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舞台

接手簽約儀式的籌備工作後,張琴就覺得自己成了架轉動不停的水車了。當然不是一架觀賞水車,而是實用水車,不僅要接受外力推動,還要轉動碾盤一般沉重的腦袋,擠壓出思想火花。

張琴時常想,要是張書記在就好了,自己就隻是觀賞水車,跟著張書記的腳步轉動就行,而現在呢,什麽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做策劃、定方案,再落到實處。如果說,從實用水車到觀賞水車,是人類的發展史,那從觀賞水車到實用水車,是張琴的成長史。

簽約儀式,是綠野公司和村委會一起洽談的。綠野公司不但收購了紅軍留下的油茶林,還接管了村裏的油茶基地。春蘭的孫子,也就是那個香港客商,注資參與了綠野公司的營銷中心,而且以奶奶的名義成立了教育基金,資助梅江邊所有的孩子,一直到上大學讀博士。這是港商受到陳熾的觸動。他讀了陳熾那篇為本縣《合邑賓興譜》所作之序,就有了捐資助學的想法。

公司考慮客商的鄉情,決定簽約儀式就在村裏舉辦。李勇受劉總之命,前來跟村裏接洽,村支書就把張琴推到了前台,理由是她策劃的實踐站講座,已經開啟村委和公司合作的先河,這次當能再展身手。張琴知道村幹部無力擔當這些文化活動的籌備,加上李勇的鼓勵,就慨然應允,兩口子唱起了二人轉。

張琴的想法是,簽約隻是一個內容,那些領導致辭又過於莊重,還得弄一些文藝節目,既添喜慶,又讓客商感受到濃濃鄉情。但究竟穿插哪些節目呢?張琴一拍腦袋,正好想請戲精來為村民獻藝,二合一,戲精也就更有動力了。何況這一天,縣裏的領導和電視台的記者,是肯定少不了的。

李勇跟張琴一合計,時間就定在霜降那天,那正是油茶開采的最佳時節,順便把活動變成首屆油茶文化節。這樣一來,活動內容越來越豐富了,作家采風,即興山歌,品嚐小吃,戲曲表演,方案報上去,就成了全縣性活動,報紙電視也推送了預告。

張琴埋怨李勇說,這麽一折騰,我們可真是引火燒身,事兒越搞越大!

李勇說,這是為你找到一個更大的舞台!你看,劉總的致辭,你能否幫忙?張琴說,就別再給我添亂了,公司那麽多文案高手,還能輪到我?何況,你自己還是傳銷高手,這致辭不在話下!

說實話,張琴給大單回放的視頻中,我隻對戲精的節目感興趣。雖然那天的活動充滿濃鬱的地方色彩,但最吸引我的還是木偶戲。妻子倒是興致廣泛,唱山歌、喝擂茶、吃炸果子,讓她陷入梅江的瘋狂追憶。而我,則獨個兒欣賞起戲精的新劇本。

舞台在河灣的新村裏,農貿市場搭起了臨時的戲台。戲精的道具還是那幾樣,櫃台一樣的簾幕搬到了大舞台,這樣,戲精的戲台就成了舞台上的舞台,這讓戲精又為此縮小了幾分。雖然跟觀眾擴大了一點距離,但鄉親們仍然狂熱地擠在舞台前。我反複研究戲精的表演,看他如何一人獨擔戲中事。

鑼鼓響起,戲精扯動著線偶。線偶一看就跟以前的古裝不同,而換成了現代的服裝。再看那臉形,真還有幾分燕生的模樣。觀眾一看身邊的鄉民出現在舞台上,馬上轟動起來,脖頸一致拉長,睜著雙眼朝那個電視般大小的戲簾看去。“燕生”一出場,向鄉親們問了個好,卻唱起了《天仙配》的戲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在人間……

我感到奇怪,不是讓戲精唱新戲嗎?怎麽又唱回了老劇本?不久,我就明白了戲精的主意:“燕生”不過是用一段天仙配來喚起大家追憶。“燕生”唱完,他的老伴就出場了,又是哄堂大笑,大家看了木偶又看真人,真人就在台下。當戲精捏著鼻子裝出女聲在後台自報家門,大家哄鬧著,說,不像不像,太年輕了,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從李木匠做水車,到戲精唱水車,我不得不感歎高手在民間。獨人木偶戲,戲精一人在後台唱念做打,該用嘴巴的器具都就近安裝,伸嘴就能湊上;該動手腳的,就手拉腳踩;分不出手腳的,甚至調動了鼻子、手肘,就把那些器樂就近分布便利之處。借助一根根線繩,借助一根根釘子,戲精就成了千手觀音,在後台成了仙成了精。

這些技藝,還隻是技藝,關鍵是我還看到老戲種開出了新花,那編唱的新劇本也堪稱一絕。我沒想到戲精還能把新戲編排得如此出彩。

我原以為這是張琴的傑作。但張琴對大單說,這可是戲精的原創,她隻是組織了一個故事大綱。怎麽變成唱詞,怎麽配曲牌,還得戲精自己拿出專業本領來。戲精果然精。一上來就是天仙配,但明明是身邊人,弄得看戲的鄉親大喊大叫。接著,觀眾就明白了,原來是唱的是“新天仙配”。

根據張琴的解釋,兩個人光新戲的標題就爭論了半天。最先,這出木偶戲叫《山高水長頌英魂》。戲精說,太像新聞了!張琴改成“憶英魂”,戲精又說,太老實了!張琴說,那改成“戀英魂”,戲精這才豎起拇指,說這就有點藝術的味道了。

