一直沒蓮英的消息。

連生後來走了幾個城市,最後在深圳字畫店當推銷員。這家字畫店在城區偏僻地界,店麵不大,叫翰墨軒,店招上的字是啟功體。老板是四川人,以前在老家是一名鄉村教師。連生找到這家字畫店求職時,並沒有抱多大希望。但相信當老師的人,會有更多的善念,就像給自己報考費的老師一樣。

連生並不是學書畫的,他一連走了多家,老板都說不需要人了。在翰墨軒,連生看著老板正在和鄉黨一邊品茶,一邊用四川話談起了蓮子生意,突然說,我會背《愛蓮說》,不經老板允許,就流利地把一篇初中課文一字不拉背了出來。然後,又不等老板開口就接著說,我雖然不是學書畫的,但是學音樂的,藝術是相通的。

老板的鄉黨瞄了連生一眼,幫著說,這小子不簡單,就招進來吧,反正是按銷售業績提成的,看他自己造化,說不定能給你招來大主顧呢。

翰墨軒的業務主要有裝裱和代銷。老板原來是美術教師,漂到深圳開始也是在字畫店裏打工。他打工的店裏都是一些高端產品——名家字畫,說實話市場行情並不看好。他留意到店裏常有些像他一樣落拓的書畫家前來,想存畫寄賣,但老板一律拒之門外。他就暗暗把這些人的聯係方式存了一份,幾年後這些低端字畫的創作者,便成了翰墨軒的畫家,生意慢慢形成氣候。

那時,電腦產品多了起來,家居裝飾的消費群大多是年輕人,多選擇時尚牆飾,如抽象的線條色塊,如名畫翻版作品。也有些工薪階層的人,既想裝點書香門第,又出不了高價費用,就到翰墨軒裏選些好看價廉的作品,充實一下新居的空間。

翰墨軒來的,便往往是難纏的主顧了。

有一名退休教師,左瞧瞧右瞧瞧,連生看出他想要買幅蓮花的字畫,就趕緊上前去介紹。蓮葉出水清圓,三分之一留白添上了草書,字句來源於《愛蓮說》。字草的難以識讀,連生朗聲念唱起來。老教師有些心動,但價錢爭執不下。藝術無價,書畫有底。連生知道這幅字畫含裝裱費用至少不能低於二千元。這樣,兩人為價錢的事絞上了。

老教師說,“愛蓮說”的文句見得多了,顯得俗氣。特別是貼上了“廉政文化”的標簽,見著就反感。我教書育人一生清貧,廉什麽政呀,沾了官場氣就不好了。於是,他不斷搬出一些字畫店裏沒有的文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連生明白,老教師是在故意找些茬以利於壓價。

最後,老教師看到降價無望,又生出一轍,讓連生完成一道競猜題。他說,“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你說作者是誰,說對了他就認這個價,就算是對文化人的支持。

老教師失算了。連生的家鄉是“白蓮之鄉”,雖說他初中畢業,課本上沒有,但城鄉招貼和宣傳冊頁上到處是白蓮的詩文。連生說出作者,老教師無奈地誇讚一番後,就請求給個吉利數,1999元。

連生正要責怪老教師食言,一位胖子問道,有沒有獨特些的蓮花字畫?連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手裏夾著一隻包,脖子上的金飾品粗得像牛鏈子。連生心想,要能拴住這頭牛就好了,丟下老教師,把手裏的作品推到胖子眼前。

但胖子不滿意。走了一圈,還是沒找著中意的。連生突然說,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幅了。那是灰鳥的作品“愛蓮說”。

怎麽說呢,灰鳥一進店裏,連生就感覺不好。那是個自戀的家夥,他以著名書畫家自居,從包裏還拿出一摞獲獎證書。但連生一看證書上那些“文化傳媒公司”“名人辭典編輯”,知道是騙錢的玩意。連流行騙局都識不了的業餘書畫家,能帶來好字畫嗎?

但灰鳥取出寄賣的作品,“愛蓮說”三個字,仿佛三隻大螃蟹伏在宣紙上。灰鳥說驕傲地說,這是他獨創的灰氏書法,你看,每個字是不是像蓮葉。你看,這是入選畫冊的專家評價文字,因此這幅作品至少要賣五千元。我走了幾家字畫店都不識貨,看來我還是與翰墨軒有緣。

灰鳥一副清高的樣子,嘴角的胡子說話時上揚起來。連生看了看,灰鳥把那些筆畫墨點分布在紙上,也確實花費了些工夫,卻怎麽看也不美觀。等灰鳥走後,他就卷起字畫擱在一邊,怕影響店的形象。

