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沿海

我和妻子在追蹤大單的直播時,根本沒要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出馬,像大單一樣為嘉欣她們開展直播。從幕後突然來到了幕前,這個轉換太快,就像大幕突然拉開,觀眾變成了演員,那聚光燈弄得我有些暈眩。

說實話,那段時間我對大單的直播雖然緊密關注,但對故事的發展沒有一點預見性。我居然沒有從張琴的活動軌跡中,推導出大幕拉開的一天。我身在沿海,而梅江邊的村子又是那麽遙遠。直播中的嘉欣,直播中的水車,直播中的村子,怎麽會突然湧到虎門來呢?

虎門是東莞的一個鎮。如果說東莞是我們鄉親聚集最多的地方,那虎門就是我們智鄉人的“唐人街”,或者說“眷村”。這麽說吧,白鷺鎮四萬人,有三萬人在外頭務工,其中有一半就在東莞的虎門。他們雖然走向一樣但去虎門的路各有不同,有的是跟著親友進廠,有的是內地辭職下海,有的是邀了朋友一起來辦廠,有的是過來為親友打理大大小小的公司,大大小小的企業。

一到過完年,梅江邊的鄉親就開始遷移,白鷺鎮,以前的智鄉,很快被車輪搬到了虎門。在就我的老鄉之中,初級階段該有的職業,在這裏都會有。務工人員集中,大大小小的老板也集中,內地老家想開展工作,也容易想到這個鄉民集中的地方。比如政府招商,比如和尚化緣,比如鄉村籌款。對於商會,這些來自老家的規定動作,都習以為常。當商會通知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從他的口吻聽出什麽驚喜。

我的公司在東莞。但不是在虎門鎮,而是鬆山湖區,到虎門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虎門鎮是紡織業強大,鬆山湖和相鄰的直坑鎮是電子加工多,當然嘍,老家的鄉親們肯定更多在紡織廠打工,創業辦廠也多是紡織廠。鬆山湖的科技含量高一些,特別是深圳的華為總部搬到這裏,很快牽引了大批上下遊的企業跟隨而來,科創園一時火爆,那環境也大為改觀,現代化的辦公樓密布其中,而鬆山湖邊的房產也跟著上漲了一倍。我原來虎門呆過一段,後來就出於高端業務的變化,公司也遷到了鬆山湖。

在創業的老鄉當中,我當然是個小蘿卜頭。我也想找暴富的路子,但最後跌了幾個跟鬥,就老老實實穩打穩紮了,雖然重新翻身,但比不了紡織業裏時而暴出來的新貴。當然,我老家的新貴,還是那些做電商銷售的年輕人。李會長是我的長輩,雖然大一輪,但創辦的企業幾經浮沉,資曆比我深多了,積累的財富也比我強大。在我跌落低穀時,就是他幫了我一把,給了我一些業務,所以我是挺擁戴他的。

開年會時,有些年輕的新貴對他滿不在乎,自以為身份過億了,不把他放在眼裏。比如老家來人,要接待出錢什麽的,要捐款什麽的,李會長一發聲,我都第一個響應。當有些人滿不在乎,我有時會挺身而出。畢竟我是個老師,許多年輕人還是我的學生,錢多不代表智慧高,不代表文化多,所以我的擁戴也非常管用。

聽到聯誼會的消息,我習慣地問李會長,來的是些什麽人?我是過來喝喝酒,還是要帶點什麽善款過來?

李會長說,過來喝酒,善款的話,到時走著瞧。

直到老家一位商務局的老同學告訴我會來東莞,我才知道這次聯誼會,跟以往有些不同。老同學已經是商務局副局長,他說這次的活動主要是招商,主會場在東莞,但新領導要求,招商的形式要創新,可以同時開展聯誼會和展銷會,這樣讓外商或沿海的市民看到老家的變化。各個鄉鎮,可以自己找分會場,白鷺鎮策劃的聯誼會,就放在虎門。但邀請的鄉賢,除東莞創業的外,還有深圳、佛山、珠海、廣州,覆蓋了整個大灣區。

這我理解。既然是“唐人街”,展覽的觀眾,說是市民,其實有不少就是老家的鄉親們。隻是,誰會來匯報老家呢?誰是老家的代言人呢?我問同學要了份詳細的方案,看過之後大吃一驚,竟然是我熟悉的人,熟悉的節目。比如嘉欣的水車故事,比如李勇的油茶講座。嘉欣要來虎門?讓嘉欣作為白鷺鎮的代言人?這是誰的主意?這不是笑話嗎?能匯報出什麽成果來呢?

