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單

最初看到大單,是張琴和同事一次進村的時候。在一個河灣裏,張琴看到臨河的草亭子裏人來人往。張琴停了車子,和同事一起到亭子裏觀賞梅江風光。相比於自己村子裏的河濱棧道,這裏大河拐大彎,江麵寬闊得多。

草亭修建在一條伸出江麵的遊步道,倒像是自己村子裏一樣的格局。張琴有意觀看了一下,地麵的箱子,手中的杯子,身上的錢物,就知道這準是在搞直播。張琴問,你是從城裏來的遊客嗎?直播的姑娘說,不是,我是上遊村子裏的村民,在梅江邊各地走走,在家裏沒事就出來曬曬風景,拉拉粉絲。

張琴熱情地邀請說,到我們村子裏來吧,緊鄰著這個村子的,我們那裏的河灣雖然不如這裏寬闊,但有這樣的棧道和亭子,特別是還有各種各樣的水車呢!

姑娘聽了,跟張琴加了微信,推送了自己的抖音號。姑娘說,我的網名就叫大單。張琴聽了笑了起來,說,名字真直率,吉利!到我們村子裏來直播吧,準能吸粉的。我們村子裏不但有河灣,還有村史館,油茶林,紅軍油坊,夠你直播一陣子的!

有了張琴的向導,大單的直播果然大獲成功。但到了後期,張琴就感覺難以為繼,大單也似乎在為尋找新的主題不斷試水。也許是觀眾激發了她的靈感。她不經意地把一些鏡頭對準了鄉村舊物,讓大家猜測這些事物的名稱。梅江邊豐富的漁樵耕讀,留下大批如今慢慢退出曆史舞台的生產生活器物。上千種新華字典也找不到的名詞,讓鄉親們在深情追憶中爆發哈哈大笑。比起風光片,這種承載著梅江曆史人文的舊物更有難度。

網民顯然看得出,這位自稱回鄉孝親的大學生,為此做了不少功課。隻是網民不知道,這背後還有張琴的功勞。

大單操著那種軟軟糯糯的客家話,不但吸引了梅江邊的鄉親們,還引發全國各地粉絲一起來溫習舊時代。大單讀過那本著名的《尋烏調查》,她跟當年那位喜歡調查研究的開國領袖一樣,對於城鄉百物的記錄有民俗誌一般詳細,否則她這個年紀講起“竹器”來,不可能如此熟稔。

有一次,大單一口氣直播了24種器物,並一一交代了用途:穀笪(笪讀達,即曬簟)、畚箕(挑灰糞下田的)、橐子(盛米果等零碎東西的)、磨欄(即欄盤)、睡床(睡椅)、掇耳子(即鳶箕,比畚箕小)、角籮(小孩子裝米果吃的小籮子)、簍(即魚籃,摘茶子也可用)、河子(即“得魚忘筌”之筌,別處曰篆)、簽麻(鬥篷)……一種用物代表一種勞作,竹器在贛南的千形百狀,反映的就是客家人的生產技能和生活本領。

直到最後,網民才發現大單的直播內容自有出處,那是梅江邊一個個富有特色的民間展覽館,這些村落的展館大都標著“文明實踐站”之類的名堂。姑娘故意使了個迷惑人的招術,鏡頭故意避開展館那些舊物下的標簽,讓觀眾反複猜測。為此,她吸粉無數,一次次在網上感謝粉絲們打賞——她很自然地把抖音打賞功能進行了強調。

自然,張琴帶領大單了參觀了村裏的民俗館。比別處村落不同的是,大單還跟著張琴一起,策劃了一係列的水車直播。但是很快,梅江兩岸風光民俗資源用完了。這時,大單向張琴討教鄉村的下一個熱點。張琴毫無思索地告訴大單說,下一個熱點就是——尋親。

大單也不能不佩服,這位來自城裏的駐村幹部,果然抓到了鄉親們追蹤的熱點,或者說痛點。近四十年來,梅江邊的鄉親們紛紛湧向沿海城市或福建礦山,確實製造了不容忽視的骨肉分離。