好!這幅畫有個性,獨特。

誰知胖子看到灰鳥的字畫,晃著金鏈子連聲稱讚。連生差點透不過氣來,想說明點什麽,老板遠遠咳嗽了一聲,趕緊稱讚眼光不錯,是這幅字畫的知音。於是,他一邊講價錢,一邊聽胖子講述喜歡這幅字畫的原因。

胖子說,他有個喜歡的女孩子,名字就叫蓮英,老是說他隻知道掙錢,不識得一些獨特的東西,這回遇得一幅好字畫,正好可以表達。

這麽巧,也叫蓮英。連生有些疑惑,跟胖子說,有錢難買心頭好,錢你就看著給多少了,這是不一般的字畫,我放在一邊,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給人獨愛的感覺,一般人不識好呢。連生連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帶刺的溢美之詞,是針對灰鳥,還是胖子。

我出一萬元吧,包括裝裱費用,過幾天我來取。胖子付了錢,收了憑據走了。連生唯有諾諾以應,保證畫框的料子用最好的。

連生對接到手裏的錢不敢相信。一萬元。沒錯。也就是說,他從來不看好的業餘書畫家灰鳥,字畫作品首次交易成功,價值一萬元人民幣,創下了字畫店的新紀錄。老板點錢後大聲唱了個數。沒錯,一萬元。

連生打死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突然想起了課文,赫耳墨斯與雕像者。誰知道呢,那個是正品,那個是添頭!

那天送走胖子,覺得與老教師的較勁沒意思了,就答應了他的要求。就1999元吧,差一元我墊付了。連生心情愉快。灰鳥的作品偏偏撞上了好運,而連生的銷售業績也絕處逢生,為繼續留在字畫店裏打工奠定堅實基礎。

連生的造化果然不錯,做了幾筆業務,就留了下來。發了第一筆錢,他就買下了一把琴。吉他兩百元,如果在老家,是老師的一個月工資。他想到老師的報考費,心裏有些內疚。

他白天在字畫店裏,晚上在出租屋學吉他。一年後,可以在街頭或廣場彈唱了。連生晚上不上班,老板也答應了。

那天傍晚,連生在街頭忘情地彈著吉它,汪峰的《春天裏》,許嵩的《故鄉》,幾十首曲子一遍遍地過。過往的市民陸續把碎幣丟進吉它袋裏,兩元,五元,十元……突然,吉它袋裏出現一張五十元綠皮子。

稀罕了。連生抬頭看了看,是穿著時尚的女子。很快,陪著她一起過來的,是一位胖子。這胖子連生認識,似乎是在字畫店裏見過。這位女士有些麵熟,但想不起是誰。

你想聽什麽歌?連生問。

別淨唱那些老掉牙的,流行的聽多了再好的歌都煩,有沒有自己拿手的,別人沒有的。女子麵容姣好,但口氣挺衝。

連生就彈唱了一首自己原創的歌,《我的思念像蓮花開放》。女子又給了五十元。女士盤問這首歌的起源。連生說,他初中畢業沒錢參加考試,老師要出錢,他就和同學帶著這筆費跑到了沿海的城市,但一起來的同學卻失散了,這同學叫蓮英,所以寫了這首歌。

當年,連生逃走的原因,是迷戀上了寫歌作曲,成績滑下來,就是考試了,家裏沒有錢學特長,更別說上音樂學院。出來之後,連生此前換過好多城市,也幹過多種活,製衣廠,電子廠,流水線,保安。業餘就學吉它,並堅持寫歌。

那女士突然聽不進去,一個人匆匆走了!連生心裏疑惑,那女士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

過了幾天,胖子沒有來店取畫,來的卻是那天街頭給錢唱的女士。連生趕忙前往招呼,知道這準是胖子的女人。連生取出《愛蓮說》,遞給了顧客。不料,顧客說,我不是來取畫的,是來取人的!

連生疑惑不解。顧客卻摘下眼鏡,又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蓮英!

連生聽了,愣了一下,仔細一看,由於妝化得濃,看上去就像是電視上的一個明星,沒有了本真的容貌。蓮英笑了起來,這些年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跑到這裏來了。連生確定是蓮英之後,心裏又疑惑了,問,你嫁人了?

蓮英搖了搖頭,說,你也看過了,他是我的老板。連生聽了,有些氣憤,那畫明明是送給她討好她的禮物。他心裏隱隱作疼,說,你確定他沒有家室?看上去年紀跟你不配。

蓮英說,不要說管他了,我們聊我們的,說說你這些年在忙什麽。連生說,沒什麽,一直在江湖裏晃**,沒混出個樣子來!不像你,混出個名堂來了。蓮英說,不說了,故人相逢,我們慶賀一下,去你的出租屋吧!可以提前下班嗎?