我既是疑惑,又有些興奮。因為大幕拉開,看直播變成了看現場,我對梅江邊的水車故事跟蹤有些時日,正好有許多細節可以借機了解,讓書寫變得順暢。當然,我也希望最後不需要這部書稿,如果嘉欣的媽媽突然出現,比如就在虎門,比如就在網絡上,那我立即取消原來的寫作計劃,樂於看到故事的圓滿結局。

我為此對這次聯誼會充滿向往。但我對此行的人員感到好奇,一個大學生,一個孩子,這樣的人能有什麽代表性呢?同學告訴我,這個張琴可不簡單,現在不是開展文明實踐站建設嗎?在全縣的評比中拔得頭籌,領導現場觀看了,又有科普講座,又有文藝活動,既搞物質文明,又搞精神文明,真是好得很!領導發話,這些文明實踐的項目,完全可以跟著招商隊一起往外推送,把水車故事講到沿海去,不就把油茶推介出去了嗎?就這樣,領導點了將,由一個村子來代表智鄉。

我聽同學這麽一說,立馬想到了大單的直播。這相當於說,大單直播的村子直接移到了虎門,但可惜大單不能隨著行,不能同來,雖然她以前也在東莞工作過。我立馬想到了“接力棒”這個詞。隻是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我一個沿海的大公司,接力棒是來自一個內地的小女子!我不管那麽多,立即打電話跟李會長說,聽內部消息,這次活動非常特別,對宣傳家鄉非常重要,我打算免費提供全程拍攝宣傳服務!

李會長當然非常高興。

那天的聯誼會,在虎門鎮中央地帶的海門酒家。我派出了公司精銳的團隊,為這次晚會做直播。東莞和周邊地區的鄉賢,都聚集在一起,大堂裏擺著七八張大餐桌,桌麵上的紅紅桌布,與正前方舞台上大屏幕共同營造出鮮豔喜慶的氛圍。我挑了最邊上的一個角落,跟我的團隊在一起,當然最主要是我的身份決定了,我隻能坐在邊角裏。那些年長的,身份上億的,自然被請到了前麵的大桌上。我跟一些熟悉的鄉賢打了招呼,就不打算敬酒串門,一心想觀看下麵的節目。

張琴果然出場了。漂亮,落落大方。雖然來自偏遠的山村,但畢竟是大城市裏見過世麵的。她介紹了這次活動的讚助單位,是綠野公司。而這次晚宴的宴席,也有特殊的名字,就是複製了公司的接待宴席——頤年宴,它的特色,就是全部用綠野公司生產的茶油。

代表公司出席的,竟然不是劉總,而是李勇。我心裏暗暗說,兩口子可真是婦唱夫隨啊,在村子裏這樣,在這沿海還這樣,可真是天生的一對!

隻見李勇上台,給大家鞠了個躬,說,鄉親們好,我代表綠野公司而來,劉總還在東莞招商會上洽談業務,跟香港客商簽訂合作協議,這次在虎門的聯誼會,就由他來像鄉親們匯報公司的情況。

說完,李勇拿出一個產品包裝盒,拿出一瓶茶油,一件水車小工藝品,跟大家講起了油茶研發的故事。李勇的匯報當然別開生麵,就像在村子裏的實踐站舉行的文明講座,雖說是科普,但卻生動,真是自帶流量!

