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火、劇本

張書記沒想到還能再去高寨。張琴忙著港商接待方案的時候,張書記一直沒有說自己一起要進村陪同接待。後來,李勇提醒張琴,港商參觀高寨水車的那天,是否可以叫上張書記,畢竟她對這個村子熟悉。張琴就把這件事跟鎮長匯報了。張書記突然受到邀請,看著產假已經結束,就答應再次進村。

在張琴看來,一直都安排得非常完美。但就在港商到來前幾天,高寨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讓水車和油坊染上了悲情色彩。

那天,張琴忙著修改接待方案。她突然想起,應該在油坊準備一些東西,讓嘉賓參觀之餘品嚐當地風味。張琴想的是,這些東西村裏準備好帶上山去,最好就放在油坊裏。而油坊暫時由燕生住著,得事先好好收拾一番。為此,張琴拿起了電話,要跟燕生老人商量衛生的問題。

曾經,鎮長堅決要求燕生老人下山,說老人獨居是個不好的現象,這將給人留下村子沒有脫貧的印象。如果港商看到了,影響更是非常不好。張琴和村支書反複做燕生兩口子的工作,就是不見成效。張琴最後請張書記出麵。但張書記反而安慰張琴,不如讓老人住著,那裏正是儒生認識春蘭的地方,是兩家人的故地,到時把燕生夢想家園的事情講清就行,反而能讓港商看到老人對油坊的感情。

張琴撥通燕生的老人機,但反複幾次都傳來相同的聲音,那是係統裏的標準普通話,告訴張琴對方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會兒再打。

張琴預感不好,趕緊開車去往高寨。在路上,張琴遇到了村裏的護林員,駕馭著摩托車急切地往高寨方向奔馳。張琴問起情況,護林員說,高寨冒起了煙,估計是起了山火。張琴聽到了,決定暫時中斷看望燕生的事,在山梁上等著鎮裏的撲火隊,一起投入撲救山火的工作。

山風嗚鳴地在山梁上掠過。蒼山如海,成為山風的口琴。山野的楓樹落下了最後一枚紅葉。茅草高舉著白色的芒花,一些枯幹的芒花像雪片一樣,被山風翻落枝頭,又旋轉起來飄向遠方。厚厚的蕨草被風翻開底細,露出隱藏的幹枝敗葉。風幹物燥,正是山林防火最艱難的時刻。進入高寨的山路上,兩棵鬆樹也加入了防火宣傳的隊伍,各站一端拉著一條橫幅,“進山不用火,用火不進山”的口號下,落款正是張琴所駐的村委會。

不一會兒,村鎮幹部都來到了山巔。大家指著遠方的煙火,估摸著起火點,初步判斷是老油茶林周邊林帶。等來撲火隊之後,大家立即拉開戰線。山火撲救,起初並不是打火,而隻是提前在火點周邊林帶開辟一條防火帶,防火的草木全部刨光,就像城裏的理發師為孩子剃了個時尚的發型。火線蔓延到了防火帶,大家開始警惕起來,盯著火星飄舞的方向,防止山火越界。

由於山火發現及時,不久就隻剩青煙嫋嫋,大家偃旗息鼓準備收隊下山。這時,張琴跟大家告別說是去油坊看看。村支書想了想,就決定一起前往。張琴說了燕生老人不接電話的事情,村支書聽了,說,糟了,山火十有八九跟他有關!

張琴的車子停在山梁頂上了。聽到村支書的判斷,她趕緊跨上村支書的摩托車,往高寨的油坊奔駛而去。來到油坊,隻見阿姨一個人在,不見燕生。阿姨一直在忙碌午餐,也沒有注意老伴,隻是說燕生一直沒有回來。兩人掉過頭,再次往火場跑去。火場靠近油坊的一麵,是一段新鮮的懸崖。懸崖是前幾年罕見的暴雨導致山體滑坡而生成。懸崖底下,隆起的土堆雜草茂盛。被火燒過的崖體,像是被人咬過的烤饅頭,

村支書和張琴往懸崖底下找去,遠遠地發現一截木頭一樣的東西,黑乎乎地躺著。村支書說,不會是燒著的野豬吧。他拿起一根樹枝,用力翻了過來,大喊一聲,不好,是人!張琴聽了,害怕起來,趕緊打電話叫村主任他們過來。大家來到現場,反複查看,初步估計就是燕生老人!

村裏聯係了派出所,民警反複勘探,判斷老人是撲救山火發生的意外。回到油坊,老伴得知燕生遇難的消息,手裏的菜刀掉落在地。她哭叫起來,咒罵燕生不打聲招呼就走了,罵他是個大騙子,說定了兩人一起住油坊,一起開荒種地,一起看護水車和油茶林,就這樣不聲不響走了。民警安慰老嫗,詢問燕生今天的言行。老伴說,燕生說是去開墾菜地。民警問,燕生平時抽煙嗎?老伴說,抽。

民警說,情況就清楚了!

