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獵槍

燕生去世之後,老伴雖然留戀著那座油坊,但最終被兒子接到城裏的“夢想家園”。根據老伴的想法,兒子把燕生葬在了油坊邊。燕生從此可以天天看著那座油坊,看著那座水車。

燕生的生死關頭經曆了兩次烈火。一次是山火,讓他變成了木炭,獻出了生命。一次是在殯儀館,烈火再次讓他變成了骨灰,縮小在一個盒子裏,寄存在村子祠堂裏。為了給燕生守靈,兒子和母親臨時住在祠堂的偏廈裏,一點也不知道油茶文化節為油坊帶來的熱鬧。

為了讓油坊保持節日的喜慶,嘉欣的爺爺和奶奶跟張琴商量,替燕生兩口子在油坊住幾個晚上。作家采風,即興山歌,品嚐小吃,張琴策劃的一部分活動,就是在油坊裏舉行的。人們品嚐的油炸小吃,就是嘉欣奶奶的手藝。

那天,張琴開車送兩位老人去往油坊。爺爺和奶奶一起搬著炊具和食物,張琴意外看到了爺爺的獵槍。那是一杆鏽跡斑斑的鐵家夥。奶奶不讓帶,但爺爺堅持要帶,說是要為獵槍找一個去處。爺爺還說,以前打獵的時候,他經常帶著獵槍在油坊裏躲雨,甚至過夜,他可沒少跟著油坊師傅一起折騰吃食呢!

張琴不知道爺爺說的“去處”是什麽意思,隻知道爺爺把鐵家夥隨便擱在了房梁之上。張琴不由得想起大學老師說過的一句話:電影裏如果出現了一枝槍,那就一定有“出現”的意義,就是說一定會有打響的時候。張琴在想這杆槍“出現”的意義。

照理說,打響,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雖然山上如今經常可見野豬出沒,油坊不時會有野生動物光臨,但仍然不需要獵槍來保護自己。爺爺在節日那天要在遊客麵前露一手?這可是不允許的事情。張琴當然不允許爺爺節外生枝。

幸好,爺爺那杆獵槍一直安靜地掛在房梁之上,直到油茶文化節結束。張琴開著車子去油坊接老人回村。東西都搬好了。張琴等著爺爺的槍。果然,爺爺把獵槍從房梁上取了下來。爺爺拿來一塊布條,沾了沾用剩的山茶油,認真地擦起了獵槍。很快,獵槍又恢複了往日的雄風,光亮閃閃,仿佛一條剛剛遊到水麵上的魚。

張琴心裏緊張起來。爺爺要幹什麽呢?

奶奶已開始催爺爺,說,快走吧,你還想打獵去嗎?嘉欣他們在家裏等著我們呢!

爺爺把獵槍端了起來,眯著眼睛瞄準了一下,拉動了扳機。卡嚓聲過後,獵槍沒有響聲。油坊裏一片安靜,隻有水車在吱吱呀呀地唱著歌謠,瀑布的轟鳴聲時重時輕。爺爺端著獵槍,朝水車瞄準了一會兒,又停下。突然,他舉起這杆獵槍朝一塊石頭上重重地砸了下去。

張琴和奶奶一陣驚呼。

爺爺撿起獵槍,朝溪澗裏用力拋去,獵槍頓時沒了影子。老人在水車邊站立了一會兒,沉默不語。最終,爺爺仿佛跟一位老朋友說完了告別的話,回到車邊,對張琴說,走吧,我們回家去!

張琴說,這獵槍是無罪的,而且還能發揮作用,大叔不該這麽處理!

爺爺說,早就禁獵了,獵槍早就應該上交給派出所,否則不會一遇到什麽氣憤的事情,就拿出獵槍來撐腰。自從留下了這獵槍,我發現它就不安身,時時在房梁上看著我,似乎等著我要找個什麽機會出手!我不能再留下它了,這樣還會被它慫恿!

張琴說,彼一時,此一時,山不轉水車,以前禁獵,不代表現在還是禁獵,你沒有看新聞嗎?現在野豬不是少了,要保護了,而是多了,經常糟蹋莊稼,政府可以有計劃地組織獵人上山捕殺了。我們這兒也是這樣,你看那些山地,不是野豬橫行嗎?你看嘉欣不也是遇上了?但現在梅江邊的獵人都散了,獵槍都繳了,要組織捕獵成了難題,你這把槍本來是惟一可用的,是遺留下來的獨苗了,可惜現在也沒了!

爺爺聽了,驚訝地說,是嗎?我可沒聽說,我不大看什麽新聞,電視都是小孩子們占著。

張琴說,都怪我沒有早點跟你說說,要是張雅在,早就會跟你提起這事了!我說的是真的,真是可惜了,就在我們省,就在上饒的山區,新聞裏也報道了捕獵野豬的事情呢!