我沒有想到的,是九生也上台來了,他居然是代表縣城的園林建設公司。九生跟熟悉的鄉賢打著招呼,介紹了他如何加盟園林公司的。聽得出來,他的講稿似乎有人指點過,重點是講政府的幫助。不過,他手上展示的景觀水車真的非常漂亮,我讓員工來了個特寫。舞台的屏幕上也轉動著一隻巨大的水車,像是一輪太陽在大海中升起。

嘉欣的《水車故事》,我雖然熟悉,但卻是我關注的重點,也是我員工要拍攝的重點,我們直播的焦點。整個直播,我親自策劃了預備的方案。在嘉欣的直播中,我直接插入了大單的直播。張琴與我不謀而合,在介紹嘉欣時,提到了大單這段時間的直播,場下果然有許多人響應,有一種追星者看到現場真人的興奮。

聯誼會的節目,跟村裏那次文明實踐活動有一個變化,就是晶晶唱過的那首《水車故事》,換成了另外一首歌,叫《夢回梅江》。張琴介紹,這首歌是她的同事駐村之後,特意來到陳熾的家鄉采風,經過認真推敲創作的。我承認,這首歌比《水車故事》還動人,關鍵是有這個場合非常貼切,能夠深深地喚起鄉愁。我注意到,我們公司的直播流量迅速攀升,很快超過了大單的最大流量。畢竟,這裏是“唐人街”!

晚會結束後,接著是晚宴。我當然沒有馬上結束直播,我找到了張琴,想跟她做一個訪談。張琴在訪談中直言不諱,把自己推介家鄉的目的說了出來。當然,包括智鄉愛心教育協會代言人的身份。

我問張琴,活動結束後,明天有什麽打算,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地方。張琴說想帶孩子到海戰紀念館走走,如果能提供方便當然最好!我立即說了自己的打算,我們想繼續陪著嘉欣瀏覽虎門,而且接著做直播。張琴想了想,說,可以,既然你們跟大單一樣,出於善良的目的。

那天晚上,我安排好員工後,留在酒店裏跟一些鄉賢聊天。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了墨鏡,居然也出現在晚宴現場。

後來聽張琴說,她坐動車到東莞時,在火車站遇到了墨鏡,聊起來才知道同一趟車,又是同樣來虎門,住同一家酒店。他是過虎門參加表弟的喬遷宴席,宴席也在這家酒店,時間是聯誼會第二天晚上。張琴邀請他一起出席聯誼會,但墨鏡猶豫了一下,沒有答應,說想這自己找幾個兄弟玩。但是他沒想到,幾個兄弟都沒空,說是要參加聯誼會,墨鏡隻好在酒店裏呆著,直到晚會收尾,才來大廳走走。

墨鏡雖然離我不遠,當然不會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他走進來,跟幾個鄉賢握手,打著哈哈。過不久,墨鏡抱著一位鄉賢大哭了起來!我來興趣了,仔細聽他們聊天。這時候,我仿佛是一位偷聽者,又是一位旁觀者。由於寫作的計劃,由於對大單直播的追蹤,我跟墨鏡不認識,卻仿佛是老朋友!

墨鏡講起了這位老友當年辭職下海的經過。他說,你還記得嗎?我當年勸你不要丟了工作,畢竟這是個鐵飯碗,但你不聽,說欠了一屁股賭債,雖說工商部門油水不少,但仍然不夠還債!領導也勸,同事也勸,你就是不聽!

那位鄉賢說,別人的勸告我可以不聽,兄弟你的話讓我猶豫了好幾天!你知道嗎?當年我在鄰近一個小鎮打牌,我輸得非常慘,身上沒一分錢了,小鎮那幫人把我圍在小店不讓走,是你帶著兄弟過來救場子。當時你也沒那麽多錢,幸好房東是個好人,知道我的名字,說她可以擔保,先放我們離開。後來在虎門,我遇到了那個好人,暗中幫了她不少忙!