村支書說,我們做了大量防火宣傳,近年的山火大部分原因都是老人燒荒引起的。燕生一定是想把滑坡後的土堆開墾過來種菜,也許是累了抽煙,也許是燒荒積肥圖個省事,不小心引燃了周邊的草木。老人擔心受罰,又擔心山火蔓延到油坊把屋子燒著,就自己撲救起來。老人爬上山崖,一邊打火一邊撤退,不小心就掉落崖下,受傷之後卻無力自救,被活活燒成了木炭!

民警聽後點了點頭,最後作出結論:燕生就是引發山火的嫌疑人。這位年輕的警官說,鑒於老人已經葬身山火,不再追究他的燒山之罪。

但張琴分析道,燕生不隻是引火者,還是救火者,否則不會引火燒身,早就跑離火場打電話跟我們報告了,我們是否從救火這個角度來宣傳呢?大家知道,這些年老人燒荒屢次引起山火,但從來沒有老人被燒死的事情,這表明燕生救火心切,保護水車心切,老人小孩子救火,當然不值得提倡,但確實證明老人是烈火金剛,是救火勇士!

村支書覺得有道理,就對民警說,失火原因就不寫了吧,我們認為老人是救火而亡,是見義勇為,這樣對他老伴有個交待,同時港商來了也好匯報。

聽到燕生救山火獻身的事情,張書記難過了好久。她對張琴說,我更該進來一趟了,應該去老人墓前上炷香!張書記同時建議,讓村裏把老人葬入小陵園,和那些烈士在一起,和他父親儒生在一起,他父親可是個老紅軍。

張琴沒想到戲精會來村委求助。這幾年,聽到村子漂亮起來,許多在外頭孤身流浪的村民,都回村裏來打聽消息,想謀得一個安穩的生活。戲精也打算回村。兒女在小鎮或外頭工作,戲精留在土屋照顧著老伴的病老之身。

戲精來到村委會跟張琴說,給我老伴辦個低保吧!張琴問原因,戲精就說,老伴臥病在床,每天醫藥費是筆大開支,而兒孫各有難處,他不願意開口,聽說辦了低保政府報賬多,就想要給老伴辦一個以減輕負擔。

張琴說,聽說你這些年在外頭唱戲可掙了不少錢,是真是假呢?

戲精說,你們年輕人不知道我們負擔重。雖然這些年我在外頭流浪能掙些錢,但禁不住家裏有個病人,我現在是水缸不來水,缸底還開了口子漏水不停,你說這日子哪能好呢?!老伴得了惡病沒多少日子了,我回來就是要好好陪她。這些日子我總在想,人這一輩子活什麽呢?光圖自己在外快活行嗎?不行,人不是一筆寫成的,而是兩筆。我一輩子在外流浪,現在想來真是對不起老伴。我要讓老伴多活些日子,我說等她身體好了,我一定為她單獨唱一場戲。

張琴說,低保的事情我會跟村裏說說,低保是有名額的,得根據全村情況來定。但你也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戲精說,什麽要求?隻要我能做到。

張琴說,你能做到的,你剛才不是說為老伴一個人唱一出戲嗎?我還想請你為全村人唱一出戲。這些年,光是聽說你本事了得,一個人敲鑼打鼓,一個人唱戲牽偶,但你總是在外頭為別人唱,可從來不見你在村子裏表演過一場。你是怕在熟人們麵前獻醜,還是不願意為鄉親們唱戲?

戲精說,這個要求可以答應。張琴說,但這次的戲可不輕鬆,不是你熟悉的老劇本,我們要結合村子裏現在的事情,讓你來實踐站唱新劇本。

戲精說,這也是我老伴說過的話。她說要聽我唱戲也要聽新的,不想聽一輩子反來覆去就那幾段故事,覺得跟自己無關。我呀,臨時纏細腳,倒要臨時練劇本了。隻是劇本內容得你們定,我來編詞和做新木偶。

張琴說,可以,劇本內容我們會提供給你。但我沒看過你唱的戲,你說說學戲的情況吧。

戲精跟嘉欣的爺爺,還有李木匠,三個是一起長大的。老兵當過篾匠,手藝是跟父親學的。戲客跟老兵還一起在大隊的宣傳隊混過。唱樣板戲,嘉欣爺爺確實不行,懶,不愛背台詞,隻喜歡跟女孩子混,隻能當個配角。而年輕的戲客學會了器樂,嗩呐和鑼鼓,全套功夫都在行。