爺爺說,這獵槍,也有它自己的命運!丟了就丟了,說明它就不該在這個世界存在了!

張琴就在水車邊跟大單回憶那天的情形。張琴對大單說,當然也是對直播前的粉絲們說:老人的告別儀式,其實包含著沉重的悔意。

在回村的路上,張琴不斷地問爺爺,為什麽要給獵槍安排這樣一個“去處”。爺爺說,他怕留在家裏,終究有一天會“走火”。讓張琴知道“走火”是什麽意思的,是奶奶。在回村的路上,奶奶告訴張琴,那次嘉欣媽媽偷偷出走,而且從此堅決不再回到村子裏來,可能就跟這枝破槍有關。那天,這枝破槍差點“走火”了!

那天,嘉欣的媽媽騎著自行車跑了老遠的路,到小鎮為嘉欣買了蛋糕,但一路搖晃之後,蛋糕卻沒能成為一家歡樂。看著撒落一地的蛋糕,爸爸罵媽媽亂花錢。兩口子吵了起來,平素的積怨都一時滔滔奔湧了出來。

嘉欣媽媽是個有脾氣的人。她把破碎的蛋糕朝爸爸身上扔了過去,破口就罵。她本來就心疼蛋糕被破公路搖壞了,如今爸爸不但不安慰自己,反而說自己亂花錢。媽媽不斷數落著爸爸的無能。爸爸毫不示弱,說當初不是他強迫她嫁到村子裏來的,是她自己願意來的。嘉欣為生日過成了這樣而傷心。她不但沒有吃成蛋糕,反而看到爸爸媽媽吵了起來,家裏鬧得烏煙瘴氣。

兩個妹妹躲在一邊,不敢吭聲。奶奶在外放牛去了,還沒有回家。嘉欣於是去河灣找爺爺,叫爺爺回家勸架。爺爺收攏了竹筏上岸。遠遠就聽到兒子媳婦扭打在一起。爺爺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房梁裏拿下了那把土銃,朝兩口子大吼一聲:再吵再鬧,我們這個家就散了!他朝空中放了一槍,轟鳴的土銃果然叫停了吵鬧。

但同時也把嘉欣嚇壞了!

村子裏好久沒有響起這樣的土銃聲了。除非是村子裏舉行老人的葬禮。但這聲土銃來得太突然,不像是眾所周知的葬禮,倒像是戰亂年代的兵匪,充滿不祥之氣。眾多的鄉親聽到槍聲,趕到嘉欣家的土屋裏來。奶奶也回來了,衝爺爺一頓咒罵。家裏更是一片烏煙瘴氣了!鄉親們勸慰著一家子。

嘉欣默默注意到,媽媽從此沒說過一句話。

嘉欣倒是聽到爺爺附和著爸爸。說媽媽生不出男孩子,還把女娃子當成寶貝了!說女孩子過什麽生日,別把鄉下的孩子慣成了城裏的孩子……嘉欣不愛聽爺爺的幫腔。她隻是默默地看著媽媽,隱隱感覺媽媽沉默的背後一定醞釀著可怕的主意。那天晚上,嘉欣和媽媽一塊兒睡。嘉欣半夜醒來,看到媽媽仍然輾轉反側,好像一直沒有睡著的樣子。

嘉欣後來才知道,媽媽那時心裏想著的是出走,從此不再回來。媽媽被獵槍嚇壞了?媽媽擔心爺爺的獵槍會經常跑出來幹涉他們吵口?嘉欣知道,以前爸爸媽媽再怎麽吵,爺爺也沒有把獵槍端出來。嘉欣不知道爺爺這次是怎麽了。嘉欣習慣了爸爸媽媽一會兒吵一會兒好的樣子,但不習慣獵槍跑出來“走火”的樣子。爸爸媽媽綿綿不斷的矛盾,就像晴天和雨天一樣,那些雨啊陽光啊,大都是為了嘉欣和妹妹而落下來的。

嘉欣問奶奶,是獵槍把媽媽趕跑了?後來人們問起媽媽的事情,奶奶也總是這樣抱怨,是老頭子的土銃嚇跑了媳婦。這個結論,爺爺聽了總是不吭一聲,他從此再也沒有摸過這枝獵槍。

張琴回想著爺爺把獵槍丟進溪澗的樣子,知道老人在表達無窮的後悔。轉眼十餘年了,媳婦還沒有回來。爺爺的這種後悔積累了十餘年了,越來越沉重,就成了獵槍的克星。他把獵槍當作了發泄的對象。

那獵槍,可是陪伴神槍手的老夥計!

車子在山野中穿行,轉眼來到了澗腦排,嘉欣躲避野豬的那棵桐樹出現在眼前。張琴不由得想起了爺爺早年打獵的往事。張琴不明白的是,爺爺為什麽要把獵槍拋在油坊邊,溪澗邊,水車邊?張琴於是問爺爺,你為什麽不是把獵槍拋在梅江,丟在庫區呢?