第一波是計劃生育帶來的。就像我姐姐,連續生下幾個女孩之後,和姐夫一起躲到福建礦山裏,一心要製造一個男孩。而原來生育的女孩,則暗暗送給了別人。這些年來,當年的超生遊擊隊成為國家還來不及表彰的功臣,而認女尋親的風波則在我的家鄉大量地傳播。

第二波就是年輕一代的外省婚姻。梅江邊的年輕一代,初中畢業之後大部分無法升學,來到沿海的工廠之後,和全國各地的姑娘一起打工,在生產生活中日久生情,花前月下,在出租房或公園隱秘角落不小心播下種子,匆匆回到老家結婚。而破舊的故鄉帶給他們無法擺脫的恥辱。那些外省的家長看到梅江邊破舊的土屋,一直在勸說女兒要像娜拉一樣勇敢出走。於是,梅江邊的村落丟下大批單親孩子。

就這樣,嘉欣被張琴帶到了大單的直播鏡頭前。

向往是一種煎熬,告別是一種解脫,回望是一種溫馨。大單站在嘉欣的土屋前,像朗誦詩歌一樣地說出了這個金句。如果套用《郵差》中聶魯達所說,每一個智利人都是詩人,可以說每一個直播網紅都是詩人。大單當然是有感而發。她似乎在跟嘉欣媽媽說,又是在跟所有粉絲說。大單把嘉欣的土屋拍了又拍,特別是讓嘉欣帶著,在媽媽和她一起住過的那間房子晃來晃去。

不但是對於出走的媽媽,就是對於梅江邊的所有鄉親,這種土屋都是一個深長的記憶了。那窄小的窗戶,木格上留下了歲月的蛛絲馬跡,窗台上隨便擱著幾盒沒有用完的清涼油。笨重的櫥櫃,塞滿了嘉欣三姐妹穿過的衣服。薄薄的石灰粉刷層不時脫落一塊,像是曬粉皮的簟子上被偷吃了一塊。明星的掛畫已經蒙塵,卷起一角像是在豎起耳朵聆聽撤退的集結號。

大單說,這棟土屋仿佛特意為嘉欣媽媽留下的,看著這些生活過的現場,當媽媽的會有什麽感受呢?不能不說,你的出走是一個謎!

張琴問大單,你說的是誰的詩句?大單笑了起來,謝謝你把它當作詩句,我不過是概括一種人生,包括我自己的。

張琴驚異地看著大單,說看不出梅江邊人才輩出。大單站在嘉欣的土屋前,仿佛是跟嘉欣媽媽對話,又仿佛自己喃喃地說:嘉欣媽媽,我當然理解你,這土屋裏有你所有的幸福和委屈,但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出走,我又為什麽要回來呢?

大單說,我回來,就是為了我的三個孩子,還有我的婆婆,我不能離開他們,他們需要我照顧,不能丟下他們在村子裏不管!

這一回,張琴再次傻眼了!她可沒想到這大單竟然是個漂亮媳婦!菱形的耳環,淡淡口紅,俊俏的鼻子,這位梅江的代言人,也太懂得打扮了!張琴後來一想,人家可是直播,哪能不裝扮得漂漂亮亮的!

大單非常注意策略。她沒有直通通地追問:嘉欣媽媽,你在哪裏呢,你回來看看孩子吧。大單倒是先講起了自己回鄉的經曆。這跟嘉欣媽媽似乎是一個反向的選擇。張琴看出了大單的用意。大單麵對無數粉絲,當然可能是麵對一位隱形的觀眾——嘉欣的媽媽,說出了自己的困惑。

大單說,我為什麽要回來呢?從城裏來到這偏遠的鄉村,連我自己都感到迷惑。

大單一直在深圳打工,跟著丈夫。三個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會從深圳大城市回到小山村。大單的笑容是真誠的,那份自嘲的笑容倒不像是自嘲,而是在追問。她說,對於一位在外麵大城市工作生活得好好的年輕人,回到村裏確實顯得“好傻”。