連生跟老板解釋老家來了人,就告了假,兩人來到了租住的地方。連生拉開易拉蓋,把一瓶啤酒遞給蓮英。兩人不斷地碰起杯來。蓮英臉紅紅的,眼眉裏全是春光,尤其是嘴唇的那段弧線,醉後更明顯了。

她醉乎乎地說,連生你什麽時候能成名啊,你要是有錢了多好呀。連生聽蓮英這番言語,有點不高興地說,我一輩子不出名掙不了大錢,你就不高興是嗎?蓮英點點頭,當然,這社會沒錢就是赫耳墨斯,活在人間沒有任何價值,隻能當別人的添頭。

連生本想發作,但看到蓮英醉意中姣好的麵容,忍了。再說,蓮英說的也是實情,他怎麽能給她幸福呢?就憑一首歌?一把吉它?連生心有些灰灰的。他試探地說,我參加了縣裏有個歌曲比賽,獲了大獎,要回去領獎,你和我一起回去嗎?但蓮英揮了揮手,沒有答應。她說,老板肯定不會給假的,中午剛剛讓他不高興。

蓮英說,我老板不會準假的。連生說,你是你老板,你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蓮英說,這你別管!這次,是真請不到假,公司正好有事。連生聽了,非常不開心!

老板早就想打蓮英的主意,蓮英為了工作,一直沒有明確拒絕老板的意圖,陪個餐陪個晚會的,都答應跟著老板出席。女秘書是個暖昧的詞,老板向同行介紹時,引得一片讚歎。但好工作難找,再說老板還守點規矩,蓮英就忍了下來。街頭偶然看到連生,蓮英心情非常複雜。

老板的追求,她不是沒動心。但看到連生,又把心收了回來。但那天在出租屋,和連生談起未來,眼前一片灰暗。連生一心做著音樂夢想。但有幾個能成功呢?街頭賣唱那點錢一年下來隻能供養自己。後來入了字畫店,業績一直沒有做出來。有時還想讓蓮英替他介紹主顧。跟著連生,有出息嗎?一輩子的事呢!

送畫前有一天,麵對老板的鹹豬手,蓮英剛要生氣的臉,又緩了下來。她捂住裙子,對老板說,你就會開一些空頭支票,讓我怎能放心跟你,你這人雖然有錢,跟了你隻知道吃吃喝喝,有什麽意思呢?你如果能拿點獨特的東西來打動我,說不定我就答應了你。

老板不知道什麽東西獨特。他聽不懂蓮英講的寓言新解。蓮英說,你聽過《赫耳墨斯與雕像者》吧,如果不按照課文原來的解釋,你會如何理解?老板初中時知道這則伊索寓言。他想了想,就說,雕像者是一個不懂得經銷的愚蠢商人。他怎麽能把實際價格說出來呢,就算顧客不是赫耳墨斯,如果是喜歡赫耳墨斯的,那生意豈不是露底了,錯過了?!

蓮英笑得半死。說,這也算是新解。

老板接著說,那雕像者還不如街頭賣辣椒的阿姨。顧客問,辣椒辣不辣啊,如果說有辣,又擔心遇上怕辣的顧客;如果說不辣,又擔心遇上想辣的顧客。於是認真辨別口音。廣東口音的不喜辣,四川口音的怕不辣。江西老表居其中,隻好含糊地說,就看你是不是怕辣的人了!顧客一露口說想辣的,就有了答應的話。

蓮英笑著移開老板的手說,老板別貧嘴了,繞口令呀,把手放好,對我動心就得看實誠的表現。老板悻悻地說,好的,今天你看我的吧。

老板胖子谘詢了一些朋友。有人建議,既是蓮英喜歡一點文化味兒,就選幅獨特的字畫給她,表達一下愛慕之意。於是老板走遍深圳大街小巷,最後踅進了翰墨軒。當天胖子沒有對蓮英說,想給蓮英一個驚喜。胖子這段時間一直奇怪,怎麽晚上蓮英老說沒空,有事,不跟她出去了。心想等字畫裝裱好了,讓蓮英歡心了自然會跟著他。

看到連生,蓮英又是高興,又是失望。她想,要是連生的才氣,與老板的財氣合在一起,那多完美。但現實,總是錯位的!連生當然不知道蓮英的這些心曲。他滿以為蓮英既然都身子給了他,一定會同意的,就把一起回去看奶奶的想法說了。

但蓮英仍然沒有答應。她吹著酒氣對連生說,有心和我在一起,就別說這些沒用的,給弄個名出來,將來出息了才是正途。蓮英看出連生有些不快,就安慰說,公司實在走不開,這段時間業務多,下次吧。為了讓連生興致勃勃回鄉,那天晚上蓮英就在出租屋睡到快天亮,讓連生要了一次又一次。

晨光從窗外透了進來,她趕緊起床。連生抱緊蓮英。蓮英笑著說,怕我飛走呀,那就好好努力吧,我該走了,讓人家看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