爺爺說,有一年冬天,大雪把山上刷得一片潔白。正是打獵的好時候。他帶著狗上山去,很快發現了一隻山羊的腳印。爺爺沿著山路,發現了這隻動物就在前方。爺爺判斷,這是一隻母山羊,它或許是為了孩子尋找食物,才會在這大冷天跑出來。

爺爺一路追趕,狗也在前頭狂叫著。他們追蹤到了高寨的油坊邊。山羊想隱藏在油坊,但油坊的門窗緊閉。它於是在油坊邊一拐,順著水渠跑到了水車邊。爺爺毫不猶豫地堵在水渠邊。爺爺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絕佳的陷阱,山嶺與油坊形成一條死胡同。

母山羊在水車邊反複盤旋,找不到出路。

或者說,它惟一的生路,就是跳過溪澗。那是一條虛擬的生路,充滿雙重危險,要麽力量不足墜落溪澗,要麽起跳之時正是槍響之時。爺爺喝退了獵狗,自己堵在水渠邊,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和雪粉,笑著說,你倒是跑呀,看你還能往哪裏跑?!

爺爺幹脆把獵槍放在了雪地上。從身上摸出煙絲,卷起了煙。獵狗忠實地蹲在他身邊,吐著舌頭,向山羊發出威脅的狂叫。

這時,意外的一幕發生了。這隻母山羊前腿一屈,朝著爺爺跪了下去,發出陣陣悲哀的鳴叫,而眼睛裏流出兩行淚水,讓爺爺卷煙的手指也停了下來!潔白的雪地上,跪著一隻潔白的母山羊,這是多麽讓人揪心的一幕。

爺爺顫動著心,仿佛自己頓時成了上天的神靈,意外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任務,開始了對一位動物母親的審判。當然,這是不需要審判的,為了孩子,這位母親已經拚盡全力!而且向人類發出了求情的信號。爺爺顫動著,是覺得自己也站在了審判台,而審判者就是上蒼,就是突然睜開了眼睛的天空!

陽光從雲天射了下來,像追光燈一樣打在山羊和爺爺身上。連獵狗也停止了狂叫。溪澗仍然在嘩嘩響著,水渠的流水沒有被凍住,仍然在艱難地轉動水車,發出更加清脆的轟鳴聲。爺爺知道,這隻母山羊不是他的獵物,而隻是來向他表達動物世界的兒女情長!

爺爺準備放過這隻山羊。他抹了下眼睛,對獵狗說,走吧,我們不能對一位母親下手!爺爺猛地抽了一口煙,伏下身子,拿起雪地上的獵槍。獵槍有些冷,他習慣地拉了下槍栓,準備垮到背上離去。

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隻山羊被爺爺這幾個複雜的習慣動作弄暈了。它迅速從雪地上爬起,朝溪澗一躍而去。但倉促的奔逃還沒有發起充足的力量,山羊跳出了一段白色的弧線,接著便變成了拋物線,朝溪澗沉重地墜落。

爺爺聽到了一聲慘叫,在雪原裏久久回**!

爺爺知道,準是自己弄槍的動作讓這位動物的母親誤會了!說穿了,都怪自己沒有好好地安慰山羊,讓它放鬆對人類的警惕,讓它相信跪地求情的姿勢已經打動了麻木的獵槍。爺爺從此經常夢到那隻山羊,想起那聲慘叫,想到雪原上等待母親的那些小動物們!

爺爺告訴張琴,從那以來,他的獵槍束之房梁,很少拿出來使用過,除非是一些人請他出山,為民除害。而那次兒子和媳婦吵口,拿出獵槍的後果再次讓他警醒。他原想讓兩口子重新和好,像母山羊一樣好好疼自己的孩子,讓家裏清淨清淨,沒想到意外觸動板機,嚇跑了兒媳婦,讓嘉欣失去了母愛!

爺爺一想到後悔的事情,就會把酒喝高了。有一次,嘉欣爸爸從趕集的路上把醉得一塌糊塗的父親帶回家裏後,就跑到村委會,讓村裏幹部為他們分戶。張書記正好也在,勸嘉欣的父親不要衝動,就是分戶了父親還是父親,兒子還是兒子。為此,嘉欣爸爸把戶口撕成兩半,把父親的那幾頁丟在地上,揣了自己那一頁,從此消失在村子裏。

兒子負氣出走之後,爺爺清醒了過來。在老伴的陣陣嘮叨中,他在果斷地把酒戒了。現在,他又把獵槍拋掉了。而到溪澗拋掉獵槍,顯然是向那頭雪地上的母山羊懺悔!那是隻有他自己懂得的儀式。

當然,張琴知道,在這份深沉的懺悔中,還有對嘉欣媽媽的歉意。為嘉欣找到媽媽,這成了張雅和張琴思謀已久的事情。

大單的到來,讓張琴再次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