木匠和篾匠常常不在家。有一年,有個木偶戲的師傅來村裏演出,兩個人,一人唱戲一人敲鑼。大隊要求他排了樣板戲,加上老劇本,這樣就吸引人。戲精被吸引住了。但師傅有個缺陷,他隻會唱戲,不會演奏器樂。那個器樂的同伴有事臨時回老家了,師傅就沒辦法演了。戲精正好想學戲,找到師傅,說,我想學戲。

師傅看著他,沒正眼瞧,說,學戲可不容易,要背詞,還要牽線頭木偶,沒幾年功夫可學不會。戲精說,我有這個耐心。師傅說,學藝是要花本錢的,我們的戲本都是花錢跟別人買來的,你家有錢嗎?戲精說,家裏窮,沒錢。

師傅拉下臉說,那一邊去,別提學戲的事情。

戲精賴著不走。師傅就住在村子的祠堂裏。村子祠堂多,聽說有個先祖發了財,一個人就建了四座祠堂,有土磚的,有青磚的,有的在河邊,有的在村子中央。師傅就喜歡那座青磚祠堂。戲精白天下地幹活,晚上沒事就跑祠堂。師傅看這個年輕人又來,不理搭。戲精不說學戲的事,看師傅練樣板戲。師傅熟悉了戲文,想排練,卻隻能清唱,沒有器樂伴奏練得沒勁。

這唱戲的人呀就是水車,這器樂可是流水,沒有流水那水車怎麽能轉呢?!戲精知道這個理,就跟師傅說,你唱吧,我來給你奏樂。師傅說,你真會演奏?

師傅讓他試了試,事實上他跟師傅配合得很好。第二天,師傅興奮地跟大隊書記說,我們可以演出了,沒想到村子裏有演奏的人才!

那一天戲精趁師傅高興,又說我想學戲。師傅說,你是個演奏的師傅了,已算是有手藝了,為什麽還要學戲呢?再說,就算我分一半酬勞給你還不夠學費。戲精說,我教你器樂,你教我唱戲,我可不可以不交學費呢?師傅聽了他的話,停下手中的活,張大嘴巴好久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久,才聽到他說了一句,精明!

兩人就這樣成了彼此的師傅。這位興國師傅是個好心人,離開梅江回興國的時候,把全套木偶留給了戲精,說自己回去後再做一套……

那天晚上,張琴講起了請戲精演出的事,張書記非常高興,稱讚張琴進入了角色,知道實踐站的工作是重點,而且能說服戲精緊跟形勢。張琴讓張書記寫劇本,張書記說,你還得寸進尺想讓我出馬,但現在我能有時間嗎?單位可比村子裏還忙,在家裏二寶又等我照看,我哪有時間寫劇本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這個任務是把你培養成作家的第一步,你好好寫,寫村子裏的事情,油茶林的傳說,你不是寫得挺好嗎?

張琴說,我不知道寫什麽內容好,而且那唱文是詩體的,我拿不出來。

張書記說,你先想好故事來,至於韻文唱句的,和戲精一起商量,他熟悉這樣的句式,無論三言七言還是長短句,意思還是那個意思。至於內容,你想想村子裏有什麽事情能讓你感動?

張琴說,那當然是燕生老人的事情,他救火的情景至今還在我腦子裏。張書記就說,那你就寫寫他吧。把那座紅軍留下的水車寫進去,調子就會高一些,也可以把港商參觀的事情寫進去,這樣就有大時代的感覺,不會是簡單的頌歌了。

張琴說,得你來指導,我隻會編故事,大主題可不會把握。張書記說,港商來高寨那次,歸途中我們站在山頂上,那情景你還記得嗎?張琴努力回想,說,有些印象。

那天,霍先生帶領一行四人在劉總陪同下來到高寨。在村子裏尋找母親的足跡,惟一的紀念就隻有這座油坊了!他在高寨對著油坊和水車深深鞠躬,說,母親,我替你回村子裏來了,我找到根了!

陪同的人,特別是年輕一輩,沒有人知道村子裏有個叫春蘭的女子。但是,霍先生的出現,這個名字突然又回**在鄉親們的舌頭上。而那座嘉欣發現的水車,也跟著找到了更加厚重的曆史記憶!

高寨回河灣的山頂上,張書記就提議下車,大家飽覽一下山野風光。大家不知道張書記有什麽想法,就停了下來。張書記對客商說,你看,那群山之中奔跑的江河就叫梅江,以前不是水庫,奔騰不息。

霍先生說,確實漂亮,我們贛南的鄉村,確實漂亮!

張雅說,這梅江,算起來也是你們家族的故鄉,革命先輩春蘭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她的一生,可真是江海浮雲,奶奶當初哪裏知道會從梅江走到大海邊?從梅江邊走到香港去的,倒是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陳熾。

客商說,哦,他還在香港嗎?