墨鏡說,可惜我在老家混得不成樣子!當時我們都是協管員,但你堅決地下海了!兩人明顯喝高了,說起話來非常衝,非常粗。

第二天,我跟李會長自告奮勇地提出帶孩子們去紀念館。來到海戰紀念館,張琴一邊引導嘉欣參觀,一邊跟我聊天。

我問起村子裏的情況,比如水車加工,比如油茶生產,比如嘉欣的爸爸媽媽,嘉欣對我這麽熟悉村子的人非常吃驚。聽她介紹,九生的業務還不是非常多,幸虧張雅聯係了縣城朋友,可以做防腐木接園林公司的活。至於嘉欣的媽媽,一直沒有出現,爸爸倒是在虎門。

這時,嘉欣久久地觀看著那座正中那座立方體雕塑,看著炮孔和鐵鏈,看著1840年的字樣,問這是什麽意思。張琴解釋說,曆史課不是學了鴉片戰爭嗎?這個就是紀念這個戰爭的,炮孔和鐵鏈,都是西方列強弄到我們中國來的,鐵鏈,可以理解為不平等條約,可以理解為殖民統治。

在環形的展廳裏,嘉欣看得非常仔細,特別是在二樓海戰模型前,嘉欣久久地盯著栩栩如生的虎門海戰,深受觸動。那些列強從海上衝上岸來開著火槍,而中國人持著刀英勇抵抗。張琴指著牆上的數字,對嘉欣說,你看這虎門之戰的對比,你知道清朝為什麽落後了。兵力,我們清軍是一萬人,而英軍是兩千人,火炮我們是四百多門,英軍是三百多門,但我們的傷亡人數是英軍的一百倍,其中包括民族英雄關天培。

嘉欣說,我們的炮多,為什麽卻打不過英國呢?

張琴說,那是由於我們的炮不如英國呀!我們的科技不如英國,所以我們國家要富強,一定要發展科學技術!

參觀完了紀念館,我們來到了海邊往炮台舊址。高大的虎門橋吸引了嘉欣的注意。我告訴嘉欣,虎門橋就是中國現代科技的成果,前段時間這虎門橋還在大風中晃動過,現在這高架橋隻能通行小車了。

來到炮台上,嘉欣指著遠處,問這就是海洋嗎?我說,這是珠江進入大海的河段,既是江河,又是大海,這就是虎門洋。我問嘉欣,有沒有聽過一位叫陳熾的家鄉人?嘉欣說,聽過,張書記為我上過一堂課,專門講陳熾我們梅江的詩歌。

張琴笑著對我說,張雅讀得書多,跟你有得一比!我又問,那她有沒有講過陳熾寫海洋呢,比如寫虎門洋的詩歌呢?嘉欣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說,算起來我們老鄉最早來虎門的人,可能就是陳熾。那時他年紀輕輕,卻沿著我們祖國海岸線一路考察,北到遼寧灣,南到北部灣,在過虎門洋的時候就想起了林則徐,你知道的,曆史上有虎門銷煙這大事,所以他寫了首《出虎門洋有感》,對林則徐充滿敬意。這首詩是這樣寫的,來,我站在這個大岩上朗誦,看看有沒有當年陳熾寫詩的樣子:“豈有珊瑚貢,空餘豺虎鄰?開關自延敵,謀國彼何人?海氣秋聞警,星芒夜不春。杞憂何太亟,天末有微臣。”

嘉欣說,我聽不大懂,張雅書記都給我們解釋,我才懂了陳熾寫梅江的詩,你也跟我解釋解釋吧!

我說,這詩裏說呀,我們清朝當慣了帝國,等著周邊國家的進貢,但海洋時代來了,英國工業革命了,我們等不到那些珊瑚之類的貢品,等來的是豺虎一樣的侵略者。麵對強敵,不敢像關天培一樣奮勇抵抗,把敵人放了進來,哪些朝庭裏的人真不知道是些什麽人。秋風吹來,海上又傳來敵情,星空閃爍,中國一片黑暗,難以看到春天。天下興亡,並不是杞人憂天,每個中國人都應該著急起一為,就像林則徐一樣,敢於擔當。

嘉欣說,我聽懂了,是紀念林則徐虎門銷煙的。那後來陳熾也去打英國人的嗎?我說,是的,不過不是用炮,而且用筆。他用心研究西方,寫了兩本書,要喚醒中國人團結起來改變貧窮落後,重新站立在世界的東方!我的員工非常敬業,乘機就把對話的場景拍攝了下來。

張琴聽著我們聊天,說,你還真是個老師的料!

我說,我以前就是當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