大單大學畢業後,就進了深圳的一家公司上班。她原來和丈夫在一個城市生活,孩子上幼兒園之後,她並沒有留在家裏當全職太太,而是一邊接送孩子,一邊找了份工。她想有獨立的經濟來源。但是這幾年,她家裏接連發生變故。她丈夫原來是公司職員,月薪上萬,即使是沿海特區也算是不錯的收入。由於這份工作,丈夫把戶口落在了特區。但丈夫不滿足於穩定的工作,要辭職自己創業。創業充滿無限可能,但一切從零開始,而且需要資金支撐。為此,丈夫提出把縣城的房子賣了。

丈夫事業順遂的時候,早已為她和孩子謀劃了未來,在老家縣城購置了一棟房子,將來供她回去居住,帶著孩子們讀書。丈夫的戶口遷到了深圳,但她和孩子們的戶口仍然留在村裏。從特區回到內地縣城帶孩子讀書,她沒有話說。突然又把城裏的房子賣掉,意味著把城市的根拔去,意味可能有一天要回到老家生活。她一時無法接受。但她還是相信丈夫,相信這一切不過是跳高前蹲下的預備動作。

然而,更大的變故還有後頭。他丈夫和大哥都在外麵創業,家裏留下了一個老母親。她為此也要帶著大哥的孩子在村子裏念書。大哥的事業突然從峰頂跌落低穀,不但百萬家財弄光,而且還欠下了巨大債負。更不幸的是,丈夫創業還沒有穩定,突然患上一種急病,生命岌岌可危,幸虧撿回了一條命。在家庭的變故中,大單沒有棄家離夫,而是帶著三個孩子堅定地站在丈夫的身邊。

賣房子的錢,並沒有用到投資上,反而用在了應對災難中,像精心準備的種子卻變成了食糧。丈夫於是謀劃在老家建房子,理由是那麽充分,說母親身體有病,不時發作,老人家也不願意進城生活,隻願意留在村子裏。而哥嫂是外省婚姻,常年在外頭打工,大嫂不願意呆在家裏照看。早年大哥幫助過自己,現在他需要錢還債,當然不能袖手旁觀。總而言之,城裏的房賣掉之後,一部分給大哥,一部分回村建房,一部分作為生活費用。

大單說,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的盤算,似乎一計定天下,把家裏的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丈夫的盤算天衣無縫,而她麵臨的不過是鄉村媳婦的兩難境地,不得不領受留守的宿命。

“我為什麽要回來?”大單講述著自己的家事。她微笑著自嘲,就像開始了一次長遠的審問,對於鄉村,對於城市,對於命運,對於自己——“我沒有娜拉的勇氣,也不可能選擇離家出走。我隻能回家。我似乎沒有選擇的權利,我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那怕是帶著孩子也能一邊工作,但是,丈夫終究是家庭的最大支柱,我隻能犧牲,隻能幫助丈夫分擔家庭複雜的人際和沉重的負擔。”

大單從悲傷迷茫中轉身,接著感歎說,幸好現在村子一切都變了,我也在直播中自得其樂。現在三個孩子陸續在村裏的學校念書,就像你家的三個孩子一樣——大單麵前似乎總有一個隱形觀眾,那個“你”,當然就是嘉欣的媽媽——現在,孩子成了我全部的希望。我不知道要在村子裏呆多久,這取決於老人的殘年。即便老人走了,房子在村裏,孩子上學在村裏,至少還要十餘年。那時,我即使進了城,也不再年輕時那樣開始時尚現代的城市生活了。

大單的深明大義,博得了粉絲的敬重。當然,大單並不是追問嘉欣的媽媽,而是抱以深深的同情。她說,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了什麽難言之痛,你有充分的理由負氣和衝動,但想想,大人的一切行為,最無辜的是孩子們!所幸,母愛的缺席,還有張書記她們來補償。但真正的母愛是無法補償的。

所幸,還有一個勤勞善良的奶奶。

大單把奶奶拉到了鏡頭前。老人家倒是一個樂觀的人。她微笑著,打著赤腳走在公路上,手上的牛繩一會兒緊一會兒鬆。她說這頭牛可是政府免費送給她養的,這樣可以增加一點收入。老人的樂觀裏,充滿對時代的感恩。但大單問起嘉欣媽媽當年為什麽出走,奶奶的臉上立即變成了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