張書記笑著說,哪能還在呢,他可是清朝末年的人。我讀過他的書,《庸書》裏講他壯年而奔走四方,周曆於金州、夏州,登州、萊州,以及江浙閩粵沿海,登澳門香港之巔,觀覽形勢、了解國事。就是說,他為了尋找富國之策奔走四方,考察過沿海地帶,登上了香港之巔。

霍先生說,有這樣的老鄉,我回去好好研究。

張書記說,他的老家就在對岸的村子裏。這鄉親值得研究。我讀過他的《續富國策》,可是專門講謀生意的,農礦工商頗有見地,他說“陽烏所照,必值英旗”,英國就是有《富國策》稱雄強國,香港也為此淪為其殖民地,為此他發憤著述了《續富國策》,預言“他日富甲環瀛,踵英而起者”必是中國,這就是他的強國之夢。要實現這個夢,還得依靠中國人共同努力,為此香港和高寨握手意義重大,也是陳熾樂見之事!

客商說,張書記飽讀詩書啊,大陸有你們這等人才,必能更加興旺!我覺得這些先賢說得有道理,他對中國的發展這樣充滿信心,事實上一百年之後,我們正在實現他的預言!

張書記笑了起來,說,霍先生實業救國之路非常重要啊。如果這油茶能夠借助你的力量走向世界,就是中國前進的腳步!當年陳熾看到中國的茶葉被西方搶走了市場,憂心忡忡,在《續富國策》裏提出國家、茶商、茶農要聯合起來提高品質,重振雄風,奪回市場。這次,我們的油茶也是要三方合作,才能走得更遠!

霍先生說,張書記有什麽高見,盡管講出來,我們跟綠野公司聯合之後,會朝世界市場進軍的,讓茶油真正成為“東方的橄欖油”!

張雅說,我有一個建議,供你們企業家參考,今後我們負責發動工作,讓公司成功收購這片紅軍林,但公司要充分用好這個文化資源。比如,我們公司聯合之後,可否重新注冊,就用這個水車的形象,作為公司的商標?

霍先生聽了拍案叫絕,對劉總說,,這是一個轉山轉水的好形象,吉利,這個想法好,你的意見呢?

劉總說,我們早就想收購這片油茶林,作為我們公司的賣點,但我還沒有想到把茶油跟水車結合起來!我看這主意好!

霍先生說,不但商標可以嚐試用水車,而且包裝盒裏也可以附上一隻小水車工藝品作為禮物,這樣油用完後留下了一個紀念品,利於商品的宣傳。我建議,今後銷售時,在茶油的禮盒中可以放上一個小禮物,這小禮物,也可以用我們村子裏製作的工藝產品!

劉總說,這就叫現代與傳統結合,油茶是傳統的作物,而加工又是現代的科技!霍先生真是優秀的企業家,營銷的金點子這麽多!

看到霍先生在村子裏非常開心,張雅決定帶他去仰華山走走。仰華山在白鷺鎮西頭,是以前陳熾讀書的地方。在山頂的望江亭,霍先生在張雅的指點下眺望遠山與梅江,俯看隔水相望青山的浮島,梅江滾滾東來卻被長橋大壩攔著,在群山之中安靜明媚。霍先生問,如此形勝之地,是否有什麽人物典故?

張書記說,霍先生你看,對岸的山叫蓮華山,這邊的山叫仰華山,陳熾的老家天馬山莊就在對岸。陳熾坐船去小鎮時,曾讚歎這梅江風光。那時還不是庫區,陳熾在船上詩情大發,說,“沿溪窈窕千竹林,白沙如雪波流深;何人倚棹暮謳發,不是尋常山水音”。陳熾是熱愛家鄉的,死後了葬回了梅江邊。

張琴一路同行,佩服張書記的才華。事後李勇也得意,叫上張書記是正確的選擇,客商對高寨之行頗為滿意,事後跟公司的合作談得非常順利,公司水媒法留下的廢渣,正是他生產保潔品所需的原料。

寫劇本時,張書記又提起了那天之事,張琴並不明白張書記的用意。她不知道陳熾的故事跟水車有什麽關係,跟劇本有什麽關係。張書記說,怎麽會沒有關係,劇本不能隻寫燕生,要寫到油茶林,寫到水車,寫到天地之變,這樣就會顯得大氣。陳熾的事跡可以融進去的。還記得那天我跟你說的話了嗎?就是你跟我講客商要來的那天。

張琴想了想,問,天無不久,惟通能久,天無不通,惟變故通,天無不變,惟窮始變?這也是陳熾的話?!

張書記說,正是,這可以成為劇本的主題。