張琴說,當時戲精一邊做木偶,一邊聽我講故事大綱。本來,老伴建議木偶不要另做,把原來的服裝行頭一扯,換成現代人的,就成。但戲精說,這是我的老朋友燕生哪,我怎麽也得讓新戲脫胎換骨,不能隻給換裝,我還是割製一個全新的木偶。於是,戲精選了一段老樟木,曬幹,就拿起了刀子,按著燕生兩口子的身形,精雕細刻起來。衣服是老伴幫他縫製的,把燕生平常穿過的服裝縮小一千倍,卻不是容易的事情。一針一線,都是對老人的深切悼念。

張琴把大綱打印出來了,遞給戲精。戲精咬著一把刻刀,卻嘴裏哼哼說,念吧,我不太識字。張琴隻好放慢速度把故事念了一遍。張琴說,沒想到,故事內容沒變,戲曲表演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相當於莫言把一則社會新聞變成了長篇小說!根據張琴的介紹,故事是如此簡單。張琴說自己根本就不是當作家的料,隻是隨便按張書記的指導,把相關曆史現實編織起來。

燕生不習慣城裏生活,回到老油坊和老伴過起了隱士般的日子,知道春蘭的消息後,兩人更是欣喜異常,準備開荒種地長久地過下去。就在開荒之際,高寨山火逼來,眼看向油坊蔓延而去,老伴麵臨危險,油坊即將落入火海,燕生奮不顧身拉了一根樹枝,向山火撲去。不料山陡崖高,燕生掉落崖下全身著火,但由於受傷動彈不了。在烈火中走向生命終點,燕生看到了高寨的一幕幕:春蘭和儒生在油坊忙碌,紅軍幫助春蘭救火,兵工廠的手雷轟響,李木匠修複水車,張書記來油坊參觀……最後,是春蘭的孫子——香港客人,山路上遠遠走來,路邊是漫山遍野如雪如濤的山茶花,和著吱吱的水車聲越飄越遠。

樟木的香氣不斷飄來。戲精手上的新木偶還未成型。張琴怕戲精沒有聽清,再次念了一遍。張琴還想再來一遍,戲精說,夠了!我一邊刻偶一邊想唱詞,你就放心回去,等著看好戲!

果然是好戲!不但油茶文化節非常成功,而且簽約活動非常順利。盡管當天冬雨大作,但主持人卻開心地說,這意味著風調雨順,綠野公司與水有緣,引進的是最先進的水媒法,解決了手工剝殼曆史,采摘茶籽也不擔心雨季。當然,主持人在開幕式結束時還是感謝天公作美雨過天晴。

對於李勇來說,最好的戲是劉總致辭。這是他共同參與炮製的發言稿,對“油茶文化”作了精煉的概括。劉總說,何為“文化”?就是人文、化及、天下這三個詞!

關於“人文”,劉總說綠野公司的文化,就在紅色、綠色、藍色“三色”方麵。堅定信念、求真務實、艱苦奮鬥、爭創一流,是紅色的蘇區文化。枝繁葉茂、四季常青、生命旺盛、厚積薄發,是綠色的油茶文化。吃苦耐勞、勇於開拓、溯本思源、懷鄉愛國,是藍色的客家文化。

關於“化及”,劉總介紹說,綠野做的是品牌,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文化與產品互相成全。關於“天下”,劉總闡述說,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在發展油茶產業,油茶林也成為脫貧致富的搖錢樹,每一滴茶油都凝聚山高水長,都通向天高地闊。

劉總這樣的致辭,在我所見之中自然算是佼佼者了,但我看得太多。在沿海城市,這樣的致辭天天發生,我實在聽不太進去。但這段致辭與戲精的新戲,是相得益彰。因為戲精的新戲本,也是按這個主線來編故事的。

“燕生”在舞台上神采奕奕,唱詞大開大闔,一會“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而今”,一會兒唱起新時代、紅二代之類的新詞。我看出來了,戲精編唱的《山高水長戀英魂》,整體構架是燕生與老伴的對唱,講述守護水車開荒種地的晚年生活,表達建設家園的喜慶,不料天不假年遇到山火的悲劇。戲精倒把《天仙配》的曲調用得恰到好處。故事展開得非常充分,生動曲折,不斷反轉,如高寨水車轉動自如。

戲曲既是現實,又加以了想象。燕生自己一心盼著“夢想家園”,不料進城之後卻發現不是自己想過的日子;由於想念梅江決定回歸山寨安度晚年開荒種地,卻山火無情葬身火海;救火反而被火傷,老伴近在咫尺,但呼救聲被溪澗和水車聲掩蓋;水車仍然轉動,貴客就要到來,燕生心留遺憾也心生寬慰。人間正道是滄桑,水車轉動好人間,燕生在烈火中跟老伴告別,說自己要去九泉之下跟父親匯報春蘭的消息。

戲精充分利用了無比催情的悲劇手段,把舞台下的觀眾弄得淚水漣漣。哭得最厲害的,當然是燕生的老伴,台上的木偶和台下的真人,互相印證。張琴擔心阿姨傷心過度,早就安排了婦聯主席前往勸慰。而對現場觀眾的安慰,則緊接著安排了一個喜氣洋洋的竹杠舞,縣裏請來佘族歌舞隊。

新戲落幕,但見舞台上張掛著一塊大背景,正是山高水長的畫麵。畫麵上沒有一人,隻有一個巨大的輪子,在山高之長之中滾動。這是廣告公司的創意,水車像顆太陽在村莊升起。那水車,已經成為村莊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